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30 画皮容易画骨难


“项公子?项公子?”
    张胖子咧嘴阴笑,连唤三声,殷祥方回神收拢凝视。
    “公子……”同样惊愕的小伍上前一步,欲在他耳边进言。
    殷祥神色凝重地摆手,复对那女子拱手笑道:“弄影姑娘这般孤傲风姿真真堪比那唐时的霍小玉,张老板,在下这算服了。”
    “不敢当!”张胖子小眼一转,“不如请项公子去雅室坐饮,也好让弄影好好与您摆谈一番。”
    “正合我意。”殷祥任由那神似苏枕月的女子挽住自己的胳膊上楼,倏尔回首漫不经心地向小伍吩咐说,“今晚我就不回去了,你去知会月姑娘一声,让其勿要理会我从水里捞上来的那块木头。还有,也别告诉她我与弄影姑娘相会之事,省得事后来烦我,妇人家就爱吃吃小醋。”他故作嫌弃地扁扁嘴,瞧得张胖子心花怒放,巴结不了那苏枕月,能笼络到这贵主岂不更妙!
    小伍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来木头,何来吃醋,也不知道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他急匆匆跑回乌篷船向苏枕月详述时,香儿却怒不可遏地抢在苏枕月之前发话。
    “当真混账!当我家小姐是何样儿之人!”
    “丫头,说话给我注意点,再敢出言不逊,我可不饶你!”小伍虽然也不认同殷祥的言行,但心底却绝不允许任何人有辱于他。
    “你!”香儿气结,这回却是仅仅因为这个小子的厉色斥责。
    “好了,香儿,不许胡闹。”苏枕月一手托颔,低头冥思,“小伍,你也别着急,公子实则在暗示我们勿要轻举妄动,我们且信他便好。”
    小伍奇道:“月姑娘如何听出这言外之意?”
    “那突兀的一句木头之说必定是暗语,‘从水里捞上来的那块木头’便是指‘水中浮木’。而《广韵》里有云,水中浮木乃为一个‘查’字。”苏枕月用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一个楷书。
    “公子要独自查访?”小伍恍然大悟,对这位钟灵毓秀的小姐敬佩不已,“也惟有月姑娘您能明白公子。”
    香儿却闷闷地咕噜了一句:“不就是一家乐舞坊和一个讨人厌的胖子,有何好查的……”
    小伍气不打一处来,敢情经历了那么多风雨,这丫头还对公子心有芥蒂!可望着坐回案前静静刺绣的苏枕月,其模样在烛光中朦胧迷惘,恍惚又跟那莺燕坊的弄影重叠在一起,他一个激灵揉了揉眼睛,还是决定暂时瞒住此事。
    ***  ***  ***
    话说另一头的殷祥,与弄影推杯换盏间已面显红润。
    可这微醺的模样却是做给人看的,他这千杯不醉的体质又岂会被一小小女子灌醉。
    “可以告诉在下,你到底是何人吗?”
    弄影醉眼朦胧,苍白的面目却被脂粉盖得毫无血色:“公子说笑了,奴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莺燕乐舞坊的弄影。”
    殷祥跌跌撞撞起身,一手支在桌上,一手托住对面女子的下颔:“我的意思是,你可知这张脸是何人?”
    “奴、奴家不明白公子意指为何……”弄影玉指捏揉太阳穴,意识已有些不轻。
    殷祥恰时扶住摇摇欲坠的美人,这般近距离观察才发现,她脸上有许多细小的伤痕,且面容棱角过于分明,所以眉目孤傲冷艳,与苏枕月相比也只能说有七分相似。更重要的是,她与楼下所有姑娘皆有一共同之处,那便是几乎毫无表情,整张脸如僵死了一般。这也是最令人匪夷所思且毛骨悚然的地方。
    待弄影彻底醉死,殷祥将其安置在玉榻上,又吹灭了蜡烛。不久,外边打更的报过子时,他便开门秘密行事。
    此时热闹的乐舞坊早已打烊,满堂冷清徒增对浮华人生的感慨。
    殷祥在梁上潜伏了一盏茶功夫,终于看到张胖子鬼鬼祟祟地领着几个姑娘下了画舫,往一处僻静的宅子走去。那些年轻女子依旧轻纱蒙面,苍白的肤色在夜里愈发阴森诡秘。
    “赶紧进去,待会儿再疼也不得声张!”张胖子压低了声音叮嘱,又慌张地往外扫了一眼,然后紧闭房门,又将窗帘掩得密不透风。
    殷祥步履轻盈地逾墙而上,三两下就来到了宅子的屋顶。他拨开一方瓦片,小心翼翼地一探究竟,脑海里曾琢磨过无数种可能,却惟独没料到这般丧心病狂的情景!
    大宅子里有数位衣着白褂的大夫,他们手持刀具将女子们的面纱一一揭开。只见妙龄少女们的脸上有各种划痕和肿块,更触目惊心的是,每一张脸竟都与苏枕月或多或少有几分相似!无论是五官抑或脸型,都刻意趋同于同一张容颜,可太过造作与强求,样子越瞧越狰狞和畸形,委实惊悚。
    突然屋内一阵尖叫破空袭来,殷祥浑身一震。原来是木板床上一个蒙着纱布的女子捂着脸跳了起来,那疯狂的举动吓着了刚来的几位女子。
    “别叫!逮住那小妮子!”张胖子恶狠狠地使唤。
    “可能是麻沸散的药效过了,先把她敲晕吧。”一个大夫冷冷地说。
    殷祥怒发冲冠,一脚踩空瓦片顶,整个人轻盈落地。若非患有腿疾,他会更稳健地施展轻功。
    “张老板,没想到你竟在做此等勾当,你可知这是罪犯滔天?”他挥扇如刀的利落吓得张胖子冷汗直流,竟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脖子上的扇面成了利器,就此枉送小命。
    “项、项公子,您、您误会了……”
    “好,那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殷祥环视四周,少有这种阴晴不定的神情。
    张胖子不语暗忖,殷祥了然他心中盘算的小九九,遂笑道:“不要妄图今日能逃出我这把如意扇,也不要以为制服了我就能瞒天过海。张老板,你信不信明日建康黑白两道之人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我……”张胖子被那一字一顿的威胁骇得直冒虚汗。他心想这项公子来自京城,没准还是个皇亲国戚,那通天的本领可不是他这小老百姓能预见的。
    “我说!我说!项公子请息怒!”那肥滚滚的身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些都是我坊里的姑娘,来此是为了,为了换脸……”
    “为何要换脸?”
    “自上回去京城见识了苏、苏老板的风华,便觉得只要生得这般模样,定能取悦各路贵主与财神,所、所以就请了术士和西国大夫来照着苏老板的画像削骨植皮,只要个把月那肿块消了,伤痕淡了,远看便和常人无异。这鬼斧神刀的技艺,比那渝州唐门世家的易容术更为逼真厉害!”
    “岂会如此简单!削骨植皮是何等残忍,定不是每位姑娘都能熬过来,你们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只、只有一半的姑娘能承受住麻沸散失效后的剧痛和溃脓……尸、尸体都被埋在后山闹鬼的山洞里……”
    殷祥蹙眉难言,心里膈应得慌。苏枕月在京城时定也瞧出了些古怪,只是张胖子还来不及造出一船的“苏枕月”便被她疏离排斥,否则往后若见了这些个诡异的面孔可不得成终身噩梦。
    “简直是荒唐,世间女子如果都成一个样子,都顶着一张僵硬的假脸,那是怎样一番恐怖的景象!”
    张胖子闻言竟笑了笑:“项公子此言差矣,能换脸成功的毕竟是少数,例如那头牌弄影,是试验了多少个姑娘才在她那张脸上造出了苏老板的容颜,项公子您不也很喜欢她么?那孤傲清高的风流韵骨岂不是比苏老板本尊更为令人销魂?”
    殷祥一脚踹翻了他:“休得对她出言无状!”
    “是!是!小的该死!苏老板那神龛娘娘般的风姿又岂是这些烟花女子所能比拟的!”张胖子爬回来作揖求饶,见这贵公子在宅子里巡视,一屋子人都噤若寒蝉。
    “你们为何都不反抗,竟要忍受这般折磨?你们的家人可知实情?”血迹斑斑的四周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药水味。见姑娘们都面面相觑,殷祥回头冷眼盯了盯张胖子。
    张胖子赶紧答道:“她们多吃几回麻沸散后会对脑子造成伤害,所、所以都记不得从前的事儿了……”
    “明儿个衙门会将这些失忆的姑娘发配回原籍,而这些人面兽心的术士与大夫也会被流放至无人岛,至于张老板你……”
    满屋已跪了一地哭天喊地的求饶声,殷祥却立在门口岿然不动,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令他活像一尊天神。
    ***  ***  ***
    次日,衙门外堵满了围观瞧热闹的百姓。
    殷祥混在人群中看着旁边布告栏上凌迟处死的官榜,无甚表情。昨夜他拿着随身携带的严亲王谕令面见建康知府,以密使的身份揭发了这一桩骇人耸闻的案子,又命建康专员撰写邸报,全国发行。这举世震惊的案子方就此了结,往后也再无人敢触碰换脸禁术。
    受害的女子被衙役从公堂护送出来时,人们只管指指点点,满脸鄙夷。殷祥却看见那弄影姑娘落魄地走在最后,虽是苏枕月的假面,却仍叫他心里咯噔一声揪疼。
    回乌篷船的路上,心情依旧沉重不安,尤其是身处这落日昏鸦的景象。
    忽而有柔婉的琴音飘来,声声如山中溪流,时而连绵时而轻快,如一只温柔的手抚面,如一碗莲子粥暖胃。
    殷祥微闭双目,一路前行,驻足抬望时,见苏枕月在船头忘我地弹着江浙筝。一河落日余晖映得她光彩照人,那通身的气韵像一块吸尽天地光华的宝玉,是以整个人虽身子纤弱单薄,却尤显厚重踏实,坚不可摧。
    “说好‘我自迎接汝’,岂料这回却是枕月的琴声引领我回家。”乌篷船是流离的象征,可他却觉得,有她的地方便是家。往后很多年,每当他忆起此情此景,都深觉这才是自己内心最惊艳的秦淮绝色。
    苏枕月起身笑道:“还好我这招魂曲能勾回公子的三魂七魄。”
    这时小伍端着一锅热饭来到船头问:“公子,事情可办妥了?”他神色闪躲,既想知道事情始末,又不敢公然谈及这秘事。
    可殷祥只是点点头,并不打算多说此事。他当然不会告诉苏枕月,这世间有一众姑娘被残忍地造成了她的模样。想想那惊悚的场景,着实令人头皮发麻,而如今再看苏枕月本身,面容平凡却极为讨喜,神色温婉淡泊却不孤傲自怜。她,果真不是其他女子所能模仿的。
    “画皮容易画骨难……”殷祥看怔了,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公子您说什么?莫不是又在跟月姑娘打何暗语?”小伍急问。
    “我是说……”殷祥别过脸,却是看向苏枕月笑道,“往后你别再称呼月姑娘了,喊‘项夫人’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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