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笄年

43 第 43 章


云霞出海曙,新的一天。
    西屿潮涨,风推浪,浪拥朝阳,露出一片细白的沙滩。沙滩上,两排小脚窝。苏浴梅一手撩起耳边碎发,一手按着旗袍下摆。
    天地间,只有水浪喧嚣,鸥鸟将海天衔成一线。
    涛喧鸟鸣间,夹着一个声音。那声音真真切切,不是天籁,将她拉回人间。
    “老婆——老婆——”
    她回头望,不是幻觉。奔放的巨浪前,她没牵没绊地跑,甚至忘记拾起丢在海边的鞋。
    她跑过珊瑚礁,跑过养鱼塘。庭于希站在晨曦下,动也不动,那样高大,英气勃勃。
    她不管不顾的扑进他怀里。他的肩臂依然有力,抱得她离了地。
    四下无人,她放肆的亲了他:“你晚了三天。”
    “迟了些,总算来了啊。”
    没错,总算来了。两个月,白日的担忧,夜里的思念,而今,悉随浪散。
    他放她在地上。她重新审视他,很惊讶。他竟随便穿一件短襟。举止间流泻的洒脱再非军装下刻板的威严。
    “于希……”
    他托起她的脸,抹去海风留在上面的细沙:“你不想么?无官一身轻……”
    她迅捷的联想:“华当雄逼你的?”
    “也是你我的心愿啊。国军派系太复杂,抗战结束,我就该离开了。”
    “可是……”
    “战场,无论杀谁,该不该杀,总是业,杀业重,报到我儿子头上了。”
    少元是战争留给她永远的疤。
    “也好,我只想和你过太平日子。”她重新快活起来,挽着他胳膊,“我们回家。”
    他被她拉着,向前挪了下。
    苏浴梅觉到什么,一愣。他笑得勉强。她不信,又拽他。他不及防的踉跄,右腿僵硬的拖着。
    “于希?”
    “没事……不要!”他按住她攥在他裤腿的手,“别看,看了恶心。”
    她缓缓蹲下,两只手摸着他的腿,从膝盖到脚踝:“让我看看!”
    “别看……”
    她执拗的扬起满眼泪:“我要看。”
    “浴梅……”
    她挽起他的裤管,膝上拆过线的疤,粗麻藤般翻出鲜红的肉,看不出是刀伤,是弹孔。
    她是感到一阵恶心,胃因心疼而翻江倒海。
    “怎么弄的?”她颤着声,“是你自己,还是……他们打的?”
    “有什么区别,换一个安心。”
    他拉她,她不起,蹲在那里,用手捂住脸。
    “浴梅……浴梅。”他半扶半抱,她扑过去,紧搂住他脖子。
    “结巴了,不疼了。”
    “那怎么还……”
    “有些残弹片取不出,就算不能完全恢复,总还能走路。”他拍拍她背,“你看,太阳出来了,渔民也要出来了,让人看到。”
    她松开手,从上到下摸索他,咬一咬唇:“你说,还哪里有伤?”
    “没了没了……好痒。”他笑一下,伏在她耳边,“别的伤都无所谓,不影响生儿子的……”
    她流着泪打他一下。
    “我们走吧。”
    “嗯。”她重又挽着他,臂上千斤重,碍着他的伤,她问,“车停在哪?”
    “车啊……”他拉着她走几步,一指,“那边——”
    她不留神,被他抓住双臂。脚下一轻,人已在他背上。
    “这不就是车么。”他将她轻轻一托。
    随着他的跛腿摇晃,她想,这样重的伤,怕是要终身落残了。
    “华菁菁毕竟对我有恩,手续办妥,那座房子,那些家私,都给她。我带出的……”他拍一拍残腿,“只有这条废物。”
    她不吭声,他摸一摸搭在他胸前她的手,“浴梅,你嫌不嫌我?”
    她的前额顶着他衣领,眼泪流进去,流进他的四肢百骸。
    他辛苦的前行。她抹一把他额上的汗:“累不累?”
    “背自己老婆,这辈子都不累。”
    路边是茶棚。她说:“歇会吧。”
    他负着她,摸一摸口袋:“还有几个零钱,去了船票,可以请你喝口茶。”
    “放我下来啊……”人渐多,她脸红。
    “你没穿鞋……”
    她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进进出出的是渔民,海边小村,大家都光着脚。
    “不碍事。”
    “地上凉。”
    “要喝茶啊。”
    “你坐我身上。”
    “不要。”
    “来嘛……”
    重上马公岛,恍如隔世。苏浴梅推开门,久违的家。窗几都洁净,庭于希献宝一般:“我常打扫。”
    “难怪这样马虎。”
    “哪有?”他不服,“我重来。”
    她哪里肯让他劳碌,“你去洗澡吧,一身的汗。”
    他搭一条毛巾,掀帘子进里间。
    “于希——”她伏在门口。
    哗哗的水声掩了她的声。庭于希探出湿漉漉的头:“什么啊?”
    她红了半边脸:“你……腿方不方便,要不要我帮……”
    他楞一下,一把将她拽进去。
    “衣服都湿了——哎——别闹,你……湿了还不是要我洗,你一点都不知心疼……”
    激越的水声夹着更激越的喘息。半湿的旗袍丢出来,水珠聚在上好的缎面上,凝而不散,汇成一条妖娆的小溪。
    两人裹在一个被窝里。庭于希摸着她的手:“你这手啊,真丝一样,做什么洗衣煮饭的粗活,我怎么不知心疼?”
    “逗着你玩的,我爱做。总算不穿军装了,真好,以后,一年四季,从里到外的衣服,我亲手做给你。”
    “买也买不起了。”他调侃。
    “你原来给我的钱,存了一些,节省点,可以将就一阵。”
    “好啊,那你养我吧。”
    “想得美。”她点他鼻子,实怕他因那条残腿而自卑,“你要出去找事做。”
    “哎!”他长叹,“恨不生就一副讨女人欢心的好皮相。”
    她笑着摸他脸:“谁说不好啊。我倒想不好,没人跟我争。”隔一会儿,她趴上他胸口,“你为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怕,有一天,你会懊悔……”
    他攥住她的手:“在北平,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天下这么大,我就只有你,到了今天,你还在身边,我什么也没损失。”
    她有些心酸,摸着他的伤腿:“事情就这么了了?”
    “四海帮能混到今天,是要讲些道义的,且不说他应承下什么,这条腿,是我全军的耻辱。我活着,即使去职,压得住这些悍将,要是我死……三万正规军闹起来,华当雄也得掂一掂。”
    她稍安些心:“嗯……你去做些什么好呢?”
    “我啊。”他拍着她肩膀,倒是一脸憧憬,“在这种海岛……打鱼阿,或者,嗯,挑个挑子卖水果,卖剩下的拿回家给老婆吃,那些木瓜芒果你不是最喜欢?”
    “哼,卖剩的才拿来给我吃?”
    “有什么不好,不浪费么。”
    他枕在她腿上,信口闲扯,无所不及。这些年来,从未有的轻松。就这样笑闹着睡去。
    早晨,集结号照例在马公岛响起。庭于希一骨碌翻起身。苏浴梅按着他,他拍拍额头:”这么多年,习惯了。”
    她将他的头搂进自己柔软的怀里:“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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