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炮楼

第55章


因为一路上有的是青草和庄稼。在快到贾寨的时候,咱三大爷的路越来越熟,为了不暴露目标,他采取了昼伏夜行的方式,也不走大路了,专走野地。
  终于,在一个有月光的夜里,咱三大爷走进了贾寨人的红薯地。咱三大爷在红薯地还扒了人家的红薯,咱三大爷自己吃了一个,给驴也喂了一个。当咱三大爷啃着生红薯,尝到家乡的味道时,咱三大爷流下了眼泪。咱三大爷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咱三大爷百感交集,一步踏上了贾寨村头的那条南北大道。在那条南北大道上咱三大爷愣住了。在月光下咱三大爷无法认清贾寨了。贾寨倒在一片废墟中。
  咱三大爷望着眼前的景象都怀疑自己走错路了。贾寨怎么变成了这样。月光下的贾寨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陈旧得一塌糊涂,像古代一座城堡的废墟,平静而又荒诞。
  咱三大爷一眼望去首先没找到那座炮楼。如果在往常一上南北大道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巍峨的炮楼。那炮楼已经成了贾寨的标志性建筑。鬼子投降后,张寨要拆炮楼,贾寨不让。贾寨人没法说内情,你总不能说,这炮楼是克老桥的吧。贾寨只告诉张寨,炮楼是两个村修的,你张寨不能单独拆,这样张寨就没法拆了。后来张寨人也觉得炮楼不拆是对的,炮楼没拆成了贾寨人和张寨人一起团结抗战的标志。
  咱三大爷走近了发现炮楼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咱三大爷站在南北大道上望着村子,贾寨和张寨的寨墙都倒塌了,没塌的地方也像老太婆的门牙,关不住门也合不住了风。咱三大爷没敢进村,他来到了老桥头。那桥也不是桥了,成了水坝。上游的水满满的,下游的水如涓涓细流。在上游有一个碗口粗的东西黑黢黢地指向西方,咱三大爷爬上去摸了摸,原来是个炮筒子。炮筒子插在水坝内,咱三大爷用手搬了搬,纹丝不动。
  这一切都是一个战役留下的。这个战役叫“双寨战役”。双寨战役以贾寨和张寨为中心,方圆有十几个村子。在贾寨和张寨各有一个团的国军防守。国军利用贾寨的寨墙、寨沟,包括鬼子留下的炮楼和解放军对抗。所以包括炮楼、寨墙在内的建筑都被大炮轰平了。双寨战役最后以解放军的最后胜利而结束。那桥是国军最后一次突围时被坦克压塌的。咱三大爷看到的炮筒子就是坦克的炮塔。
  虽然寨墙没有了,所幸的是房屋损失不算太大。一是解放军的炮弹的确长了眼睛,还有就是当寨墙被突破后,村内的国军并没有借助民房继续抵抗,开始突围了。结果国军大部分都被消灭在村外,退回村的都投降了。战斗结束后,村里人回到了贾寨。咱二大爷和姚抗战带领大家帮助解放军打扫了战场,还组织了战后重建。毁的民房都修好了,可是那寨墙和桥都没有修复。已经解放了,还要寨墙干什么,不修也罢。最重要的是镇压地主,土改分地,然后是支前。
  咱三大爷当然不知道家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他回到家时,他连咱三大娘的说话都有些听不懂了,满嘴的新鲜词。咱三大娘当时正在纳鞋底,在那深沉的夜晚,凤英和一群孩子都睡了。咱三大娘守着孤灯纳着鞋底。灯静静地燃着,火苗袅袅的,温柔、雅致。咱三大娘依在灯边,手中针线飘飘逸逸的,很安然,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
  咱三大娘在那灯下做活,时间久了,灯边便不知不觉开出一朵小花……突然间,“嘣啪”一声,灯花爆裂,红蕊飞溅,活泼泼划出一道弧光。那光彩落进咱三大娘的怀里,就像朱笔在大襟上点出一星红色。咱三大娘用手拍打拍打衣襟,抬头望灯,嘴里自言自语地:
  “莫非有啥喜事,灯花报喜呢!”
  灯花接连爆响了三次,咱三大娘就忧戚了脸。又自言自语地:“好事不过三呀!过三必生难。说不准凤英爹在外头有难了。”
  这时,咱三大娘突然听到敲门声。咱三大娘问:“同志,有事吗?”
  咱三大爷在门外说:“俺不是同志,俺是你男人。”
  咱三大娘开开门,被咱三大爷的样子吓哭了。咱三大娘说:“老天爷,这解放了,你咋变成叫化子了。”
  咱三大爷牵着驴进了院子,牵着驴进了堂屋。咱三大娘拦着不让进。驴龇着牙有些生气,照咱三大娘的肚子就顶了一下。咱三大娘骂:“这赖驴还顶人。”驴在心里骂:“说俺赖驴,老子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回到家,你不叫进门咋行。”咱三大爷和驴进了堂屋,反手把堂屋门插上了,从驴身上把两个麻袋卸了下来。咱三大爷神秘地先将麻袋藏在床下,打开堂屋门在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滚吧,你的任务完成了。”
  驴被赶出去很委屈,在心里又骂:“没有一个好人,都是卸磨杀驴的货。”驴虽然不满意也没办法,只有在院子里无聊地散步。
五十 咱三大爷之死(2)
  堂屋里咱三大娘望着咱三大爷发愣。不太习惯。咱三大娘无法接受自己男人变成了叫化子的事实。咱三大娘手拿鞋底望望咱三大爷也不说话。咱三大爷望望屋里也不习惯,屋里到处都是新做的鞋子。咱三大爷拿起一双问:“俺不在,你做恁多鞋干啥?”
  咱三大娘说:“这是给同志们做的。”
  “同志?”咱三大爷想起刚才叫门时咱三大娘也问的是同志。就非常不高兴地又问了一句,“俺走后,你在家里有人了。同志是谁?”
  咱三大娘笑,说:“你白在外头走南闯北了,连同志都不知道。同志不是人,同志是同志。俺也可以叫你同志。”
  “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是在骂俺。同志不是人,你还叫俺同志。”
  咱三大娘哈哈大笑。说:“你像是从外国回来了一样。”
  咱三大爷也笑了,说:“凤英她们呢?”
  “睡了。”
  “噢。”咱三大爷说,“饿了,去给俺打十个荷包蛋。”
  咱三大娘站在那里不动。
  “去呀!”咱三大爷又道。
  咱三大娘说:“连鸡都没有了,哪来的鸡蛋。”
  “鸡呢?”
  “都让国民党反动派杀吃了。”
  “什么?”咱三大爷听不懂咱三大娘的话。咱三大爷弯腰趴在床下去摸那麻袋,吭哧了半天从麻袋里抽出一张钱。咱三大爷把钱递给咱三大娘,说:“去买,这够买十筐的。”
  “这深更半夜的到哪儿买,”咱三大娘说着接过钱。咱三大娘接过钱顺手就扔了,咱三大娘说,“这是啥钱?”
  “咋?有假。”
  “没假,就是不能用。”
  “没假怎么不能用。这钱不可能假,这都是国军用来买俺牛的钱,都是军饷呢。”
  “这是旧社会的钱,在新社会不能用了。”
  “什么新社会旧社会,钱的事俺比你懂。抗战前用的是现大洋,抗战后用的是法币,抗战胜利后法币不值钱了,这才用的金圆券。俺这可都是崭新的金圆券,一元金圆券等于三百万法币呢。值钱!”
  “现在解放了,咱们这都用人民币了。”
  “人民币是啥?”
  “人民币你都不知道?姚抗战说,我们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了,要用人民币。人民币就是人民的币。”
  “什么屄呀屌呀的,老子不用。那个姚抗战不就是要饭的嘛,他懂啥,俺有两麻袋金圆券呢,还顶不了那人民币。”
  “你有两麻袋,你有两汽车也没用了,没人会收你那金圆券了。”
  “那原来的金圆券呢?
  “政府说,可以换。”
  “换成啥?
  “换成人民币。”
  “咋换?”
  咱三大娘拿出一块钱人民币,说:“就是这种钱,一元人民币换十万元金元卷。”
  “啊!那俺不换,换了都亏死了。”
  “俺也没钱换,谁家有几十万金圆券换呀!”
  “不行,俺去找那当兵的去。”咱三大爷急了,“俺那是五十头牛呀!这两麻袋金圆券才值几个钱。”咱三大爷说着从床底下拉出麻袋,往肩上一撂开门就走。咱三大娘拉着咱三大爷,“你才回来咋又走,你是当真不要俺娘几个了。”咱三大爷一把将咱三大娘推开,“你懂个屁,俺五十头牛都没有了,俺还不去把那些当兵的追回来。”
  咱三大爷说着就冲出了门,在院子里碰到了驴。驴走过来挡住了咱三大爷的去路。咱三大爷拍了拍驴,把钱往驴身上一搭。说:“走,咱找部队去。”驴虽不情愿,还是屁颠屁颠地跟咱三大爷走了。咱三大娘追出来问:“你这一走,又啥时回来?”
  咱三大爷说:“找到队伍了,把牛换了就回来。”
  咱三大爷出了村再次踏上了那南北大道。咱三大爷在路上没走多远就下了路基,咱三大爷决定抄近路原路返回。咱三大爷下了路基走进了红薯地。只是咱三大爷这次怎么也没有走出贾寨的红薯地,他迷路了。
  他在红薯地里折腾了一夜,在天快亮时来到了一条河边。咱三大爷不明白这是哪条河,咋就不认识了呢。要知道咱三大爷是有名的风水先生,贾寨和张寨方圆几十里地的河没有咱三大爷不认识的;可是咱三大爷却怎么也不认识张寨村头的河了。咱三大爷在河边徘徊了一阵,就下定决心渡河了。
  咱三大爷要渡河驴却不干了,驴往后缩。驴望望咱三大爷在心里说:“俺不会游泳,俺不下去。要下你自己下去。”
  咱三大爷赶不动驴,恼了。咱三大爷对驴蹄子踢了一脚,却把自己踢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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