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锦绣缘

第35章


那十几年前的一幕一幕,是她心上的伤疤,最隐秘的伤痕,一生一世不想再记起,可是十年之后锦绣找到了上海。所以那一天,她丝毫没有犹豫,当年,荣家怎么赶她走,十年后她就一样要把荣家的人赶出门外。
可是自那一天起,旧日的记忆总在心头打转。锦绣虽然姓荣,可是在那间冷酷的宅子里,她也一样孤单无依,所以才会被荣家抛弃,背井离乡,流落在陌生的街头;甚至就连明珠,也把跟荣家的恩怨一并都算在她的头上。
偏偏这傻瓜,那天在百乐门迎接法国使团的晚宴上,她还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企图用她微不足道的力量,来保护明珠的尊严。那天她说的每句话,明珠站在帘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如今,还字字句句都记得。
明珠自然也知道,只是一直碍着面子不肯低头。事到如今,真的深深后悔,如果当天没有赶锦绣出来,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再如果,她早一点跟锦绣聊一聊左震和英东,那么事情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除了锦绣这个傻瓜自己不知道,谁都看得出来,左震眼里只有她。
而锦绣的心事,却只怕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更何况是聪明剔透的殷明珠!那天在百乐门楼上吃螃蟹,她在旁边看得明明白白,锦绣这丫头,她喜欢的明明是左震。毛巾是给他准备的,螃蟹也是给他剥的,阿娣给左震献殷勤,锦绣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偏偏这丫头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跟左震“没什么”!
左震跟锦绣之间,一定有误会。这误会,一定是因为向英东。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出来收拾局面,恐怕已经太迟了。
锦绣的手心是冰冷的,“我要见左震。”
她说这几个字,再简单不过,声音已经完全哑了,说不出的难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出来,那种语气叫人心惊,斩钉截铁,绝不回头。
明珠蹙起眉,锦绣这种人是属骆驼的,平常总是老实而温软,不管遇到什么好像总是会妥协;但是一旦她认定,就有种惊人的倔强,死也不肯退步。
事到如今也只好用软的,“左震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要是他不肯见你,就算你再等一辈子也没用。锦绣,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一定要慢慢来。你放心,我会帮你想办法,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让你见他一面。”
锦绣终于慢慢抬起了头。
到了现在这地步,还有谁有这个本事,谁还能叫她再见上他一面?
抬头却看见明珠的脸——殷明珠!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么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是,除了等,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但现在忽然有了一线希望,只要明珠在,事情就会不一样;谁都知道,上海滩还没有殷明珠办不成的事。更何况她是向先生的枕边人,跟左震也一向走得那么近……对,明珠说得没错,她一定有办法。
殷宅。
光线透过纱帘,影影绰绰地映进屋子里。明珠已经帮锦绣换过了衣裳,洗过了脸,手里正拿着一把木梳,缓缓梳拢着锦绣的长发。
事情的始末,她已经听锦绣断断续续地说过了。锦绣心神不定,也许又因为这么多天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所以说得始终有点颠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话,就会重申一遍:“不是我,想要害他的那个不是我,真的。”
拼拼凑凑,明珠终于听懂了一个大概情形。很多细节锦绣没有说,她知道,锦绣没有说,是因为当时有些情景,步步都是后悔,步步都是血痕,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再去回想。回头多看一眼,就再多一分心碎。
“麻子六跟了左震这么多年,他要设计骗你,本来就很难提防。”明珠轻轻叹了一口气,底下的话她没有说,最难得的,是麻子六那么深沉的心计。这六年来,他一直等着报复的机会,却隐忍到现在才动手,这么长的时间,丝毫没有露出半分马脚。
麻子六看得很准,左震唯一的死穴,就是锦绣。叫左震踏进圈套不容易,可是对付一个全无戒心的荣锦绣,对麻子六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他这一步棋,走得真是绝——叫荣锦绣背叛左震,那一刻的滋味,左震只怕比死还难受。
这天大的误会已经酿成,现在麻子六已经死了,不管锦绣怎么解释,这件事都已经死无对证。那天锦绣到底为什么会偷左震的子弹出来?她又为什么跟麻子六出门?这一切的一切,无论锦绣如何分辩,听上去,都只会被人当作是谎言。
明珠知道锦绣没有说谎。她心里,深深爱着的那个人,明明是左震,不是向英东。可是事到如今,还有谁会相信她?
明珠也一向知道左震的性子,他决定放弃的事,就不可能再回头。可是,看着锦绣的脸,她那双满含着期待的眼睛,这样的话,明珠实在说不出口。
“锦绣,你想没想过,离开上海,回镇江?”明珠不着痕迹地试探,“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送给你,房子,钱,衣裳首饰,我都给你预备。”
“没见到左震,我不会走。”锦绣没有抬头。
明珠再叹一口气,傻瓜,等你见到左震,只怕还不如不见。
锦绣自言自语:“那真的是个误会。我怎么会害他?我怎么可能存心要害他!明珠你知道么,被他误会,被他恨着,是什么样的滋味?我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明珠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锦绣倔强起来的时候,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更何况锦绣现在的心情她也明白,见不到左震,她只会永远这样抱着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一天一天等下去。
也许,长痛不如短痛,只有尽快了断这件事,才是最好的办法。
“锦绣,你先在这里休息,看看镜子里你的脸,都已经脱形了,这样怎么去见二爷?”明珠微笑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叫你跟他见一面。”
“真的?”锦绣蓦然回头,“什么时候?”
“等你养好身体的时候。”明珠把她拉到床边,“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想想怎么跟他解释。至于二爷那边,你等我的消息。”
锦绣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天。
二十天!好像这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么漫长的一段等待。锦绣都不知道,这么多日日夜夜,自己到底是怎么等过来的。
周围来去的是些什么人,每天发生些什么事,她通通没心思去理会,现在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思念左震,思念成狂。左右的左,震动的震,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却一再炙痛她每根神经,常常在不经意之间,这个名字就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
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原来想念一个人,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从早起,到日落,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影随形,叫人坐立不宁,寝食难安!她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意识都在想念他,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唇边的微笑,他眼底的温柔,他胸口的温暖,他的眉毛和眼睛……疯了,真是疯了,锦绣已经被这无休无止的想念纠缠得快要发疯。
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或许现在才能体会。不知不觉,一点一滴,那种细微的甜蜜慢慢渗进心里来,总在不经意间就被打动,心里不知道什么逐渐被唤醒,好像一下子被照亮的喜悦,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幸运。
只是,如果知道会有今天,有这么心酸这么痛,还会不会选择跟他在那一天相遇?锦绣对着窗外欲暮的天色,渐渐露出一个惘然的微笑,想来——还是愿意的吧。多么希望从跟他遇见的那一天开始,所有的事情都重新从头到尾再来一遍。
从在明珠客厅门口的初遇,到狮子林的再见,从那个下雨天在望海楼教堂门口的邂逅,到百乐门的第一场舞。
从百乐门那隔着衣香鬓影的相望,到宁园里半醉半醒的温柔,从飞奔向七重天终于看见他的欢喜,到满天烟花里他许下的诺言。
至于冬至的和合粥,至于他口袋里热乎乎的婆婆饼,还有后园里那一片没有种完的花……都已经遥远得好像是奢望,不敢相信自己曾经还有那么幸福的时刻。
事到如今,她并不后悔去救英少,那是她欠他的,她没有选择。
麻子六说的是谎言,那是后来才知道;可是在那一刻,对丝毫没有怀疑的锦绣来说,她的幸福跟英少的生死,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午饭又没动?!”她一眼看见桌子上的托盘,里面的食物都已经冷了,可是完全没有动过筷子的痕迹。
“你非得叫我每餐饭都坐在旁边,看着你吃光才成吗?”明珠一边埋怨,一边放下手里的鸡汤,“过来,把这个喝掉。”
“好。”锦绣倒是十分的听话,乖乖过来端起汤,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才是我殷明珠的妹妹,别那么没出息,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明珠笑了,满意地点点头,“看,今天气色已经好些了。”
锦绣看着她,本想问什么,可是听明珠这么说,不禁一怔,尴尬地把自己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明珠叹口气,“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其实今天我赶着回来,也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今天晚上,左震会去一趟百乐门。本来他是不去的,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死拖活拽,还拉了向先生出面请客,这才骗了他过去……”
锦绣的身子一震,蓦然跳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心脏似乎疯了一样快要跳出胸口,“百乐门?!他今晚要去百乐门?”她一把拉住明珠的手臂,“你不是骗我的吧!”
她太慌乱,碰翻了桌边的汤碗,砸在地上跌个粉碎,她自己却还浑然不觉,整张脸刹那间涨得通红,双眼焦渴地在明珠脸上搜寻,“明珠,你说的是真的吗,只要我去百乐门,就能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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