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笄年

30 第 30 章


长江天堑没能挡住殚赫千里的百万之师,青天白日旗像折断脖子的孤雁,嘶叫着从南京阴霾的高空坠下。兵败如山倒,到处是向南溃逃的国民党残兵败将。
    庭于希刚刚跨进司令部,劈头就挨一鞭。饶是他躲得快,脸颊仍被热辣辣的带上一稍。
    二十二兵团总指挥李良荣右手执鞭,左臂高高吊着绷带:“你姓庭的躲在这里偏安一隅,逍遥这些年,吃了多少空饷!”说话就是一鞭。
    庭于希不答话,只是后退。
    “你辖下三个师一个骑兵团,全是精锐,谁给你的配备!”
    他仍不说话。
    “你和我虽不是黄埔嫡系,这么多年来,委座如何相待!”
    “天高地厚!”庭于希挺直了腰。
    “庭于希!”李良荣丢了鞭子抓住他双肩,“厦门丢了,上海丢了,什么他妈的‘东方斯大林格勒’,□□打到金门了!”
    庭于希一怔,该来的终于来了,他为一个军人灵魂深处的悸动而羞愧。
    “委座在溪口老家祭祖坟,你知道,他说什么?”
    “我听着!”
    “他对他娘说,‘此刻辞别你老人家,不知何时再来扫墓’!”李良荣双目闪着水光,“上海战役一败,他老人家大口儿的吐血啊!”
    “委座会南撤么?”
    “不会!绝不会!”
    “只要委座还在上海,庭于希和辖下全军誓死护卫!“
    “我知道你一向消极内战,可是这当口儿,不是哪党哪派当政掌权,是□□一定要将委座赶出海内,庭于希,养兵千日做什么!“
    “不用再说了,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
    “我要一条船。私人用。”
    “军需如此短缺,不可能!”
    “一条小船就够。金门有多少随军家属,她们不能平安撤离,将士们就豁不出这条命。”
    李良荣权衡再三:“好,我答应你!其他的,你看着办!”
    血水染红了近海。前方还在激烈交火,庭于希抽身出来,站在浅湾的礁石上,怒浪拍打着他的腿。
    “军长!别打了!”暂编师师长刘百鸣鼓起勇气扑在他脚下,“黄百滔败了!傅作义投城了!汤伯恩逃到海外!多少大兵团都散了,我们算什么,大势已去,我们一个军算什么!”
    庭于希抬手就是一枪,按扳机的时候,稍稍偏了一点,子弹打在刘百鸣肩上。
    “再有扰乱军心者,死!”
    浮尸和水藻摇撼着一艘退役的军舰。庭于希朝着海面看了一眼:“每家一张票。上船!”
    一声令下,逃难的人们并没有蜂拥而上。遍地的尸体只是一具具死去的肉,而抱头嚎啕不忍离别的,却是活生生的人。那是人世间最凄惨的情景。
    庭于希塞给苏浴梅一张票:“带着孩子上船。”
    她伸手摸一下他硬的没有一丝曲线的脸,转过身。
    “浴梅——”不忍心的是这个铁石心肠的人。
    苏浴梅猝不及防的被他拽进怀里。他就在这攘攘人群中,用最后一点柔软,亲她,吸吮她,她也放肆的吸吮他,希望可以留住他的灵魂。
    没有人注意他们,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就连少元也格外安静,带着一点惊讶,看着父母生平第一次的,在他面前,悲壮的亲热。
    他推开她:“你走吧。”
    “我不走!”
    “战争只需要男人的血。”他摸着她脸上的泪,“你的眼泪只能消磨我的意志,我不要你陪我死。”
    “我不死,我留下替你收尸,然后带大你的儿子。”她的嘴角在泪水下弯起。
    他骇然,他低估了她的坚强。
    “走吧。为了少元。台湾的医生和药,可以治好他的病。”
    提到孩子,她坚硬的心柔软的裂开一道缝。
    “我跟儿子说句话。”庭于希抱过少元。
    “爸——”
    他贴在他耳边低语。
    “爸——”少元回到苏浴梅怀里,伸出两条瘦弱的小胳膊。
    “男子汉,不要哭!”
    他看着他们母子安然上船。
    起锚的一瞬,他猛地转过身:“列队!”
    三军将士声如雷动:“是!”
    “内战,你们不想打,我也不想打!可是,身在行伍,生死不由人。天大地大,大不过军令如山!”
    “我们明白!”疲惫的战士们扯开喉咙喊。
    身后,海上,少元也声嘶力竭的喊:“爸——爸——”
    庭于希咬紧了牙,双眼蒙上一层水:“今日一战……”
    “爸——”少元已哽咽得喑哑,“我不哭,我是男子汉!”
    庭于希再也忍不住,弹火熏黑的脸上划出两条泥水,他抹了把脸,使劲瞪了瞪眼睛:“今日一战,抱定赴刑之心,谁也别存侥幸!”
    “是!”
    “左翼高射炮,右翼迫击炮,重机枪开路,□□紧跟,榴弹炮垫后,万一失败,炸掉整个阵地,不给敌人留一粒粮食一颗子弹!”
    “是!”
    “独生子靠后!有家小的靠后!其余人,冲!”
    没有人靠后,杀红眼的将士们涨潮一般冲上去。
    “让开!让开!我是二十二兵团李长官的部下!”
    侧翼冲来一哨人马。
    庭于希举起望远镜:“放他们过来!”
    “庭军长!”通讯兵扑倒在他身前,“李长官手令,弃守金门,弃守福建!”
    “什么?”愤怒的庭于希一把将他拎起。
    “委座已经弃上海,乘静江号,撤往,撤往海外了。”
    “不可能!”
    “这是,这是李长官的手令,这是,这是委座的电文……”通讯兵吓得直结巴。
    “李良荣信誓旦旦,委座不会撤,福建不会弃,这么多将士,是给谁卖命!”
    “李长官也是……刚刚接到电报。委座下令,保存实力,退至马公岛,抵御□□……”
    “船呢?这个时候让我撤,船呢?让三个师的将士游去马公岛?”
    “没……没有船!所有的船,所有的船都开往上海,转运中央银行的黄金……”
    “这个时候,人命不如黄金?”
    本已倦怠的战士们一听弃守福建,顿时军心浣散,前方的隆隆炮火越来越近,喊杀声越来越近。
    庭于希咬碎了一排牙,重重将通讯兵掼在地上。前有追兵,后临汪洋,天绝他二十二军。
    “军长!”小归尖着嗓子喊,“你看!你看!”
    所有人都转头看,海上黑压压的一片,风樯阵马,排浪而来。
    “船!船!”战士们雀跃。
    庭于希接过望远镜,大小百十条船,重型军舰在前,轻型在后,还跟了不少民船。船头都悬着青天白日旗。
    第一艘船靠岸,一个女人下来。
    “华菁菁?”庭于希皱起眉。
    “难得你还记得被你一耍再耍的人。”她似笑非笑。
    “你的船?”
    “你知道就好,这些船,多大的人情,多大的开销,你庭军长心里有数!”她脸一沉,“现在不说这些,快上船。”
    迫在眉睫,庭于希暂顾眼前,一声令:“上船!”
    他怕乱了阵势,在后押尾。华菁菁气得咬牙:“我是救你的,你先上去!”
    他不动:“后队转头,不要乱!”
    战士们紧迫的登舰。
    庭于希仍皱眉:“吃水这么重,到不了马公岛。”
    “中间这么多小岛,哪里都可以补给,离开金门,四海帮吃得开!”华菁菁发急,“你快上船!”
    庭于希登上船,最后看一眼硝烟中的金门,最后看一眼大陆。
    几经转折,终到马公岛,下船的时候,华菁菁在身后叫住他,冷冷的:“庭于希,你记住了,你欠我的,是整个一个军的命。”
    他心中一凛,没回头,沉下声:“好,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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