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34 道是无情还有情


小伍和香儿瞅着这一室诡谲,连呼吸都不敢放大。他俩本在城中采购食材,殊不知竟撞上从县衙走出来的战郡王夫妇。战郡王一见脸熟的小伍,当即猜测出殷祥身处附近。可小伍嘴硬,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只是独自出外远游罢了。别妩甄却是认得他身边的香儿是苏枕月的贴身丫鬟,两人同时出现在谯郡,定有蹊跷。殷琛记不得香儿,却识得自己妻子的神情,她虽未明示,他亦明白几分。难怪近年不见那苏二小姐在月满楼出没,京城里的人甚至都传言她回了姑苏故里嫁人,岂料竟会和十三皇子隐居此地。忠诚如小伍对殷祥是死心塌地,奈何殷琛以香儿做要挟,他终是拗不过这威逼,带他们来到葑竹林雅舍。
    此刻宅子里大眼瞪小眼的双方皆是沉默不语,小伍和香儿偷偷溜出了客堂,这几位主的恩恩怨怨他们做下人的实在没法操心。
    苏枕月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这变故之快一时难以想到对策。殷祥像知道她的不安,也不顾有外人在场便伸手握住她发凉的绣拳。
    殷琛从竹椅上站起来,如狼似虎的眸子逼近殷祥:“十三哥,你总得开口道个明白。”
    “我无须向战郡王交待。”殷祥移开视线,淡淡说道。
    “是么?”殷祥脸上含笑,下垂的双拳却青筋突显,“我连上报的功夫都可以省去,直接将你逍遥在外的消息散布出去,京城里就得瞬间大乱,到时候,你以为还能和苏老板云游四海么?”
    殷祥回盯住他,两人交汇的目光刹那如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苏枕月和别妩甄在一旁看得无奈,却是插不上一句话。最终是以殷琛夺门而出的怒举结束了这场对峙,苏枕月却当机立断截住了尾随而去的别妩甄。
    “妩甄姐姐,请留步。小妹我有些话想予你说说。”
    别妩甄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殷琛,想他也是回城里官宅,也就放心下来与苏枕月交谈。
    “我们本是微服到皖北视察军情,没想到会在这偏僻之地遇见你们……三年不见,你与他总算远离了那是非之地,过上了想过的生活,恭喜你。”
    苏枕月抿唇浅笑:“昔日那个项十三的确回来了,想必妩甄姐姐亦不愿他再度消失,对么?”
    “……”别妩甄明白她的意思,却为难地给不了承诺。
    “妩甄姐姐,你会劝住战郡王的对不对?”她再果断坦言地激她一句。
    别妩甄抬眉苦叹:“事到如今,你我都没有立场为这些政治游戏进言。我是殷琛的妻子,断不能做有损他前程之事;而殷祥为我挚友,我自然也不愿他有任何困境。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静观和陪伴,这不也一直是你的态度吗?”
    苏枕月摇头,目光坚定:“我没有什么原则和态度,只想殷祥能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别妩甄一怔,眼神变得柔和凄楚。她怜惜地握住苏枕月的手,感慨道:“傻丫头,这么多年来,你依旧这么死心眼。你是否有想过,这么不顾一切地去追逐一个美得不真实的梦,太不值得?也许只是自己美化了过去,也许只是求而不得耿耿于怀,也许到头来所有的事和人都并非如想象的那般?”
    “听妩甄姐姐的口吻,似乎自己也有所顿悟?”苏枕月明眸微挑。
    别妩甄吃瘪,倒真被她说中几分。她收回手负在身后,背对苏枕月沉默片刻,那气派竟有几分神似殷琛。
    “若这么想能让你信服,我也不否认。你可知,殷祥也并非你想象中那般不染纤尘。作为整个京畿情报组织的首领,他手上有多少人命鲜血不言而喻,更不必说其中各种肮脏龌龊的交易和操控。你赌上整个人生去维护他的赤子之心,也许终究是徒劳……”
    苏枕月心里咯噔一响。她从未细细去揣摩他在官场上之事。虽然知道作为严亲王的左膀右臂,殷祥的手段必然铁血强硬,可真正被人戳透提及,她却猛然生出一阵陌生感。
    “你对殷祥……”
    “前生之事,休要再提。”别妩甄的决绝令人感到刻骨的辛酸,“我不过是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里,恰巧遇到了那样一个人。也许我根本不够爱他,甚至一点都不了解他那个人,至少,不及你了解……”
    “您的确不了解殷祥,甄妃娘娘。”
    别妩甄回过神,被这突兀的一声疏远骇了片刻。她回望苏枕月,却再不见她眼里的纤弱温软。
    “您和战郡王皆是聪明人,无道理看不出十三皇子背后撑腰的谁,且莫要因小失大。”
    能释放帝王下旨软禁之人的,除了帝王自身还能有何人!若自作聪明、误打误撞拆了帝王的台,不仅自毁前程,更恐有性命之忧。别妩甄背脊一凉,浑然未觉苏枕月已漫步离去。
    苏枕月回到宅内,心神不宁地走到殷祥书房,见他站在窗边凝望嵇康衣冠冢的方向,侧颜轮廓清晰坚韧,于是心中那一丝陌生与彷徨便顷刻烟消云散。
    她上前依靠着他的后背,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
    没有偏差,没有美化,他就是他,他一直都是项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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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县太爷的别院宅子里,下人们听到暂住进来的战郡王夫妇在房里争执了起来。
    “苏枕月此女向来巧舌如簧,欺瞒手段高明,你莫要信她,没准儿助他们瞒天过海的只是严亲王。”
    “且不管这背后之人是谁,看在十三哥沦落至此的份上,咱们也不该落井下石。他在父皇跟前已大势已去,你无需再与他计较,让他们过几年顺心日子吧。”
    殷琛蹙眉不悦:“战场无父子,政途无兄弟。我以为你跟了我这么久,早该看淡这些,还是说因为当事者变为了十三哥,你便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别妩甄苦口婆心地劝解仍不见效果,心中也憋着一口气,“你当真不肯放过他们?”
    “为何每一次你都要帮他?”殷琛却总是把问题拐往这个方向。
    “我是在帮你!”
    “哼,这回他罪犯滔天,你给我一个不揭发他的理由!”
    别妩甄冷笑:“理由?你要听当年怎么伙同温亲王党扳倒至亲的十三哥,还是想听自个儿当初如何强迫我嫁入绛郡宫?”
    殷琛眼中充满了血丝,顺手抽出长剑挥断了一方梨木桌。
    巨响之后,别妩甄仍在烟尘中毫无惧意地直视他的双眸。
    “你还是后悔了对不对?你还是喜欢十三哥对不对?”多年过去,他不仅已为人父,甚至贵为当朝最骁勇的将军,却仍旧像青涩少年一般解不开这心结。
    “……”别妩甄瞬间感到无比疲惫,她挣脱他钳住自己双肩的手,“我不想再做无谓的争吵。道理我已言清,该怎么做你自己拿捏。”
    他们本是最知心默契的爱侣,却每每在殷祥的问题上争吵不断。今日与苏枕月谈及的那些话令她感到自己骨子里的冷血,竟能用那么冰冷的语调对殷祥评头论足;而下一刻她又为了他与自己的丈夫永无休止地辩驳,任谁都觉得她余情未了。她有时会觉得找到了可以赌上人生的奋斗之路,就像苏枕月那般;可有时候她又觉得周而复始的猜疑与争执好生无趣。
    “我早已放下,殷琛,你呢?你要何时才能释怀?”走出房门那一刻,她幽怨地回望了他一眼。
    他心里一绞痛,口上去强硬地回道:“不管你说什么,这次他栽在我手上,我就不会再错失机会!”
    ……
    然而最终殷琛还是没有捅破此事。
    隔日别妩甄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看望儿女,殷琛也立即动身追去。他深信自己是因为疼惜妻子才放过了殷祥,别妩甄却深深明白,他毕竟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毛头小子,事关前程,他断然不会赌气逆了卢帝的布局。况且,他从未想过要将殷祥赶尽杀绝,这不同于温亲王党里的其它哥哥,儿时的兄弟情义总在他内心深处隐隐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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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另一头,葑竹林里的殷祥和苏枕月也正在打包行李,整装待发。
    不管殷琛的决定如何,他们在此处的行迹已有太多人知晓,离开是惟一的选择。
    短暂的闲适生活就因这样一场意外相逢草草结束。没有向王猛道别,没有告诉任何来过雅舍的名士,他们来时突然,离去亦是匆匆。往后很多年谯郡都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葑竹林里曾住过两个谪仙,他们形似翩翩,神似苍茫,每日弹琴对弈、饮酒起舞,终于在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羽化登仙而去……
    然而殷祥他们真正的去向却另有深意。
    殷祥一直忘不了当年在马车上问苏枕月的那句:“何处是逍遥,何处无叨扰?”
    苏枕月思忖片刻,笑答:“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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