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28 此去经年人间老


“小姐,轿子已经备好了。”丫鬟香儿在苏枕月房前通报。
    檀香木门嘎吱一声轻启,一身暗红纹理的鸦青色衣裙翩然而出。
    此刻,另一头的两座官邸,也各自始发了一架马车。
    他们如约前往的不是别处,正是阔别多年的闲者居。
    香儿搀着苏枕月下轿时,她看见那个男人在朱红大门前,临风而立。檐下一抹微笑,绽放成整片天地的冬阳。
    时光交叠,恍然如梦。平和多年的心湖好像突然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们不自觉地各向前迈出半步,却因突然驾临的马车声化作了迟疑。
    “岂料小师傅先一步到,定是念着老项刚从茶庄运来的大红袍!哈哈哈哈!”
    不用转身便能听出这狂妄不羁的笑喊出自李麾之口。
    殷祥抿嘴,眉眼弯弯负手笑说:“李麾你这可就小瞧了苏老板的月满楼。”
    李麾装模作样地拍拍脸:“对对对,我怎么忘了小师傅就是经营这口的行家呢!”
    习惯了他的打趣和癫狂,苏枕月也只是含笑不语,静静享受这一片刻的融洽。
    “李大人,官没当几天就开始拿你师父做笑料?真是不成体统。”说话的是风尘仆仆而来的别妩甄。她伶俐地跳下马车,明媚得有些令人嫉妒。
    苏枕月很快掩饰了自己的动容,扭头却见殷祥目光如常,淡淡含笑,无甚波动。
    李麾刚想一如既往地呛妩甄几句,却忍不住细细打量起她来:“为何赴会也着软甲?难不成偌大的战郡王府还没银子给你做女人衣裳?”
    “我从军营匆匆回了趟家看儿女,没换衣服就直接赶了过来。”别妩甄斜目盯着他,“李麾,你的嘴还是这么贫,以后哪家姑娘肯嫁给你!”
    李麾忽而就不接话了,苏枕月和殷祥暗自觉得好笑。后来还是殷祥打了圆场,邀得几位好友进闲者居品茗赏花。
    这回是李麾发起当年江湖结义的四位好友聚乐畅饮一番,哪怕是十年后带着各自不同的称谓、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生道路,仍为那场相遇和如今的重逢心存感激。但提议重聚这故地的,却是苏枕月。
    她听闻殷祥已多年不曾踏足自己这座别院。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心结不释,他的眉锁亦难解。
    一行人走到外院廊子时,翠兰等丫鬟已鱼贯而出,见了客人尤其是苏枕月,纷纷垂目行礼。
    苏枕月略觉不自然,殷祥细心地察觉到她步履的迟缓和尴尬,便凑近了些为她介绍起府里新种的兰花和青竹。
    别妩甄和李麾尾随在后,见他们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就像那风中携手轻摆的兰竹,一时慨然出神。
    不知不觉步行至南院时,苏枕月的视线落在那块写着“月满楼”的房牌上,久久无法缓过神儿来。这里丝毫未曾变更,哪怕连院中的花花草草都修葺得如同当日。
    为什么?她拿眼问他。
    他只是走到桃树下,仰头轻嗅一笑:“木兆为桃,月满一楼。其实当年事实早已摆在面前,奈何吾自愚昧,不解卿心,甚至怨人欺瞒,委实有眼无珠……”
    “往事已矣。”苏枕月不忍再听他自责,抢了话说道,“纵使人面桃花,至少……”
    “至少今朝有酒今朝醉!”李麾端了翠兰手中托盘上的新丰酒,哈哈大笑。
    众人也齐齐开怀,殷祥与苏枕月相视一眼,饮尽一杯酒,算是了却了心中最后一抹隔阂。
    少间,顺儿从外匆匆赶来,翠兰和小伍拦着不让进去打扰。顺儿为难地附在小伍耳边说了什么,小伍思忖了片刻还是蹙着眉头敲门而入。
    ……
    殷祥换了朝服向雅室里的挚友们致歉却迟迟没有动身进宫。李麾万分失落,不大情愿就此散场回府。两位女子倒是随这宅邸的主人,依旧谈笑从容,不作急迫。倏尔顺儿复来催促,苏枕月适时微微侧身整理裙摆,茶几旁的殷祥却以为她要告辞离去,慌忙中一手拉住了她的纤臂。苏枕月回眸略显错愕,殷祥撤了手,温柔笑道:“都别走,我去去就回来,等会儿我们接着品茶赏花。”
    众人笑着应承。可他这一去,却直至黄昏仍未归来。
    李麾见天色已晚,盘算着各自回去,改日再聚。殷祥一向公务繁忙,这被紧急召入宫怕是一时半刻难以回来。
    恰巧这时战郡王府的锦蓬马车驱来,殷琛掀帘探头,别妩甄腼腆地朝苏枕月和李麾笑笑,便跨门而出,与来接自己回家的丈夫相携而去。
    “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佳偶画卷,虽然我仍十分厌恶那小子。”李麾扁扁嘴。
    苏枕月莞尔,心里甚为歆羡战郡王夫妇这般鹣鲽情深。
    两人正待离去,夏吟和翠兰从院内步出大门槛向他们福身。李麾见二人似对苏枕月有话要说,便示意自己先行一步。
    “苏老板,以往多有得罪,是我们做奴婢的不识规矩,还望求得您的原谅。”翠兰的面容沧桑了许多。
    “二位姐姐言重了,本就是枕月罪有应得,与人无尤。”
    “……”夏吟吞吐道,“是奴婢对不起您,不该逾越本分管您与殿下之事……”她眉染郁色,再不似当年那个鲜活的小姑娘。
    “夏吟姐姐……”
    “自您离去后,殿下鲜少驾临闲者居,甚至近四年再未踏足。但我们依旧日日将此处打扫得一尘不染,尤其是你的月满楼,只愿殿下能惜顾一眼,我们便再无他求。”夏吟垂目苦笑,“直至昨日,他忽而来到闲者居亲自布置,我们便明白,他是为了您又回到了这里……谢谢您,苏老板。”
    回到月满楼时,苏枕月仍忘不了夏吟说这番话时的神情。那样无奈,那样义无反顾,仿佛曾经的自己,仿佛飞蛾扑火一般死寂却又轰轰烈烈。
    夜阑入梦,许多零碎的片段倥偬而过。有别妩甄身着铠甲的身影,有夏吟我见犹怜的苦笑,还有殷祥在檐下顾盼神飞的模样。
    醒来一身冷汗,心有余悸。她看了看床头的西洋钟,才四更。
    忽而门外传来香儿细碎而急迫的敲门声,说是十三殿下在外候着。苏枕月探头一望窗外的如墨黑夜和鹅毛大雪,心中万分诧异。她匆忙地穿了一件单衣,披着厚实的斗篷就赶到了月满楼后院的侧门。
    檐下,殷祥玉身长立。听见脚步声,他负手转身,身后的皑皑白雪像一泻流光,将他烘托出这纷扰尘世。
    苏枕月在门槛后回了回神,又见他身旁的马车和顺儿,方跨步问道:“殿下何事如此仓促?不如先进来再说?外边儿天寒地冻,别着凉才好。”
    “不了,我就想来看看你。”殷祥眼带暖色,唇含笑意,却有一种欲诉还敛的惆怅,“五更我就要随帝驾出发去塞外巡幸了,或许两三月都无法归来。”
    苏枕月一愣,低眉不语,心里顿时凉如夜雪。
    离别于他们而言,是难以愈合的旧患伤疤,是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沉默了半响,她蓦地察觉这样的相见委实尴尬,好比戏文里夜深逾墙相会的情人。她没有立场如十三皇妃乃至他的情人那般难舍相送,惟有笑眼相望,惟有沉默不语。
    殷祥了然地轻叹一声,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眼,欲转身上马车。
    苏枕月紧握的拳头就像下一刻会被指甲划破流血。她在隐忍,在挣扎,她无法想象和那个人再有一次长到以为会是永别的分离。
    “世事无常,君当保重。”终是破口而出,却也只是这样一句无痛无痒的寄语。
    殷祥欣然回眸,朝她笑着颔首。他自是明白她的劝告。如今朝廷形势紧迫,卢帝在这时决定巡幸塞外定是要考验诸位皇子。每一个人的命运都箭在弦上,一旦发出便成定数。
    他曾从一个受宠的皇子沦为最为君父漠视的儿子,那一年的软禁岁月是磨灭他棱角的残酷尖刀,让他沧桑得似再无法承受更多泼来的脏水。苏枕月这样想着,殷祥已步步靠近,她霎时红晕上颊,他却只是细心地将她的斗篷系得牢实挡风些。
    她心中暖流涌动,觉得有些话此时不说,便是莫大的遗憾:“你且安心去做你认为必行之事,这里的一切放心交予李麾和我。”哪怕是他的妻儿,她也有免死金牌能护其周全。她不想他壮志难酬,不想他为太多事牵绊难行。
    殷祥未曾料到他的小春桃,如今已成长到这般地步。他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庞,却迟疑地停滞在空中轻颤。
    身子僵硬的苏枕月见他终是放下了手,两人相视一笑,好似一首飞雪月夜里最动听的仙曲妙音。
    ***  ***  ***
    卢帝六十一年正月,苏枕月收到了一封殷祥寄来报平安的信,此后便再无音讯。
    三月,别妩甄赶到月满楼,向苏枕月告之了殷琛的家书中提及殷祥受杖责的事。
    四月,从塞外传来太子被拘执看守的消息。
    五月,帝驾班师回朝,温亲王党和|太|子|党|因剑拔弩张,暗战不断,致使多人获罪,或被削减俸禄,或降除爵位,而除了太子再次被废,殷祥成了此次事件中唯一被无限期软禁的皇子。
    在李麾悉数告诉苏枕月后,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她一直都看得最清楚,不撞南墙不回头,殷祥有自己的政|见,有自己的抱负,绝不甘愿成为党|争的附属品,也绝不会因为一点挫折就丧失人生信条。倒是十三皇府里的人方寸大乱,十三皇妃一气之下,连腹中的胎儿也未能保住。她在悲痛中,不顾郑家反对,向卢帝提出想与殷祥和离的请求。本是赌气和一时冲动,岂料卢帝竟当场批准。
    ……
    是夜,苏枕月换上最隆重的华服乘坐小轿进宫而去。她手中的令牌不仅可以畅通无阻,甚至能救人性命,那是当初卢帝赐予她的三个愿望。
    被太监领至垂拱楼时,卢帝正在狠狠地训示跪了一地的皇子。想必殷祥已被软禁在府,她并未看到他,而一向明哲保身的严亲王竟在为其辩护,卢帝盛怒地摔了一个前朝的白瓷瓶。
    没有人敢为苏枕月通传,哪怕是风德诠。
    倒是卢帝看到了门口的她喊了一声:“苏老板,你进来。”
    跪地埋首的众皇子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她莲步生花地走过身边。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既是十三皇子的相好,又与战郡王的女人走得亲近,哪怕是温亲王也曾赠礼示好,她的出现会不会为这场混乱增添变数,在场的人精们纷纷暗自揣度。
    “你们这些混账都给朕滚!”
    无人敢多做逗留,惟有殷镇临走前向苏枕月投去了暗示的目光,这自然没有逃过卢帝的法眼。
    “方才老三让你也来为殷祥开罪?我倒要听听聪慧如苏老板,会如何处之?”待人散门掩,卢帝一改怒色,笑着问道。
    “皇上英明,早在许我三愿之时便料定了今日,我和严亲王所做之事也只是遵循皇上的心意。”苏枕月笃定地行礼说道。
    卢帝挑眉:“此话怎讲?”
    “皇上做的每一件事自是高瞻远瞩另有深意。十三殿下的政见也许与朝中主流不符,也许情急之下忤逆了皇上,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才华和见识有错。皇上您最是了解和信任这个儿子,所以绝不会放弃他……”
    “莫非苏老板天真地认为朕禁锢殷祥是在说笑?”
    “君无戏言,朝堂无父子,皇上自不会食言。只是枕月不识好歹,自作主张想借用这龙赐一愿,为十三殿下求得自由。”
    “哼,你很聪明。”卢帝释然地坐回龙椅,目光悠远地似在自言自语,“他一直是朕为之骄傲的儿子。往后,他会位极人臣,会政绩卓越,会名垂青史,但其性子却偏偏不适合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朕不能给他最好的,就只能最大限度地保护他,这亦是为了卢氏江山保存火种……”
    “十三殿下必能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卢帝盯着她,笑得意味深长:“不管他明不明白,朕只知道,殷祥能否涅槃重生,就得看苏老板你了。”
    苏枕月赫然抬头,想从帝王的眼中看出端倪。
    ***  ***  ***
    “十三殿下,奴才奉命前来接您。”卢帝身边一个手持密令的心腹老太监秘密来到重兵把守的十三皇府。
    殷祥认得他:“公公,咱们这是往何处去?”这并非进宫的路,皇上也并未撤出御林军,这太监竟还唤来了小伍同行,他着实猜不透其用意。
    “到了自有人向殿下释疑。”说罢便默默赶车不再回应。
    殷祥本就心灰意冷,关上布帘,也就不再多想。
    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停了下来。
    “十三殿下,我们到了。”
    殷祥跳下马车,环顾四周,竟是渡口。他微微偏头看向寒风凄凄中唯一的那艘乌篷船,不知为何怦然心动。
    “传皇上口谕,若无特许,十三皇子卢殷祥不得回京。老奴得回去复命了。”
    于是小伍代送了老太监。
    船篷湘帘这时被掀起,殷祥看到那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翩然而出,身后的丫鬟正在烹茶焚香,一派如梦仙境。凝望中,女子悠然明媚地站在船头对岸上的自己轻笑,好像连这凄风寒水都无法扰其怡然自若。
    当年她独自徘徊在这津渡的稚嫩都化作了历经沉浮的从容,殷祥忽然就明白了一切。也许这就是卢帝的用意,要让这名女子带他去见识真正的天下,让红尘百态写满他的人生阅历。这是他无法企及那个位置、乃至不足以辅助三哥的根结。
    “公子。”女子的轻唤传来,殷祥一个激灵。
    方才她唤他“公子”,她终于不再拿冰冷的“十三殿下”疏离他。他赫然抬头迎上她的眼,那笑容是他的春桃,是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相知相随的人。
    他眼角凄迷,缓缓地递出手,安心地让她搀扶自己踏上小船。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那是他的心愿,也是她的承诺。回望这风起云涌的帝都,繁华鼎盛,人流嘈杂,蒙蔽了太多人的眼,外面的世界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小伍协助船夫撑篙驶船,香儿给苏枕月递来衣物。
    她为伫立在船头眺望的他披上斗篷,他回握住肩头的手,和她齐看这云起云落的江湖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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