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31 西湖龙宫活古墓


沿着运河顺流而下,游历了镇江,嘉兴等重地,也途经扬州、庐州诸多风光名胜,苏枕月始终没有回应那声项夫人。殷祥为缓和这敏感的话题,只好解释说假扮夫妇也方便隐藏身份上路,苏枕月却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到达临安时,已是八月盛夏。
    一行人站在西湖边看满塘莲叶荷花,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美不胜收。大片的色彩宛如从画里跃出般灵动,以天为纸以水为笔,确实也像极一幅传世之画。自古西湖享誉天下,无数的文人墨客为之倾倒,殷祥却觉得是因为此地尘封了太多美丽的故事才衬得其之传奇。
    “公子,为何那称作‘断桥’?小伍我看那也没断啊……”
    “你傻呀,文人取名儿哪能实打实的,那讲的都是意境!”香儿跟苏枕月久了,也多少琢磨到些文绉绉的思维。
    “香儿说得极是。”殷祥一边为苏枕月扇凉风,一边笑说,“传说下雪时,这桥阳面的冰雪融化,阴面却仍然玉砌银铺,从远处眺望便有桥堤断裂之感,因此有了‘断桥残雪’的奇观。”
    香儿被夸赞,面上一红,竟没了往日对殷祥的冷漠。
    小伍是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苏枕月却是欣慰地拍了拍一时难以聒噪出来的小丫鬟。
    这时,西湖上的湖心亭有杳杳歌声传来。远远望去,是两个梨园戏子在唱着小曲儿。
    “千年白蛇落凡间,为报前恩结夙缘。水漫金山救官人,断桥相会无悔恨。雷锋塔下涅槃生,十年茫茫泪无痕。世间只有无情人,哪懂世外痴情妖……”
    这是唱的临安当地有名的“白蛇闹许仙”传说。
    昆曲的腔调婉转细腻,念白儒雅煽情,混合着漫漫湖水惹人心摇神驰。
    “断桥真正享负盛名的,不是那自然奇观,却是因为白素贞和许仙的悲情故事。”苏枕月感慨道,“真是,千世轮回前世渡,人妖殊途难成双……”
    “好一句‘人妖殊途难成双’!姑娘好才华,何不与你家官人一道去参加那边儿的诗酒大会?”路过的一位中年大叔热情地招呼。
    苏枕月闻及那声“官人”,又瞧见殷祥和煦的笑目,偏偏耳边还有那戏子诉说钟情的念白声声袭来,一时搅得心湖荡漾,耳根赤红。
    殷祥许久不曾见过她这般羞怯,登时心情大好,便应了那大叔的邀,前去会一会江南的文人墨客。
    临安诗酒大会是民间最有声望的乡绅刘老爷联合各大书院所举办,是两年一度的盛事。临安及其附近有头有脸的文士都会慕名前来参加,拔得头筹者多能博得远播美名,更为很多进驻官场者锦上添花。但据说这都不算什么,最令人期待的是刘老爷每次贡献出来的奖品,多是他曾经当官时搜罗的文物,价值连城,为很多人觊觎。
    那位心热的中年大叔帮苏枕月和殷祥报了名,按照大会的规矩,是两人组队参加,而苏枕月并不是其中唯一的女子,所以几对俊男美女的组合频频吸引了所有围观之人的目光,让赛事还未开始便赚足了话题。
    小伍和香儿凑在一起张望,头一次达成共识,没一个比得过咱家公子小姐。
    随着一声啰响,司仪将第一局的规则通念一遍,无非就是甲吟诗乙猜物,考验的一是急才,二是默契。这文雅游戏早在当年相伴闲者居时,苏枕月便和殷祥能娴熟应对。所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便率先进入了下一局,刘老爷等乡绅官吏无不惊叹,尤其是女子形容长面的那句“去年一滴相思,至今流不到腮边”,着实形象生动。他们哪里知道,那曾励志吃遍天下美食的两个人常研此道。
    第二轮的射覆作诗,第三轮的拼酒接对,殷祥和苏枕月都过关斩将,顺利来到最后一局。剩下的有一对青年男女是在书院教书的夫妇,有一对是刚中进士的兄弟,还有一对最引人关注的青楼才女,四组人各立一方,面上皆是胸有成竹。可细细一瞧便知,在第三轮中,书院的夫妇和那对进士兄弟都不胜酒力,已有微醉之相。而苏枕月滴酒未沾,都交付与了殷祥,惟有他们和那对青楼女子谈笑自如,毫无醉意。
    可这第三局却出人意料的是跳舞猜诗,并且要以酒坛为道具。苏枕月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惟独不谙舞道,是以渐渐落后,让在场之人频频叹气惋惜。直到最后,那对书院夫妇突然醉倒在地,殷祥和苏枕月方侥幸拿了个第三名。而拔得头筹的,自然是那一路领先的两位才女。芙蓉面,杨柳腰,傲然挺立不惧评,别是另一番巾帼不让须眉。
    殷祥深有感慨地见识到,江南的才子如浩瀚星辰,而那些烟花之地淹没的芸芸落花,更不知有几多才华。苏枕月来自这般人杰地灵的宝地,耳濡目染,习以为常,难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绝代风华。
    “公子,真是可惜。”小伍满心失落地叹了口气。
    “都怪我。”苏枕月自责道。
    “在这人才辈出之地,咱们初来乍到就能拿得名次,已然是惊喜。”殷祥转念又调侃了一句,“不过,以后枕月你倒是可以习之舞道。”
    苏枕月想着那笙歌曼舞的情景,心里没得一阵乱颤。
    四人刚准备离去,那主办大会的刘老爷派人送来奖品,原来不止第一名有此殊荣。前方的老百姓都围着那青楼女子手中的御赐宝物称赞,殷祥却捧着送来的一捆古卷诧异。
    “这是何玩意儿?”香儿踮脚看了看。
    只见古卷展开,上面满是奇异的线条和符号,还有看不懂的数字标注各处。
    “真是奇怪。”苏枕月说,“这卷图的纸张应该是晋时的产物,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可最下面的笔迹却是簇新……”
    殷祥思忖片刻也称奇:“而且这东西,我似曾相识。”
    “这么一说,我好想也在何处见过。”苏枕月灵光半闪。
    这时,又有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来者是三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兜帽将他们的眼睛都遮住了,神秘异常。
    “我家主人有请,两位请随我们来。”
    殷祥收起古卷,一手护在苏枕月前面,镇定自如地笑问:“敢问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
    苏枕月暗自打量这三人,隐秘却没有杀气,倒是也不惊慌。旁边的香儿却是被那阴森森的装束吓得不轻,双手颤抖地拉着小伍的衣袖。
    “两位到了便知。”三人露出腰间的银刀,让手无寸铁的他们一时难以脱身。
    “那总要告诉我们,去何处吧?”殷祥再问。
    这回大家清晰地看见为首的斗篷男咧嘴一笑:“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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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巷过桥走了许久,眼看已出城门,殷祥正担心要被他们带去偏远的地方,到时的境遇也许更加危险,突然斗篷男往拐角的丛林走去。越深入越发现,不见荒凉反倒精致,直到丛林最深处的一口古井边,斗篷男才开口说:“这是龙宫的入口,项公子,你可敢进去闯一闯?”
    殷祥剑眉一挑:“还没有在下未曾踏足的宫殿,正好好生瞧瞧这传闻中的龙宫是否真有龙王。”
    “我们这两位下人身份卑微,想必不宜瞻仰贵宝殿,可否就让他们留在此处?”苏枕月留了一个心眼,若有何事发生,不能让所有人全军覆没在里头,至少香儿和小伍还能去找救援。
    “就依姑娘之言。”
    ……
    乘坐一架罕见的升降吊篮来到井底,果不其然有条悠长的隧道。墙上有类似长信宫灯的照明物,雕刻的壁画也是晋时的狩猎图。
    殷祥和苏枕月互望一眼,不仅纳闷,更觉这是一条穿梭了时光的长廊。
    行至一个岔路口时,迎面走来一个紫衣青年女子,带路的斗篷男纷纷恭敬行礼。殷祥他们俩还来不及深思已擦肩而过,来到一片宽广的大殿。
    “这、这是……”苏枕月仰头望向波光粼粼的天花板,无数游鱼和水草闪动飘逸,映得这地下宫殿如浩翰星河。
    “没错,这里正是西湖底的古墓。”铿锵有力的声音破空而来,在空荡荡的殿里回响了良久。
    一个身着宽袍大袖、束发戴簪的中年男子负手而来,随行的斗篷男齐齐退下。
    “你们便是那诗酒大会中获得苏氏踪卷的两位贵人?”
    “苏氏踪卷?”殷祥回望了苏枕月一眼,愈发纳闷。
    中年男子又道:“没错。我本派了那蓬莱阁的两位大才女去拔得头筹,好从那刘老爷手中获取书卷,奈何他此番却将其赠与了你们。十多年来我一直处心积虑想让他转让此卷,奈何那顽固之辈始终不肯,说起来那东西也非他之物,只是辗转流传间落入其手。”
    “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要那古卷作何?”苏枕月问道。
    男子坐上宝座,沉默了片刻方回应:“既然造化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在下卞凌风,乃晋时济阴卞氏一族的后裔,因家道中落才辗转来到南方隐居。”
    “济阴卞氏?莫非是当时那被满门抄斩的大贵族?”殷祥大感惊诧。
    卞凌风冷笑:“这位公子想必不是普通人,卞氏早被史官在青史上抹去,如今惟有当权者能知晓一二。”
    苏枕月暗叹不妙,赶紧上前解释说:“卞宫主此言差矣。民间多有被禁的杂书流传着,我家公子不过是博闻多识了一些。”
    殷祥自知失言,便打算岔开话题:“宫主今日派人押我们来就是为了这捆东西么?”他从腰间掏出古卷。
    “不错。这是我族挚交苏氏一家之物,上面著述了他们每一代人的踪迹,是故名为苏氏踪卷。”卞凌风突然变得黯然落寞,眼中似乎沉淀着多年的痛苦,“晋时,卞氏受奸臣陷害,被诛九族,幸好有苏家秘密保存下了唯一的独苗。而后东窗事发,苏家惨遭弹劾,落得个罢黜抄家的下场,男丁都被充军战死,女人则流放各地。那逃出来的卞氏独苗在苏家坟前立誓,要世世代代寻找其后人,与其子女通婚,并孕育苏姓子嗣,让苏家香火得以保存。”
    “自古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就比那铮铮沙场更为惨烈无情……”苏枕月悄望了一眼殷祥。
    “所以我们卞氏一族看透了这世道,便宁愿隐居也再不入仕为官。”
    殷祥道:“不知是否有找到那有情有义的苏家后人?”
    卞凌风无奈摇头:“数百年来,我们世代打探,皆是不见其踪。直到十年前,家父在临安打听到一些线索,我们便在西湖底定居下来。据知情者透露,当年的苏家一直流传着一本卷宗,上面会一直记述后代人的踪迹。所以……”他盯了盯殷祥手中的古卷。
    “恐怕要令宫主失望了。”殷祥展开古卷,“这上面只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并未有任何文字记述。”
    卞凌风夺过古卷,双眼血红,嘴里不停地叨念:“不会的!不会的!卞家已经找了几百年了!我也耗费了二十年的光阴!”
    殷祥见其言行癫狂,当即拦在苏枕月前面,生怕会伤害到她。
    苏枕月见其可怜,忍不住劝慰:“宫主无须太过绝望,这图卷也许能解密出些有用的线索。若您有用得着我苏枕月的地方,在下定倾力相助。”
    “你姓苏?!”卞凌风赫然抬头,浑然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
    苏枕月被那野兽般的模样吓得一惊,双手下意识地拉住殷祥的衣袖。殷祥一手回握住她,眼睛却死盯前方不敢放松警惕。
    “你竟然姓苏!不会错了,正是如此!”卞凌风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一定是苍天怜我卞氏,终于让苏家后人结缘巧合找到我!一定是这样!”
    “卞宫主!在下一脉的苏家,世代久居姑苏,定非晋时贵族后裔!”
    “我不管!怪只怪你姓苏,怪只怪你拿着苏氏祖传之物来到此处!”卞凌风突然出手,殷祥做好攻势,以为他会强行攻击,却不料他只是触动机关,地上竟然冲出铁刺,将殷祥与苏枕月生生隔开。
    这时有大量的斗篷侍卫涌进来,殷祥功夫再好一人也难以同时应付这么多好手,何况他还要顾忌手无缚鸡之力的苏枕月。苏枕月心里也着急,却不敢惊慌哭喊让殷祥分神。
    “卞宫主,你这般扭曲先祖之意也委实不孝!强抢民女更非君子所为!”殷祥一边抵挡刀光剑景一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卞凌风轻功了得,神乎其神蹿到苏枕月身边,死死擒住她的胳膊:“既是同姓,五百年前定是一家,我这么做先祖绝不会怪罪。你放心,我要她留在这里陪我三十年,待完成卞家誓言便可自行离去!”
    说完这句殷祥已被步步逼出殿门外。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仿佛果真就此要分离三十年,苏枕月蓦地心里揪疼难忍,一腔哭声哽在喉咙,惟有拼死伸出另一手去拉他。
    殷祥也放弃了抵抗,伸出手来接应。他们歇斯底里的想朝对方多迈进寸许,身后却有无数拉力阻碍。西湖上的小亭里似乎还能传来那戏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当年雷锋塔下的白素贞和许仙也不过如此。
    一道石门斩下,隔绝了就差一厘的相触,隔绝了生死相缠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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