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仙君一般黑

第18章


  我之前曾经那样害怕过记起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反倒镇定得很。
  过去的百般悲欢猝地重温,我心里就像是有滚烫的铁水一倾而入,极沉极痛,却也因为过度的热而麻木了。
  真正叫我难过的并不是过去的辛酸;相反,那些蜜糖色的过往,与此前我同离冶算不得愉快的重遇一对比,愈发显得单薄而苍白。
  “我要静一静。”我撑着沙发的侧脊站起来,双腿发软。虚虚迈出一步,头隐隐作痛,我晃了晃。离冶扶了我一把,动作小心谨慎,只在我手臂上搭着,不复之前的恣意。
  我侧头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有些惆怅。
  这只手可以治病疗伤,可以唤出西天红莲业火,也可以为我将一缕散发拢到耳后。可这些终究是过去了。我向他微笑,试着安抚他,却也知道此刻我自己也无法维持平和的心态,遑论要求旁人。因为我仍然不知道的原因,我同离冶走到了这个地步。我极其在意这一点。可大约,这里头的缘故,也是不可说的。
  离冶抿着唇没说话。
  我扶着他的手站定了,没什么底气地说:“我去睡一觉。”
  我总是觉得睡一觉就万事大吉了。这是种不大光彩的逃避,可我从来没有直接面对改变的勇气,只能缓一缓再接受现实。
  之前没记起来倒没什么,如今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以前的画面,我睡在离冶的床上,后知后觉地耳热起来,同时心里酸胀得厉害,像有水要从眼里满溢出来。
  颠来倒去地胡思乱想,我累极,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是半夜,我倚在床头把思路细细理了一遍。
  现在回想起来,我之前认为的与离冶的“初次见面”充满了巧合和刻意。他就是为了我而来,目的明确--即便那目的他至今仍不愿、或不能说。他不单单是想要唤回我的回忆,却同时在与我的关系上持难以理解的态度,有时是厌倦又有时是万分的执着。
  “如今你我所求皆不过解脱,你可知,你将一切记起之时,便是解脱到来之日?”
  在梵墟争吵时他说的这句话突然就从脑海里跳出来。
  那个已经淡去的“我”,不记得离冶会有这么惨淡尖锐的情绪。他始终是淡淡的,温和知礼,在细小的地方遗留下妥帖的温存。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关键在于肥遗一战。
  再没有第二个答案。
  我此前的记忆已经漏洞百出,在这唯一尚未找回的点上肯定还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况且,方才我告诉离冶没能记起肥遗一战的时候,他分明是有些失落的。想来,他所说的解脱也真的只有我弄明白这点后出现。
  如今再看我之前逃避的行为,对离冶而言的确略显冷血无情。
  可我的确已经成了这样一个冷清、自我保护意识强劲的人。这其中的原因我并不清楚,仿佛我在孽摇醒过来便已经如此。
  所有的疑团,最后都指向了肥遗一茬。
  我叹了口气,爬起来去冲了个澡。
  莫名其妙地想起发烧时离冶亲吻我的情态。他的嘴唇与我的相比显得凉而湿,每一寸的辗转研磨都好像倾注了无穷的情绪,既狂热又绝望。我忽然很后悔没有在那时睁开眼,看一看他的神情。
  即便是无意的伤害,我同离冶之间也肯定是完了。
  我倒了杯温水平复心绪,立在厨房的小窗前,看了会儿静谧的街道。
  九重天上十多日后便是一场劫难,于人间而言却是十多年。
  我觉得自己该回孽摇了。一是大难当前,我同离冶的龌龊自当放一放;二是姬玿还托了我探探红线的口风。还有……我根本没有勇气再同离冶待下去。
  第三个原因很可能才是真正的动机。
  我都有些厌恶自己的懦弱了。
  脚步声响起,我没回头,离冶也没开口。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组织语言:“贰负出世在即,我明日就该回孽摇了。”出口又觉得太过生硬,便加了句:“剩下来的事,我会努力想办法记起来。”一边说着,我一边缓缓回过身,以尽量平和的神态面对他。
  离冶扬了扬眉毛,不怎么惊讶地笑了:“也好。”
  愧疚和其他我不愿分辨的情绪一下子随着这两个字涌上来。我索性转身去开灯,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按下开关,寻找着话头:“你还困么?”
  离冶默了片刻,摇头。我尴尬地咬着嘴唇,干巴巴地提建议:“看电视?”
  离冶唇边噙了抹笑,双目平静得似九重天的咸天池,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午夜档么,不错。”说着便去打开电视,笑了:“在放恐怖片。”
  呃,让两个不科学存在观摩不科学题材的电影?
  电影里的女主角为情所困,请了笔仙解惑,却就此卷入一连串灵异事件。
  我捧着水杯在他身边坐下,小心地维持了半臂的距离:“笔仙哪有这般不讲道理。”
  “他们忌讳多,不知道的人触怒了他们也是常有的事。”离冶侧着头没看我,一双眼在长过眉的额发下愈显明亮,半张脸在荧光屏惨惨的光照下,倒苍白得浑似玉做的。
  我垂下眼,扯了扯嘴角:“哪怕是无心之举,错误终是犯下了。”说了这话,我没敢去观察离冶的反应,只是专心看电视。
  剧情于我而言有些无趣。把爱情看得过重的人我向来不怎么欣赏。我手下造就的姻缘里头,为了“情”之一字痛不欲生的还真是不少。画面一暗,女主角身后兀地垂下了万缕青丝,配着暗红的房间底色有些骇人。我不由叹了声:“真鬼才懒得弄这玄虚……”
  离冶没答话,我隐隐瞧见他薄唇勾了勾。
  半晌,他蓦地问我:“孽摇的红线如此之多,究竟是怎么掌管的?”
  “那两株扶桑维系三千凡世姻缘,我却也不用一桩桩修剪过来。譬如我将一处的同心结剪短了,便会带得这两根红线各自去缠绕别处,同时引发了其他姻缘发生变故。我只需理清源头,从根源入手便可。”
  这工作用凡人的一套理论能解释得很透彻:混沌理论。
  微小的两根线的变化,进而牵动数十万根姻缘线的变幻,没有个体是偶然的个例。只不过其中因果,与当事人未必直接相关联。
  离冶语气有些飘渺:“世事都是这个道理。”
  我一哽,不知怎么接口。究竟是什么细小的改变,一次次放大,让我们走到这地步?
  他却轻松地向我笑,瞳仁里映出一个小小的我来,有些讷又有些伤感:“阿徽,你不用愧疚什么。”
  见我不说话,他温柔地扳过我的肩膀,搂到怀里:“有些事,你还不知道。等你知道了……”
  我们也就彻底完了?
  我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生回答,于是便只得轻轻应了。他肌肤的热度透过衣料缓慢而坚定地传过来,家居服上皂香的气味叫我有些恍惚。
  “陪我说会儿话?”离冶轻柔道,我低着头从他怀里脱开,闷闷地答应。
  鬼片终于放完了,广告声聒噪。我们并肩而坐,真的就聊了起来。说起了修仙时的趣事,谈及九重天的轶闻,议论三千凡世的模样……
  日光渐渐从油纸似的天际晕出红来,天亮了。
  次日,我吃了早饭便启程回了孽摇。身上留下的唯一一件“纪念品”是仍披着的黑呢大衣。
  去凡世待了一阵,九重天上不过刚过正午。我难得有了时差的晕眩感。
  收拾了一番,我决定去找红线。往她房间去的路上我瞧见正在日头下小寐的月老,便出声问他红线去向。月老脸色颇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淡淡往厨房一指。我惊讶:今日汤谷的热汤变冷了么,红线居然……在做饭!
  偃笳你个老不死真的不怕她把厨房炸了么?
  我足下生风,赶到厨房一看,红线竟真的在认认真真切青菜。
  我咳了一声。红线微笑着回道:“阿姐,回来啦?”便继续剁菜叶。她神情平和,我却总觉得不对劲。往日神采飞扬的眉眼里竟只剩下不不知是冷漠还是无谓的懒散。
  “我有事要同你讲。”我软声道。
  “阿姐你说得没错,做菜的确是让人什么都不想的好办法。”红线答非所问,声音努力地拔高成笑的调子,低哑的气声却已无法被掩盖。
  我略冷了声音,“红线,听我说话。”
  “阿姐,教我做菜吧。我会很听话的。”
  “红线。”
  “说起来,要放多少油才好……”
  我皱眉,沉声道:“红线。”
  切菜声骤然停歇,红线垂着头,眼睫动了动,眼泪滴落到砧板上。
  我有点慌,忙软了声音去拉她:“怎么了?”
  红线僵立在远处,肩头耸动得愈发厉害,最终“哇”地一声哭出来扑进我怀里,含混地反复说着:“他中意我又怎么样……再中意我也不肯给我个承诺……”
  我有些明白了,僵硬地抚着红线的头低声说:“等会儿阿姐替你收拾那混球去。”偃笳是不愿被任何东西束缚的家伙,这点我很清楚,可受伤的是我妹妹却是另一回事。轻拍着红线起伏的背,我有点惘然,口中喃喃地安慰着她,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红线哭了一阵,抽噎着笑出声来:“好啦,我没事了。”
  我仔细审视了她一番,有些紧张地确认:“真的?”
  “哭过就好了。”红线微微一笑,神情释然。我心里一突,知道她终于是在这挫折里成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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