腹黑仙君太放肆

第一一七节 情字一笔 苍天不老(4)


两万年光景,封郁的画笔将莲兮的脸描摹了千余次。
    可如今,成千画卷都被他收束成轴,仔细藏在摘星楼的七层,堆满了桌案书架。他原以为莲兮日常只在八层寝房与楼顶之间来往,却没想到她早已背着他寻到了藏匿画卷的房间。
    满楼的镜子早给封郁收了个干净。总归她每日梳妆盘发都是由他亲手伺候,镜台也是多余。偶尔想瞧瞧自己的模样,便偷摸去七层藏画室,随手拣出一张看看。
    眼下,莲兮在藏画室里翻箱倒柜,却是为了找出那一张她亲笔所绘的封郁坐像。
    画轴多如浩海,她一一展开翻看,费了许多功夫。转眼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她眼力不济,查找起来更是专注,不曾留意身边的动静。她握着一副大画轴刚要展开,冷不防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环抱了住。封郁一手按住画轴偏不让她展开,一面低声说:“我专程把画收了起来,就是不想你看了难过。你这傻丫头倒好,自己巴巴地找来……”
    莲兮举着画轴乖巧地往他怀里拱了一拱,笑问:“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今日觐见父尊,他老人家提早打发了我,有意叮嘱着要我多陪陪你,不好么?”封郁埋头在她颈窝间深深嗅了一气,惊讶道:“好香!你是洗了几趟花浴?”
    莲兮只笑笑不语。若非这样浓烈的花香,又怎能掩盖她身上的腐朽气味?
    她的身体看似恢复,腿脚也方便了许多,可内在的神元却已是风中残烛。封郁原是个心神犀利的男子,这回不知怎么,竟被表象蒙蔽。他一心盼着她康复,她亦为了他,一再自欺欺人。
    仙族不似凡人,原本体汗无臭该是微微馨香的。可到了将死之际体内元神衰竭,腋下却会时不时溢出丝丝脓汗,带着腥膻味,一日浓甚一日。
    清晨时分,莲兮隐隐在自己身上嗅见了这样的死气。唯恐被封郁发觉,她慌忙找来几种香气浓郁的干花,让浅唤帮着熬成了一池花浴温汤。在里边浑浑噩噩地泡了大半个时辰,出浴时她方才觉得舒爽了些。可惜这终归是个应急法子,腋下腥味较淡时还能勉强遮掩,再过几日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封郁像猫儿撒娇似的,埋头在莲兮的脖间蹭了几蹭。席席花香随着她的呼吸弥漫开来,撩在他的鼻端生生发痒。他贪婪深吸着,却不知她这一刻的苦恼。
    “你身子虚,汤浴可不许泡得太久了,”封郁将她紧紧拥着,一面嗤嗤笑说:“便是你几月不洗澡,臭成个叫花子,我也爱得很呢。”
    他只顾着同她亲昵玩笑,按在画轴上的手稍有松懈,便被她拂去一边。只听哗啦响动,巨大的画幅在两人面前展开。
    画上的自己是她日益生疏的模样。秋瞳盈盈剪水,三千青丝如瀑,衬着手里的一对雌雄剑,是昔日独步天下的东莲君。那些曾被她握在手间的美好,与生俱来。从前莲兮浑然不知珍惜,唯有失去时,才些许遗憾。
    她涩声问道:“若我还是这样的容颜,夫君可会更爱我几分?”
    这丈宽的正方画卷,过去被封郁悬挂在摘星楼底层的入门处,该是千余画作中他最得意的一张。可这时,他一手伸来,却毫不留情地将她手间的画扯落。一杆镶金嵌玉的画轴极是华美,砸落在地一声咣当巨响,震得她肩上不由哆嗦。
    “但有一日,你真正明白我的心,便再不会这样问我。”封郁的薄唇紧贴着她的耳廓,说得严厉认真。
    两袖粹白将她嶙峋枯瘦的身骨裹入怀中,只听他又说:“我封郁的妻子原是天下第一美人,过去是,今日依旧是。等你身子好全那一日,我便要正式迎你过门。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了!”
    “嗯,再不会了。”莲兮乖顺答道。她的生命所剩无多,再不想浪费时光无谓地遗憾。
    她扭头笑说:“练了一下午的字,身子倦极了,夫君带我……”
    莲兮话音未落,封郁已拦腰将她抱起,向楼上寝房走去。
    半月来,封郁每夜哄莲兮入睡,总少不得要与她讲起许多游历凡间的趣事,这一日自然也不例外。
    天色还未黑透,帐外只点着豆大的昏黄小烛。烛火摇曳噗噗微响,衬着他温润的嗓音,绝美不过。
    诚如母上所言,封郁确是个万中无一的人儿。舞剑作画、沏茶下棋,样样皆是他的拿手。天下之大,莲兮竟找不出哪一件事是封郁不擅长的,便连说起故事,他也该是世间最好的说书倌。
    封郁的故事未必新奇,可无论是官人小姐的鸳鸯情事,还是路见不平的侠盗轶闻,经他娓娓道来,总是别有趣味。深闺小女子娇怯的声音、粗莽汉子的污秽骂词、甚至于刀剑刺体时一声微妙的“噗次”声响,在封郁的嘴里都能模仿得十足相像。说到兴致盎然时,他也会伸手比划一二,每每逗得莲兮忍俊不禁。
    莲兮枕着他的一只胳膊听得凝神,从入夜时分直至子夜深沉,已不知缠着他说了多少段子。倘若可以,她只愿这夏夜里静谧的时光,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怎奈困倦缠身,她终究扛不住上下打架的眼皮子,封郁正说着龙鲤报恩的故事,她还未听到结局,便昏沉入睡。
    被莲兮枕在脑侧的胳膊轻巧地抽了去,她迷糊间探指一摸,榻沿上仿佛是空荡荡的。心底紧揪,她唯恐他一去不返,可身上却动弹不得。
    迷蒙蒙,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句。
    ——心儿,你可幸福?
    三分威严七分柔和,是似曾相识的男子嗓音。
    莲兮还不及分辨,便听另一个清脆的声音飞快回道:“自然是幸福的了。仙莲在侧,沉香微醺,东炀君每日供奉我,还陪着我吟诗作赋。这样舒坦的日子,再好不过了。”
    男子笑声朗朗,又说:“知足是好,可我却要说,心儿并不明白幸福之义,只因你还缺了一样心情。”
    “东炀君何出此言?你我寿与天齐,相拜相交了数万载,但凡是你见识过的,我又少了哪一样?”
    “这个么,说来也不过是一个情字。”
    “莫要引我发笑了,我生而无心无情,同天地石川一般,方能过得安心。若像你们似的,整日被情爱牵绊着左右了自由,还哪里能有一世逍遥?那才是真正的不幸。”
    “未尝过的果子,怎能空口白牙断定它就是酸的?你不妨亲尝尝情果滋味,一度情劫,再与我争辩也不晚。”
    “呵!我倒愿意与东炀君赌上一赌!只可惜纵观天下,又有哪个出彩的人儿配得我托付一心?”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东炀君,你俨然已有满室妻妾,莫要吓煞我!”
    “哈哈,你该知道那人的,他已望眼欲穿等了你这样久,你又要拖到哪一日?”
    “那个小鬼……倒也合衬……”
    “既是如此,来日命数到时,还烦劳心儿走上一趟,回头与我闲聊也好多些乐趣……”
    莲兮猛然睁眼,只见满室沉黑。方才耳边清晰的对话,也戛然而止。
    威严柔和的男声,稚嫩生脆的女声,两人的对话她记得一字不差,却全然不明其意。
    好生奇怪的梦。
    莲兮平躺在床榻上,一梦醒来满身衣衫尽被汗水浸得湿透,贴在胸背上丝丝发凉。她侧身一滚,想钻进封郁温热的怀里,不想却扑了个空。
    黑暗里一通瞎摸,她却只在身侧摸到个冰凉的玉枕,一时全清醒了。
    莲兮慌忙扯开帘帐跳下床。寝房内暗沉无光,好在她熟悉摆设,黑暗中行走也毫无妨碍。
    摘星楼素来无客,在这样的深夜更该寂然无声。不曾想,莲兮刚绕过屏风,竟听见楼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侧耳细听,仿佛是一群人细碎的议论声。
    莲兮好奇心起,循着声音便往楼上寻去。才爬了两层,隐约人声已近在咫尺,清晰可辨。
    只听个粗声粗气的男人说:“他这些年暗地里埋了不少眼线,调派人手时该提防着些才是……”
    另一人沙哑插嘴:“说起眼线,我先是信不过这小子!”
    “不错!主上身边不乏能人,何必这时冒着风险任用孟章?我等皆是跟随主上多少年的近臣近属,忠心天地可鉴。他这毛头小子却是身底不清的半路货色……”
    屏风内侧的茶室里灯火通明,几个人哄哄嚷嚷吵作一团。莲兮扒在屏风后,只听一声温润清咳,是封郁的声音:“今日不比过去,孟章主掌旭阳宫,消息流走需得经过他的耳朵。他既已效忠,本尊亦信得过,从今往后再不许人妄自揣测。那人暗地调兵遣将,藏得极深,不如胧赫你先与众人详细说说?”
    听着胧赫也在房内,莲兮不由怔神,脚下一趔全身都扑在了屏风上。那桂花图屏风看着结实,怎知经她一撞竟整个翻倒在了地上。
    她趴在地上抬眼一瞧,只见茶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众视线全都巴巴地交汇在了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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