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密药

no.42


缤纷绽放的木莲美不胜收,花朵几乎覆盖住亭子的顶端恣意地舒展着枝条,亮丽的紫色大花瓣鲜艳得似乎连赏花之人的眼睛都要染上它的色彩。
    春风徐徐地吹,花瓣则迎风飞舞、飘落,这样的景致真是美极了。
    春柳以最轻松舒适的姿态坐在亭子里的椅子上,突然叹了一口气。
    “今天的天气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呢,喏,玉凛?”
    在一旁准备泡茶的凛花抬起视线,微笑地点点头。
    “是的,招华妃娘娘。”
    凛花做的是宫廷女官的打扮,她穿着衣摆较短,被称为“襦襖”的上衣,配上长长的裙子,襦襖是由织着细致花纹的白色丝绸缝制而成,长裙为枣红色;然后披在肩上、称之为“披昂”的丝绸薄披肩也是纯白色的,接着再将头发盘成两个高高的发髻,在上面插上发簪或花朵装饰。
    “这花果然漂亮。玉凛,等会儿帮我剪下一朵,回去插在花瓶里。”
    “是,招华妃娘娘。”
    凛花和春柳望着彼此的脸,脸上漾满了恶作剧似的笑容。
    “哎呀呀!”
    坐在春柳对面的女子温柔地说道:
    “招华妃娘娘,看来您相当中意这个新来的女官呢。”
    那是一位体态雍容华贵、身着奢华服饰、年过四十的女性,她是四夫人之一的贞惠妃,春柳就是在贞惠妃的邀请下来到亭子赏花的,这还是她康复后第一次走出室外。
    “我说玉凛呀,你可要好好地伺候华妃娘娘,就算是我的请托好吗?”
    贞惠妃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说着,虽然她并非长相特别出众、特别引人注目的美人,不过就整体而言,她是一个气质优雅、温柔婉约,并且充满了魅力的女子,连凛花也赶忙撩起长长的衣袖向对方行礼。
    凛花住进后宫才两天,对自己的适应能力之高再度惊讶不已。
    她无论是说话方式或是态度,都已经完全像个宫廷里的女官了。
    为了待在春柳身边,这是两人商量个老半天得到的结论。
    女官必须具有高度的教养和知识,通常都必须通过所谓的“选修女”仍用考试。这种考试和科举不同,只要沾亲带故就能上榜,像嫔妃这样推荐人选进入后宫任职女官的情形也极为常见。
    所以春柳才敢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而且宫里也很快地照着她的吩咐为凛花准备好房间,挂上写着凛花姓名的牌子,完成了待在后宫里的登记程序,等办好了支领俸禄的手续后,服装马上就送到凛花手上。
    “都是靠贿赂啦。”
    春柳苦笑着说着。
    “只要给了钱,李圃就会自动打理一切。”
    宦官们分布在二十多个机构里,负责管理官吏们的名簿、钥匙、医疗、贵重物品等工作,后宫的维护管理等工作内容随着所属单位而不同,统筹这二十多个单位的组织叫做“内侍局”,并且编制了三位内侍长,李圃为其中一人,意思是李圃即高达万余人的东株国宦官中,权位已经达到顶点的人。
    宦官们都要必恭必敬地尊称他一声“内侍太监大人”。
    至于春柳和李圃之间到底有多少的金钱收贿关系,凛花并不知道。总之,她现在已经是招华妃身边最新、最得宠的女官,两人独处的时候叫她姐姐,像现在这样和其他女官在一起的时候,当然得称呼她叫华妃娘娘了。
    凛花用宫廷女官必备的优美手势细心地沏完茶后,将白瓷茶杯端至春柳和贞惠妃的面前,春柳先是点点头,然后把手伸向茶杯的时候,突然……
    “请稍等,华妃娘娘!”
    耳边传来了高亢的制止声,春柳吓得赶忙把手缩回去。
    “那杯茶安全吗?可还没有确认过哟!”
    一位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一面说,一面移动身子来到桌子前面。
    “文燕……”
    春柳皱起她那漂亮的眉。
    “这是玉凛当着我的面泡的茶呀,不可能有毒吧。”
    “不,下毒有各式各样的手法,娘娘不会不知道吧!有些毒可以事先抹在茶杯上,更何况这个姑娘是新来的,不能全然相信她呀。”
    这位老妇人名叫文燕,听说是后宫中最年长的女官,从春柳来到吟春宫后就一直服侍她到现在,春柳对她似乎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文燕婆婆不怀好意地瞪了凛花一眼后,仔细地盯着春柳的茶杯,把手指伸入茶杯里,然后伸出手来舔着手指上的茶水,连贞惠妃都感到很扫兴。
    她紧接着将盘子里配茶的糕点各剥下一小块放入嘴里,然后皱着眉头咀嚼,嘴里嘀嘀咕咕地唠叨着。
    “似乎没什么问题。”
    许久后,才终于完成试毒步骤,她夸张地点着头对凛花说:
    “以后泡茶,一定要经过我的允许才可以端给娘娘喝。”
    文燕婆婆警告着凛花。
    轻松愉快的赏花宴被这么一搅合真是扫兴,春柳好不容易才能走到室外透透气的。
    文燕的做法固然有点强硬,却是完全正确的做法。
    既然对春柳下毒的犯人尚未抓到,就不能完全排除现行犯出现在春柳身边的可能性。凛花偷偷瞄了在场的女官们一眼,就在这个时候,一大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徐徐地往亭子的方向走来。
    她们显然是某个嫔妃和她的女官们。这些女子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服饰,美艳华丽的程度足以媲美春天的花朵。
    “唷!”
    其中一人小跑步地奔来,一靠近亭子就开口说道:
    “我们的主子说,希望能和你们一同赏花。”
    紧张的气氛立即在坐席间弥漫开来,所有的人无不紧闭着嘴不敢应答。凛花不知道原因,只好愣愣地看着春柳,只见春柳低下头去,像小孩子似的嘟着嘴说道:
    “……我不要。”
    女官脸色苍白地央求道:
    “拜托了,主子说无论如何都要到这里欣赏木莲花。”
    “不要就是不要,因为那个人只会说些令人不愉快的话。”
    “求求您。无论如何都请您务必答应,如果没有带回好消息的话,我一定会被惩罚的。”
    女官望着大家,可怜兮兮地双手合十拼命央求,眼看就要掉下泪来。
    凛花忍不住开口问了。
    “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廷杖十大板……”
    “太过分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叫出来。“廷杖”是一种先将犯人拖到午门前,再用棍棒痛打的处刑方式,因行刑者用力过猛而被当场打死的情况时有所闻。
    凛花又看了春柳一眼,只见春柳紧咬着嘴唇,看起来似乎很苦恼,终于小声地说道:
    “……如果贞惠妃娘娘不反对的话。”
    贞惠妃苦笑着。
    “请吧,木莲花并不属于任何人。”
    “谢、谢谢您!”
    女官面露喜色,不断向春柳和贞惠妃叩头致谢,趁着春柳尚未改变心意前赶忙跑回主子的身边。
    紧接着,一行人慢慢地往亭子的方向走来,以十多名女官为首,其他负责沏茶的宦官也跟了过来,他们的手上还抱着大大的桶子。要是主子在散步途中口渴的话,无论在什么场所都必需选上温度适当的茶水——这就是他们的工作,而桶子中装的大概就是热水、茶具及配茶的糕点吧。
    一名看起来像是主子的女子始终走在最前头,全身被长及脚踝的布裹得密不透风。那是宫里称之为“幕褵”的布巾,每当高贵的女子外出时,都会用它来遮挡脸和身体。
    左右侧的女官取下了幕褵,凛花看得瞪目结舌。
    好漂亮的女子呀!
    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吧?不过随着角度的不同看起又像十几岁,有时也像三十几岁。从她圆润漂亮的额头和脸部线条来看似乎还很年幼,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再搭上滚边似的睫毛,教人看了不禁怦然心动,那丰满而润泽的嘴唇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妩媚风采;仔细一瞧,仅管脸型并不是很端整,却巧妙地融合着各种魅力而孕育出一股独特的美感。
    “这位是黄丽妃娘娘。”
    贞惠妃点头致意。凛花心想果然是她,看春柳畏惧成这样,凛花认为应该没错。
    “贞惠妃娘娘,招华妃娘娘,谢谢你们让我跟着一起赏花。”
    黄丽妃用银铃似的清亮嗓音说着,然后在贞惠妃的招呼下坐到亭子里的椅子上,随从们紧跟着走进亭子,站到主子的背后去,凛花急忙泡着茶,准备将茶端到对方的面前。
    “不用了。”
    其中一位女官谢绝了凛花,那是一位眼尾上扬、看起来颇严肃的女子。
    “因为吟春宫最近事件频传。”
    现场立即骚动起来,跟着黄丽妃过来的泡茶随从迅速泡好茶,将点心摆放在桌上,包子还不断冒着热气。黄丽妃接着对春柳说道:
    “身体已经好点了吗?”
    “好是好了,不过忽然又开始觉得不大舒服了。”
    春柳故意说着讥讽对方的话。也难怪她会生气,因为有谣言指出黄丽妃就是毒杀事件的主谋,但是她却不以为意,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依然抱持着微笑,左边脸颊上露出了酒窝,非常惹人怜爱。
    “希望对刘贵妃、招华妃下毒的犯人能够早日逮捕归案,我每天都这么祈祷呢。我也想求陛下过了喔,请他等抓到犯人之后,务必要处以凌迟之刑。”
    “处以凌迟之刑,竟然用那么残酷的刑罚……”
    春柳不高兴地撇过头去,贞惠妃也皱起眉头,当中只有黄丽妃看起来很高兴,她唱歌似的说道:
    “既然是个罪犯,当然要好好地折磨过后才能处死他。你们有机会可以去刑场看看,像上回礼部尚书遭凌迟之刑处死的时候,我曾经和陛下一起到刑场参观过。”
    礼部为掌管礼乐、祭祀的机构,尚书为该机构的负责人。
    “礼部尚书被削了二千零三十一刀都没有毙命呢。”
    黄丽妃双眼闪闪发光,双颊泛红地说道。
    “我也求皇上让我割了他几刀,那种手感可让我想起了平时装模作样的礼部尚书,一回忆起那痛苦的惨叫声就让人好兴奋呐。”
    黄丽妃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终于忍不住失笑,然后用沉浸在快乐回忆的神情继续描述着惨不忍睹的行刑场面,没有人开口搭腔,现场的人几乎都流露出作呕的表情;凛花也拼命和反胃的感觉对抗。
    这个黄丽妃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呀!?
    “别说了!”
    春柳终于忍不住大声打断对方的话。这时正好吹来一阵风,紫色的花瓣一起飘落而下,春柳望着那个方向说道:
    “连木莲花都害怕了,可见这个话题有多可怕。”
    黄丽妃神情茫然地闭嘴后,马上又发出阵阵笑声。
    “招华妃娘娘真是娇弱呀。贞惠妃娘娘,您觉得呢?”
    贞惠妃充满长者风范,她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我虽不清楚陛下的想法,不过我比较喜欢没有凌迟等刑罚的太平盛世。”
    “这答案真是既平淡又无趣。”
    黄丽妃咯咯笑着,贞惠妃则心平气和地回答。
    “先人们的作法必定有其道理,凌迟或剥皮等刑罚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废除了,废除的是永和帝……不,应该是崇贤帝吧?”
    贞惠妃像在确认答案似的,回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官。
    “桂花!”
    黄丽妃大声地叫着女官的名字,刚才推掉凛花的茶,看似严肃的女子赶忙走上前。
    “是,黄丽妃娘娘。”
    “告诉贞惠妃娘娘,改革刑法到底是哪一个朝代的事呢?”
    女官中有许多教养、知识渊博程度绝对不输文官的人,而且拥有知识渊博的女官这件事也成了嫔妃们的骄傲。
    被唤作桂花的女官先是迟疑了一会儿,但是马上就回答:
    “应该是永和三十年……永和帝治世的时候。”
    黄丽妃相当满意地点点头。
    “好像不太对吧?”
    春柳说着,让黄丽妃顿时竖起柳眉。
    “桂花是选秀女时以最亮眼的成绩入宫的女官,我相信她不会有错。”
    “我这儿也有非常优秀的女官哟,玉凛。”
    凛花吓了一大跳。
    “是、是的!”
    “就由你来回答吧,快将正确的答案告诉贞惠妃娘娘。”
    大家的视线都像箭似的射向凛花,桂花则紧紧抿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凛花。
    凛花心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却又不能令春柳丢脸,只好开口说道:
    “禁止使用凌迟、剥皮、车裂这三种酷刑的是安乐帝治世的安乐十七年,然后是当时三公之一的耀昭行太保谏请皇上废除的。”
    春柳点点头。
    “那么耀太保谏请废除酷刑的理由呢?”
    春柳深知凛花曾为了嫁给皇太子而接受过相关教育,而凛花努力搜寻当时的记忆。
    “嗯……太保的养子,也就是太保的外甥——耀桂德,因侵占之罪被判刑入狱,后来在太保面前执行车裂之刑而促使太保谏请皇上废除该刑罚,没料到却冤枉了人家,真正的犯人等到行刑后才被抓到。太保痛心疾首,积极建言皇上改革司法制度和刑部,一并修订逮捕犯人至行刑期间废止上述三种酷刑,安乐帝接受了他的意见,颁布诏书时还说过这么一句话。”
    凛花顿了一下,并且注视着黄丽妃。
    “三刑永久废止,改为斩首之刑。”
    三种酷刑从此改为斩首且一直沿用下去,安乐帝如此颁令,至于推翻该法的人,据说就是对爱妃言听计从的朱玄叡。
    黄丽妃神情诡异地紧盯着凛花,看得她浑身不舒服,另一边的春柳则是一脸得意,贞惠妃也幸灾乐祸地笑着。
    “看来她说的才是正确的。”
    “不可能!”
    黄丽妃不肯认输。
    “来人呐,快到文书房查查史实,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
    “为了公平起见,就派我的人去求证吧。”
    于是贞惠妃命令自己的宦官到文书房查资料。
    不久宦官抱着厚重的史书回来,贞惠妃解开史书的绳子调查,接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废除酷刑的是安乐帝,无论是年号还是当时的太保名字都是玉凛小姐说得对。”
    黄丽妃砰地站起来,一旁的桂花吓得脸色发白,全身不断地颤抖。黄丽妃睁大眼睛狠狠地瞪视着凛花。
    然后她轻声细语地说道:
    “就是你呀?”
    听不懂她想说什么,难道是我听错了?黄丽妃扫视贞惠妃和春柳之后,脸上再度挤出一丝笑容。
    “虽然贞惠妃娘娘似乎说过木莲花不属于任何人,不过……”
    她左边的脸颊浮出了一个小酒窝。
    “这可是我的花哟,你说是吧?”
    没等对方回话,黄丽妃就撇过头去,粗鲁地拉起裙摆大步离去,女官和宦官们都慌乱地收拾东西,紧紧追随主子的脚步离去。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在场的人都深知黄丽妃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木莲花因其色彩高雅,所以在皇城内唯有皇上特许的人才能在花园里栽种,因此又被称为象征“宠爱”的花朵。
    亭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却没有人还有欣赏木莲花的雅致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