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35 云深遁隐巫山梦


从江陵起,他们又开始乘船西行。
    一路青山绿水,惬意万分。而河流渐渐湍急,驶入巴渝之地时,唯有靠岸上的纤夫拉船才能前行。
    “此处是巫山峡谷,已在渝州境内。”殷祥看了看手中的地图。
    “群山巍峨,绿林森森,天阔水宽,云雾隐隐……咱们走访九州山河,竟无一处与此地雷同,当真美妙。”苏枕月站在船头环视岸上之景。
    “无怪乎古往今来有那么多文人对巴山渝水留下重墨,想来我最是喜爱太白那句‘朝云夜入无行处,巴水横天更不流。’”
    苏枕月促狭一叹:“我还以为你们大老爷们都只慕那‘巫山之梦’呢。”
    殷祥会意一笑,执起她的手:“该是宋玉襄王慕我,梦已化实。”
    ……
    他们没有进驻渝州城,而是在巫山定居下来。
    巫山县位于渝州最东的位置,虽然偏僻却风韵流传千古。这里没有繁华的阛阓,没有琼楼玉宇,只有苍茫之景赋予的开阔心境,而这种旷达又带有一丝神秘和孤傲。
    “小姐!姑爷!你们快来看,江边有情况!”在楼下做针线活的香儿喊了一声,殷祥便搀着苏枕月从陡峭的木梯往下走。
    他们所住的这座吊脚楼是渝州最具特色的民居,依山傍水而筑,集天地灵气于一体,底部干栏悬空,结实的柱子支撑起重重院落,而且四周还有吊楼,楼檐翘角如展翼欲飞的翅膀。苏枕月时常站在窗边眺望东流江水,静静思索这半生过往。香儿说她像词里写的望江女,她却说还好自己比望江女幸运,所需等的只是从学堂教书归来的殷祥。
    “有个木盆从上游飘下来了!”小伍找来一根竿子准备捞过木盆。
    苏枕月撩起裙摆,踏上岸边的的石块,有些焦虑地探望。殷祥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前不久听说隔壁村子有不少弃婴自江中漂流而下,巫山之地偏僻贫穷,许多养不起孩子的人家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忍痛割爱,连官府也无可奈何。
    当小伍顺利将木盆端上岸,掀开布帘一看,果不其然是两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真是可怜。”香儿苦叹。
    苏枕月伸手去抚摸两个孩子的脸蛋,其中一个女孩却抱着她的食指放进嘴里吸吮,而另一个男孩却望着她咯咯直笑。
    殷祥看得出她已无法再舍弃他们,索性说道:“咱家虽然美满,奈何一直没有垂髫之乐,委实遗憾,枕月,你说,咱们把这俩婴儿收养做自家孩儿可好?”
    “好,孩子他爹。”苏枕月握住他的手,眼泛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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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幺妹,去跟你娘亲说一声,你爹爹今儿晌午要留在学堂做教案,不回家吃饭啦。”一位浑身是汗的赤腿大叔,挥着大蒲扇走过项家吊脚楼。
    还在跟隔壁家牛二娃玩石子的项幺妹拍了拍手上的泥,步履不稳地跨进门槛,蹦蹦跶跶地跑上楼去。
    “娘,爹叫人来说今天不回家吃饭。”
    “娘在厨房呢。”
    幼女转悠到门口,委屈地说:“爹早出晚归,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正在煮粥的苏枕月脱下挡油遮烟的罩裙,蹲下来捏捏懵懂女儿的肉肉小脸:“去把你那还在睡懒觉的哥哥叫醒,咱们等会儿去给爹爹送饭,好吗?”
    项幺妹大喜,立马奔向哥哥的房间。
    中午,苏枕月带着一儿一女爬坡上坎,来到三里路外的私塾。
    正值盛夏,私塾外的黄桷树都顶着参天的树冠为人们遮阴乘凉。黄桷树是渝州盛产的植物,一年四季都是绿意葱葱,尤其是夏季,枝叶繁密,随处可遮阳。万物相生相克,此地炎热难当,便应运而生了这样的良木。
    耳边是琅琅书声,苏枕月悠闲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为女儿的衣服别上一束黄桷兰,清香隽永,带着点怀旧的意味,哥哥也吵着要时,学堂里涌出了下课的学子们。
    背着书本的少年少女们频频唤着:“师母有礼。”有顽皮学童甚至调侃道:“听项先生说,师母的学问比之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真?”
    苏枕月但笑不语,牵着两个孩子走进私塾大宅子。
    “先生真是废寝忘食,这样虐待肠胃可不好。”
    俯首在案牍前的殷祥抬眉一望,见妻儿携手而来,满心欢愉。他起身上前,将食盒放在案上,又将女儿抱在怀里亲昵。儿子不满地扯扯他的下摆,他便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直转圈。虽然年纪渐增,可他仍然还保持着当年的神勇,只有苏枕月清楚,他的腿疾在这潮湿之地愈发严重。
    晚上项家四口到渡口码头的伍家串门子,两家人聊得高兴了,便外出下馆子吃火锅。
    这伍家便是小伍和香儿。两年前他们成了亲,在码头这片地儿找了一间屋子住下,如今儿子刚满周岁,一家人其乐融融。
    夏日炎炎,馆子里的生意却极好。这巴渝之地有一风俗,越是天热越是能吃出火锅的味道。当年初到此地,殷祥他们分外不解,可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也习惯了在香辣美食边挥汗如雨的滋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渝州是个大江湖,不光是殷祥和小伍练就一身爽快粗犷恣意,连苏枕月和香儿这江南女子都染了几分娇蛮豪爽。
    那天晚上分别时,已是披星戴月。
    殷祥背着儿子,苏枕月抱着女儿,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孩子们睡意朦胧地不再吵闹。
    方才饭桌上小伍说,从京城里来的船工那里听闻,皇上的身子愈发不好了,这让几人都蓦地一沉默。京城范阳,那个好像遥远如天边的地方,那里的人和事也都遥远如前世。年复一年,殷祥他们都已忘了当初开始云游的原因和目的,只是不知不觉中寻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不期待有所改变,也不想再入往日尘烟。
    “殷祥……我认为,如今你已有足够的能力接受大任。”
    苏枕月的幽幽耳语在夜间叮叮铃铃,悦耳动听。可殷祥却心中一痛,因为她的话意味着这一切的终结。
    “不够。”他侧头望着她苦笑,“还未看到儿子读书识字,还未看到女儿穿上嫁衣,还未看到你头发花白,怎么够?”
    他背对月光的英俊面容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他们,隔着太多人太多事,如今依然没有改变,哪怕他们早已是名义上的夫妻,有着收养的儿女,有着琴瑟在御的生活……
    她混乱的思绪被一个轻吻镇定下来,透过他耳边再次看向那轮明月,乌云已散,皎皎清辉从来不惧任何灰暗。
    殷祥太了解她颓丧时的神色,所以他给了她一个坚定走下去的信心。匆匆十载,他们从天边走到了海角,一切不会结束,他和她的故事不会就此翻页。
    每一个清晨他醒来,都会走到她房间门口,看着她临窗而眺,檐下雨雾朦胧,将她烘托出尘外,宛如真正的巫山神女。于是他便深信不疑,这浑浊的世道,这不再天真浪漫的时代,果真还有传奇。
    她曾说过他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他却觉得,真正能逍遥此间者,惟有那个桃花笑尽月满楼的女子。
    正是,天地不解情,巫山隐君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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