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27 与谁陌路与谁伴


亥时夜深,十三皇府的书房依旧灯火不灭。
    殷祥这几日都在拟定户部拨款赈灾帖子,而兵部的军饷也因边防战事的爆发而激增,两头都是烫手山芋,无人敢多嘴插手,惟有他不得不鼎力操办。
    恰时敲门声入耳,从旁磨墨的小伍醒了醒瞌睡赶紧去开门。
    “皇妃!”
    “殿下可还忙着?”郑伯琴由嬷嬷搀扶着,淡淡一问。
    “是、是的,殿下近来都忙至深夜。”小伍躬身拱手,暗忖这十三皇妃从不驾临书房,今儿不知到底意欲为何。
    殷祥听到声响已从里间走来:“你如何来了?这么晚还不就寝,对胎儿会有影响。”
    “臣妾有些话想对殿下讲。”郑伯琴垂下眼,温柔地抚着肚子,“况且怀里的小家伙一晚上都会左踢右撞,臣妾也睡不着。”
    见她坚持,殷祥没法子,给小伍使了个眼色,下人们便齐齐退下闭门。
    “三嫂前日送来的补品喝了可有效果?”殷祥搀着郑伯琴来到里间坐下,心里却盘算着过几日去三哥府上道谢。
    “臣妾并未服用。”
    殷祥坐回案牍前,一时无话。
    郑伯琴倒不觉尴尬,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起桌上的请帖说:“殿下,明晚温亲王府的宴会,我想随您一同出席。”
    “……”殷祥抬头看着自己的妻子,甚觉异常。往日她从不主动参与这些聚会,今日却特地赶在深夜来请示……
    “殿下可是不答应?”郑伯琴见其愣住不语,挑眉逼问。
    “怎么会。”殷祥收了视线,温和一笑,“我只是怕你到那人员嘈杂的地方动了胎气。”
    “有殿下和嬷嬷照应,臣妾绝不会有事。”
    “那届时我再多唤一名丫鬟来伺候着。”
    “多谢殿下。”郑伯琴福身,“如此,臣妾便告辞了,殿下也早点歇息。”
    殷祥将她送到门口,她抽回被他紧搀的手,扭头回望了一眼,似乎抑制了许久的话终是忍不住要说:“听闻七哥也宴请了月满楼的苏老板,臣妾很是期待与她再次见面。”
    云蔽鸦鸣,无月的夜半,烛火照得人疲惫无力。
    ***  ****  **
    次日傍晚,李麾到达温亲王府时,已看到十三皇子夫妇在庭院与一众兄弟妯娌话着家常。
    他心中的狐疑不仅仅是殷司前日给自己这政敌送了请帖,还有此刻那位向来不见仙踪的十三皇妃正热情地挽着贵妇们喜笑颜开。
    李麾跨进宅院,向殷祥点头打招呼。与此同时战郡王殷琛也携着家眷到来,只是这一次别妩甄没有跟随。
    温亲王已许久不曾主办过宴会,此番大力邀请各方人士前来,无论是朝中权贵抑或民间乡绅纷纷捧场,可谓空前热闹,其盛况着实令人频频惊叹。
    开席前,苏枕月才姗姗来迟。她今夜着了藕色套裙,一如既往温婉雅致,由于殷司亲自到院子门相迎,她的到来吸引了众多目光。李麾见萧嗣跟随其后充当男伴,没得啐了一口。殷祥侧头看着那如影相随的翩翩伴侣,麻木的心竟有几分刺痛。曾几何时,他也是那样一个萧嗣,有那样一个女人相伴左右,多年后自己却只能如欣赏一幅画卷般,身在局外,黯然神伤。
    苏枕月感受到这道悲伤的目光,偏头向他微笑欠身。
    那一年他们也是在殷司府上的宴会中相遇,只不过这一回,她能从容以待,他的目光却唯独停留在她身上,久久移动不开。
    郑伯琴低语道:“殿下不去跟故人打个招呼么?”
    殷祥回头笑看妻子,不觉间伸出手抚摸她已显怀的肚子:“如果京城不能让你安心养胎,我会奏明圣上,随你一同回荥阳娘家长住。”
    郑伯琴心里一惊,连同他温柔的相抚也令人浑身战栗。上一回去月满楼质问苏枕月,事后也未见殷祥追究。如今不过是相激半句,他竟如此反常。殷祥待人说话鲜少刻薄,更何况是自己相敬如宾的皇妃,郑伯琴自知触怒了他,便不再敢提及苏枕月。
    李麾隐隐听到这对话,想起当年老项一心只念着远走的小师傅,若非为严亲王拉党树派,绝不会接受严亲王执意安排的这门亲事。而郑伯琴本有一青梅竹马的恋人,但为了家族利益,最终还是踏上了花轿。两人本就貌合神离,若有人威胁到这条利益的纽带,郑家势必不依,而心高气傲的郑伯琴也势必不会甘心。可她哪里知道,殷祥和苏枕月是这个世上最恪守信条之人,他们永远不会主动去跨越那条界线,他们宁愿像个苦行僧,用无尽的折磨修行自己的人生……
    ***  ***  ***
    开席时,苏枕月和殷祥、殷镇、殷琛以及其它党派的当权者都被邀到主席桌就坐,倒是往日的温亲王党除了崔国维崔大学士都被移至旁桌。这安排令人匪夷所思,没得又令人私底下窃窃私语。
    “我是阿月的跟班,你是十三殿下的跟班,居然都被赶到了偏厅,这温亲王府的人怎么做事的!”萧嗣双手抱臂,嘟嘴埋怨。
    李麾白了他一眼:“甭管你是何人的跟班,都坐不到主席桌去。”
    “诶诶,老李你看,那十三皇妃看着十三殿下和阿月坐在一起,脸都快绿了!可惜了一大美人啊,还是冷若冰霜没表情的样子比较好看……”
    “哼,温亲王今日设宴绝不简单。”
    ……
    酒喝到一半,李麾就听到前方主席区传来争吵声。
    原来是崔额与温亲王府的大舅子吵了起来。本是因为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却不知道为何双方争执得愈发激烈,连崔氏一族和温亲王一家都加入了论战,其中八皇子、九皇子和几个大臣也不忘偏帮温亲王。最后是崔国维一甩杯子拂袖而去,殷司却是不予置理,依旧笑着招呼宾客吃喝,而温亲王妃王氏漪惠不忘调侃一句:“我家王爷与崔大学士向来政见不同,此番散也好,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座之人皆是面面相觑。明白之人自是装糊涂,糊涂之人也不敢一探究竟。
    苏枕月与身边的殷祥相视一眼,讳莫如深。适时殷司向苏枕月投来意味深长的笑容,苏枕月自然明白他这番作为是想撇清此前的“误会”,只是未有料到他会做得如此决绝。
    那晚直到筵席已散,众人也没弄清崔氏家族是如何与温亲王党决裂的,倒是第二日街头巷尾将此事传得绘声绘色,无人不知崔大学士与温亲王成了死敌。
    第三日,战郡王呈报的崔大学士勾结瓦剌一案确定受理,卢帝龙颜大怒,决定亲自审问。
    第五日,人证物证齐全,卢帝下令将崔氏一族掌权者统统格杀勿论,其它支系也被相继发配蛮荒之地,终身不得进京。而与崔家交好的皇亲官僚,也或多或少受到牵连,这时人们才醒悟,那日温亲王与其决裂的目的与高明。
    曾经最牢固的盟友关系都可以顷刻断绝,曾经最位高权重的贵族都能一夜衰败,京师一时人心惶惶,个个自危。在众多受累的人当中,最无辜的便要属十三皇子。原来卢帝一直安置了眼线在各大名流贵族的宴会中,当日十三皇妃与几位连她自己也不认识的崔家命妇相谈甚欢,却被卢帝视作亲崔派,以至于免除了殷祥在户部的诸多权限。
    “殿下又成了那富贵闲人,岂不乐哉?”苏枕月将食用牛排的银制刀叉摆放在桌前,顺口调笑道。
    殷祥知道她是故作悠闲地安慰自己,也附和一语:“简直是逍遥似神仙!”
    两人知心相笑,坐在窗边的小几旁开始品尝佳肴。
    “这是嗣少亲自下厨做的西洋牛排,说是想给殿下赔罪。”
    殷祥的笑目变得细长深邃,却仍是自顾自地切割盘中餐,并不答话。他曾经常在约翰神父那里讨这洋食吃,所以使用起刀叉食具也甚为灵活熟稔。
    苏枕月见他看似专注就餐实则无视自己的表情,就明白其还在恼萧嗣。然而追根到底是自己引起的摩擦,她不得不帮萧嗣摆平关系。在这京城里打交道,任何一个皇族都得罪不得,何况殷祥还是他们唯一的倚靠。
    “殿下觉得味道如何?”苏枕月尴尬地继续笑道,“是否咸了些?我记得殿下口味偏淡,下次我让嗣少……”
    “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提起他。”
    苏枕月生生咽下了剩下的话。她垂下头,食不知味地嚼着牛肉。自劫掳事件以来,殷祥愈发阴鸷强硬,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是为了一个人在改变,唯独当事人毫无意识。
    殷祥抬头看到她委屈惹人怜爱的模样,好似当年唯唯诺诺的春桃,心里登时一软:“我早已没有怪罪萧公子,你也莫在为他之事费神。”
    “世间惟有一人之事足以让枕月费神。”淡淡的一句话,却带着惊涛拍岸的冲击力。
    ***  ***  ***
    是日黄昏,风沙漫天。
    别妩甄站在城墙上,远眺被流放的崔家大小。
    套着枷锁的队伍里,已经没有她亲爹爹的身影。早在卢帝下旨当天,崔额便连同崔国维一道被斩了首。如今她目送的,是娘亲和弟弟妹妹。虽已断绝往来多年,但骨肉亲情仍长埋心中。
    殷琛从侧梯攀上来,揽住她孤单的身子。
    从此天大地大,她只剩下他。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