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23 帝临天下第一楼


此刻,月满楼最大的雅间秉钧坊迎来了满屋贵胄。
    饶是苏枕月练就一身波澜不惊,但看着这样一群显贵人精齐齐驾临,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她整颗心也七上八下,拿不定一个招呼万全的注意。更何况,这其中的厉害关系错综复杂,不知今夜会有怎样一番交战。
    苏枕月担忧地偷偷看了一眼殷祥,却突闻长桌主席的位置传来浑厚之音。
    “江湖一小楼,八方豪侠来。不问姓与名,且共今朝醉。”化名三宣老人的卢帝豪迈地捋须吟念起墙上的诗句。
    “苏大才女这诗怕是有失水准。”九皇子见君父但笑不语,便接过了话头,“我看还是尽早撤下来,以免辱没了你才女的名声。在座的都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理解苏老板弃文从商的艰辛。”
    这话说得刻薄却也在理,连对桌的殷祥与几个和善的皇子都不便打圆场,惟有暗叹奇异。
    苏枕月沉淀出一抹笑意:“九殿下教训得是。不过这篇诗句并非出自枕月之手,乃是京城蝼蚁街一名乞丐所作。他家道中落前读过一些书,我见其襟怀开阔,豪情侠义,便出资买了下诗文。”
    “什么?!你竟然去蝼蚁街那种地方?还把乞丐的白文放到这大雅之堂?”九皇子一脸嫌弃地做出不可思议的模样。八皇子咳嗽了一声,扯了扯他的衣摆,让其注意言辞,莫要触怒龙颜。
    苏枕月显得磊落大方:“在下的义父义母住在蝼蚁街,我也就时常去走动看望。至于这诗文……”
    “至于这诗文,大俗乃大雅,极简乃极精,最绝妙之处在于这诗人乞丐的身份。”卢帝端起讳莫如深的神色却又直白地坦言,“这是在提醒落座这秉钧坊的人,别忘了最底层的社稷民生才是秉钧之根本。老夫说得可对,苏老板?”
    “先生见解独到。不过,枕月只是欣赏这诗句中那份随行洒脱罢了,当真无它念想。”
    卢帝瞧着这低眉顺目却挺直了脊梁的妇人,蓦地有一丝恍惚。
    “苏老板看似纤弱无争,实则乃最有主张之人。只是不知这主张是否近朱者赤,授意于某些幕后高人?”开口的是温亲王殷司。他一向甚少在卢帝面前发言,往往只假托党中之人言辞滔滔。今次却因苏枕月而打破原则,实因忍不住想与她争锋相对一番。当年的纠葛至今令其耿耿于怀,仿佛那个女子就是自己内心最失控的魔障。
    温亲王党闻此言论,自是收到了暗示。其中九皇子当仁不让,首个附和笑说:“这还需揣度胡猜么,七哥?苏老板眼中只有一个十三弟,这是整个京城都知晓的事。如此情深意重、不计得失,让哥哥们好生羡慕!”
    “咱十三弟也不差啊,为了苏老板宁肯冷落娇妻亦要每日与之把酒言欢,如胶似漆得宛如一对新婚燕尔……”八皇子恶补一句,脸色却笑得坦诚,仿佛这只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几个皇子相继笑起来,除此之外的人脸色均尴尬阴沉。苏枕月为殷祥感到无奈,却突然察觉有一束怨毒的目光自对桌投来。不是别人,正是严亲王殷镇。他仍在怨她,怨她把自己最宠爱的弟弟拐进了某个未知的危险境遇。苏枕月回避了那样的目光,她自知给殷祥造成的心结是多少时光多少弥补也解不开的铁锁,所以唯独无法心安理得地直面殷镇的质问。
    “十三哥与苏老板自多年前便是知心好友,相处以来无不是光明磊落。八哥你不该这般嘲弄一段君子之交。”说话的是眉眼含笑的战郡王殷琛。
    此话一出,满堂死寂。有人气极,如温亲王党;有人惊疑,如严亲王;有人欣慰,如卢帝;也有人感激,如苏枕月。在众人眼中,殷琛一向为温亲王马首是瞻,如今话锋却转向十三皇子,加之严亲王又是其亲兄长,一时之间风起云涌,各人心中揣测不安。然而性情乖戾的战郡王却不过是借来娇妻一句良言,一则可讨好卢帝,二来又可避免夫妇失和。如今的他身披战功,羽翼渐丰,已无需再依附于温亲王,今日也正好借此表明立场。
    “十五弟果然是十三弟的知心人,难怪曾经会钟情于同一个女子。只是不知道那女子现今钟情的却到底是谁……”八皇子“礼尚往来”地回呛道。
    被戳中痛处的殷琛霎时吃瘪,脸上涨得通红。这令他后来反思意识到,自己终究太过稚嫩,不能在万事俱备之前泄露了底牌。也是这种城府的修炼,让他很多年后一路披荆斩棘,不仅除掉了身边居心叵测的细作,还掌控了当今最大的军权。
    苏枕月听得头大,这一番唇枪舌战牵扯了多少理不清的关系,他们当真无视了旁边一语未发的卢帝吗?
    “往事如烟,多说无益。凡有大成者,多着眼于未来。”她适时插上一句,笑问,“三宣先生,民女说得可是?”
    卢帝微微眯着眼笑,大有你搬出我来也没用的架势。
    “你们年轻人之事,我这老头子是想不懂也管不了。不过苏老板这句话却说得中肯,世事人心的变数自来颇大,不到最后一刻,何人也无法预料会演变成何等境况。”
    帝王金口一开,众人又开始深思琢磨。没有人会放过皇帝的只言片语,尤其是暗示皇位的论调。然而只有苏枕月意识到,今夜的卢帝甚为宽容,他在角色的转换上也是极出色的。
    这场暗涌终于在这样一个敏感话题下化争执为对饮。好在有泰山坐镇,众猢狲也不敢造次。这让往日受诸多为难的苏枕月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愿去猜测这满桌的诡谲,更乏得去畏惧君王在上,索性一门心思放在殷祥身上。他今夜饮了不少酒,九皇子等一如既往灌他这个“千杯不醉”,他自己也似乐得以酒麻痹思绪。念他这些年累坏的肠胃,苏枕月忧心忡忡,于是不露痕迹地暗自吩咐下人给十三皇子的酒壶换成白水。殷祥自也不露声色地品饮笑谈,只是嘴角上扬的弧度比方才更加明朗爽快。有个人在警醒自己,不要做以酒浇愁的懦夫,这是他从一壶清水中悟出的深情。
    末了,卢帝遣了众人,唯独留下苏枕月。连风德诠这贴身太监都屏退回避,众人便知,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开场了。
    所有人都意味深长地睃了一眼苏枕月,满怀心思地与她擦肩而过。殷祥却迟迟不肯迈步退出,只是起身走到她跟前,神色复杂地望着那张如梦似幻的容颜。他想让她知道,即便座上的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他顶礼膜拜的父亲,他也不想留下她独自面对。这一次,他要护在她前面,挡住所有明枪暗箭。
    殷镇趁机扣住他的手臂,要生生将其拽走,眉宇间不忘对苏枕月的警告。苏枕月没有理会,只握住殷祥的手臂温柔地笑说:“我自有分寸,且信我一回。”她眼中的笃定与哀求动摇了他的固执。
    ……
    紧掩了门帘后,苏枕月毕恭毕敬地沏了一壶碧螺春给卢帝。
    “苏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可知老夫今日为何而来?”
    “民女不敢揣摩君心。”
    卢帝放下茶碗,双眼一眯,笑说:“你倒是个沉得住气之人。老夫此刻准你揣明上意,你且大胆说来,若是说得深入吾心,自有打赏。”
    “先生不喜拐弯抹角之人,那就恕枕月知无不言了。”她直起身子坦言道,“也许在外人眼里,先生是为了‘众皇子迷陷月满楼,各党争硝烟暗地生’而来。只可惜,有时候江山社稷亦比不过英雄心中最为遗憾的美人。”
    卢帝浓眉一挑,苏枕月再度豪言不讳:“先生此次大驾光临,不为其它,只是想听一句话,一句困惑您半生的话。”
    “……”帝王倏然沉下原本戏谑的脸色,“你既是传话者,便莫再卖关子。”
    “民女万万不敢。”她顿了顿,忽而抬起头直视那变得不再高高在上的老人,“只是民女有一疑问想先请教先生,还望先生此刻能抛却一切顾虑诚心作答。”
    “哼,天底下惟有你这小女子敢如此要挟老夫。”卢帝苦笑,眼里却是赏识。
    “先生恕罪。”
    “无妨,你且问来,此刻坐在你跟前的便是那寻常百姓。”
    “多谢先生……民女想知道,若抛却了身份与阻碍,先生这一生最爱的是何人?而‘那位女子’在您心中又到底是怎样一个地位?”
    卢帝愣住,竟是没料到苏枕月会问出如此直白的话。
    “先生可是嫌民女太过浅薄幼稚,竟问出这般无聊的问题?”苏枕月神情涣散,似自言自语着,“也许对世间大多男子来讲,这本就是一个无解之题,我又何必执着……”
    “可老夫并非大多男子。”卢帝正色道,“即便抛却了所有身份,在我遇到的这千千万万女子中,惟有早逝的东宫王皇后是我矢志不渝的妻子,是我愿意共赴此生的女人……”
    苏枕月身子一软,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她的心揪疼难忍,不知是为宛姑悲悯,还是想到了自己的境遇。
    “而‘那位女子’……”卢帝的豪情万丈忽而变得温软痛楚,霎时又绽出丝丝天真的欢愉,“她是我人生最大的意外,是最不可思议的梦幻,是唯一一位让我想过放弃天下苍生与之浪迹天涯的女人。”
    虽然那只是一个短暂的念头,可毕竟是有过,毕竟她在那一瞬间是他独一无二的爱人。若是宛姑泉下有知,是否会有所欣慰,又或者她一早便笃定,才能坚守余生。
    “她在人生最后一刻,让我传达给这支钗的原主……”苏枕月从袖口执出一根点翠比翼钗,“‘将你待我心,付与他人可’。”
    卢帝呆滞的目光中盈满雾气。他接过珠钗,精神恍惚地叨念:“她……她当真以为我是如此薄情寡义的负心人么……当年我知道她独自离开并非不爱,而是太过看重,所以我默许了她的放手。我亦不愿让那俗世中的皇宫鸟笼困住她,困住我们共同的梦想……只是她不知道,我却从未让其离开过我的视线。无论她游历至何处、结交过何人,永远有人保护她、支持她……直至十五年前她回到京城开了绸缎庄,也许是认为我早已忘记了过往,便无所顾忌地在故园生活下来……宛娘,我怎会不知,我怎会忘记……”
    面对老者的自言自语,苏枕月百感交集。原来宛姑一直活在卢帝的掌控之下,原来他们都知道,彼此就生活在同一座城池的天幕下。看着那共享的明月昊天,又是否能看到深爱之人的容颜?
    “若是宛姑不懂先生之深情,便不会用余生来痴等了。”
    “……”卢帝醒转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将崩溃的情绪再度强筑起来,“苏老板既是我故人之友,今日又为老夫办得一事,老夫便承你之情,许卿三愿。若将来有何困难,可持此玉牌进宫面见,老夫定还你心愿。”
    苏枕月接过雕花玉牌,思量片刻,道:“民女正有一愿望先生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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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满楼的风头一时盖过了香艳的十里秦淮,五湖四海的名士皆慕名而来。一是为了这名楼奇观,二是为一睹传奇女老板的风采。
    此刻,有一人抱臂仰视,在这嘈杂的大堂显得异常突兀。随他的视线望去,在“月满楼”的匾额上赫然挂着一块新的镶玉牌匾。
    “天下第一楼。”他嘴角划上一道好看的弧线。
    “老李,你看什么看得如此入神?怎么,那块敕造的匾额你还没望够呢?”从流觞曲水区悠然转出来的正是萧嗣。
    李麾见他衣袂翩翩,领口大敞,手持酒壶,脚下不稳,一副放浪开怀的魏晋公子模样。他本是极度厌恶这人,但又有说不出地熟悉与亲切,待看到萧嗣身后的苏枕月时方恍然大悟,曾几何时有位逍遥公子也是这般染得一身魏晋风骨。
    “你管得着吗,白吃白喝的家伙,走开。”李麾推开摇摇欲坠的萧嗣,又换上一脸天真无邪走到苏枕月跟前,“小师傅,你看这皇上可真是‘不吝赐字’,自有了这块镇店之宝,月满楼的名声传遍了天下,生意愈发兴旺不说,连那些爱找茬的‘达官贵人’也不敢放肆了!”
    苏枕月朱唇轻启,笑得随和:“我也不曾料到皇上会赐这样一块重如泰山的牌匾过来,原本只为求得帝王一方亲笔墨迹便好……”
    “还是咱阿月高瞻远瞩,拥有一颗强大的经商头脑。”萧嗣说着便要去搂住她。
    这时一个小掌柜从侧门倥偬而出,神色谨慎地禀报:“老板,老张的马车已经到后院了。”
    苏枕月当即收笑正身,微微向李麾和萧嗣欠身行礼便干练地朝后院疾步而去。
    “到底是何人令小师傅如此紧张?”李麾抱臂托颔,拉不下脸面向萧嗣打听,惟有自言自语暗暗忖度。
    一旁的萧嗣仰头浇了一嘴酒,视线却一直不曾离开苏枕月远去的方向,似有若无的笑意让李麾瞄得心烦。
    哪怕是当日帝王驾临苏枕月都不曾慌乱失措,此刻她的心却分外不安。
    “爹爹,您舟车劳顿,辛苦了。”
    苏羽苏老爷由大女儿苏云绣搀扶着伫立在马车前,满面尘霜地望着眼前这愈发陌生的二女儿,一时说不出话来。正将三小姐苏俏君搀扶下车的侍婢乃是苏枕月昔日的贴身丫鬟香儿。苏俏君抬眉见到这个跟她恩怨纠缠的二姐,也尴尬难言。
    大半年来在苏枕月重振家业的影响下,苏家渐渐恢复了生机,苏俏君的病情也有所好转。此次从苏州再度牵府知京师,苏老爷本是极其不愿的。可姑苏老家突逢鼠疫,苏三小姐又时常叨念京城的好,闹得苏老爷没法子,只得应了苏枕月之邀。况且苏老爷虽表面看得淡然,心里却很是挂念这二女儿。阔别多年,原以为失去了的牵绊,如今还能直面传达思念,再多宿怨都已随风而逝。
    “二妹你安排周到,亦是辛苦。”说话的是苏云绣,“爹爹身子不好,我们还是先送他老人家去歇息吧。”
    “大姐说得甚是,是枕月怠慢了。”苏枕月随即吩咐人招来三名货工搬运行李,又唤来几名丫鬟随从照顾苏家一众老小。
    苏俏君眼看前方的大姐和父亲已上楼,自己却忍不住回头审视在那头操办琐事杂务的二姐。伶俐果敢,大气自来,自己好像不如从前那般恼她了。但转念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便悻悻地奔上了楼。
    黄昏之时,殷祥如常来到月满楼,却在大堂和到处转悠的苏俏君打了个照面,颇感诧异。走进怡居见苏枕月正在沏茶,他便随口问及此事。
    苏枕月解释了一番,心知殷祥与三妹有过一段往事,不愿他尴尬为难,就没有多说什么,只转了话题道:“今日殿下似乎行动有所不便?”从他一进门,她就观察到其右脚不稳,步伐虚浮。
    “天凉,腿疾犯了,不碍事。”
    殷祥说得轻松,苏枕月却知道他当年被软禁在终南山落下的腿患甚为难治,这些年愣是把那玉树临风的人儿折磨得满面沧桑。
    “殿下该留在府上好生修养才是,若不惜爱自个儿身子,往后再多机遇也难以把握。”
    原本在品茗的殷祥闻言一怔。他几乎不曾见过苏枕月说过如此重话,今日却是为了什么失态于人?
    “我……知道了。”他拨弄茶碗,只答出这一句。淡淡的,心里却溢满了欢愉。
    “……”苏枕月亦是被自己吓一跳,这才明白那个人在自己心中是何等重要,重要到总能忘记自己原本的样子,“殿下请恕罪,是枕月失礼了。”
    “何罪之有?你能这样,我倒是喜欢。”殷祥自然也明白当中情意,好像很久以前的满心志气又隐隐回笼而来,笑容也不禁多了几分洒脱。
    苏枕月双颊微红,低眉慌张了许久才敢抬头去看他。只见殷祥右臂支着木几,一手托着下巴,一脸满足地望着窗外人流倥偬。她便也收起小心思,在对桌随他静静坐观浮生百态。
    时光在衣摆沙沙拂动间流逝,在悠远目光中隽永。这样无欲无求的放空状态,好像脱离了尘世,到达了一个虚无的空灵境界。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们能回到初遇之时,我会义无反顾抛下俗世烦扰,同你一道去游历江南……”
    慵懒的音调让苏枕月心中哽咽。她泪盈轻笑,幽然回应:“佛云,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殷祥赫然回眸看她,想从那如月之颜窥出这句话的深意。然后他笑了,笑得坦荡释然。
    无论陷得有多深,无论走得又多远,总会有一个人相伴左右,末了是醍醐灌顶的痛快淋漓,是笑看人生的风轻云淡。
    落日余晖散落进窗,一室如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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