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属于你

第二章 夏(五)


    今夜,又梦见了你。
    你是我梦境中的常客。午夜,你总是披一身飘然的紫衣,袅袅娜娜地走入我的梦境。梦中的你依然古典、清雅、飘逸,一如十年前。醒来后,我追寻着你的身影,却只看到一个沉沉的夜,一窗剪剪的风。
    因为梦中有你,我迟迟不愿醒来。
    可是梦终究要醒的。捱着长长的午夜,我开始一遍遍想象你现在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心中的你太美丽了,这种美丽是神灵赋予的,是别人无法发现的,我仅仅因为你的美丽也要充满了尊敬。每次看到你的照片,我都会重温一种难言的崇高和庄严的美丽,以及面对它们时所产生的颤栗。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也会衰老,布满皱纹。可是你的目光,你的笑容,却永远不会改变,也不会消失。你是我人生路上遇到的珍宝,我永远感激着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和意志,他慷慨仁慈,给予我如此巨大的恩惠。没有这一切我是无法生存的。我坚信这一点,就像坚信真理不可篡改,忠诚不可践踏一样。
    哦,那永远不会埋没的目光和笑容,是我慢慢人生路上的两盏灯火。我跟随着它们,踏着它们照亮的道路走上一生。每当和污浊抗争得筋疲力尽而动摇的刹那(我承认偶尔也会脆弱),我就会一遍遍想起你的目光和笑容。它们在提醒我,永远不要向丑恶妥协。我说过,我或许不是最好的,但一定要成为最值得你爱的。从那一天起,我跟随着你像跟随真理,我的品格经受了检验。一个当代人怎样才算经受过了洗礼?我不知道,但我算是这其中之一,因为你永远在站我心的中央。你是缔造者,是一片圣土,是光荣与骄傲,是永生不灭的希望。有了你就有了一切,有了一个回路,一个归宿。即使是忧伤,也因为你的照耀,淡出一圈圈光环,变得那样神圣和美好。因为你从远处射来的目光,我是不会失败的。我们都不会失败。什么比爱,比这一切相加的爱更有分量呢?
    葭,是你,指引着我走上圣洁之路。
    多想和你一起并肩走下去。那样,我就不会走得这样孤独和辛苦。我也知道你一个人独处会有怎样的心境,因为我们是极其相似的。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相似的了。这个不让人喘息一下的时代呀,对于我们这样的“另类”,它的心肠是硬的。我承认偶尔也被一种痛苦所淹没,拯救我的只有回忆,那些溢着痛苦和温馨的回忆。当我想到我们短暂的、却不乏曲折跌宕的交往,想到我们难以尽言的往日,我总是激动不已。而在这样的夜晚,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再次卡在我的喉头,一直要倾吐出来……我想我后半生剩下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份倾诉了。没有倾诉,就没有我的明天。我把自己交给倾诉,倾听者只有你——和我遥遥而视的你。
    今夜,你在哪里?我的思绪飘向了天边。我无法呼唤你的名字,只是遥望南方的夜空,分辨你在黑夜中的身影……
    葭,自从篝火边的那次长谈让我们泄露了所有的秘密后,你我的相处就不那么自然了。我们还是和那些地质学院的师生们一起勘察地貌,一起跋山涉水,一起说说笑笑,可是却在有意地回避着彼此,避免说话,避免共事,甚至避免目光接触。其实,与其说我们躲避着彼此,不如说是躲避着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它的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得让我们恐惧,因此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躲避。
    你开始消瘦下去,消瘦而苍白。你的脸上,逐渐露出一种萧瑟的神情,眼底浮现着落寞。偶尔和你的目光不期而遇,你就会递给我一个微微的笑。那笑容十分飘忽,十分暗淡,十分让我心痛。晚上,你不再和我一起坐到篝火旁边聊天,你开始和那些人一起唱,一起跳。你的歌声尽管轻快,却带着一丝只有我能察觉的寥落。你的故作欢快让我心里那么不是滋味。于是,我开始躲进帐篷,不参加篝火旁的欢聚。我知道你躲的不是篝火,是我。如果我不在,你可能更自如,更洒脱,或许也可以更快乐。可是有一次,我走出帐篷去取一件什么东西,偶尔经过你的身边,却听到你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声长叹,使我的心脏没来由地一抽,竟抽得好痛好痛。
    原来,我们可以躲避彼此,却躲避不了已经滋生的情感,和那份由此而来的惆怅与凄伤。
    可是,尽管我们这样小心地躲避着对方,上天还是安排了一个机会,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只是,这个机会来得太突然太惊险……
    那是一次勘测途中发生的事。那时,我们正经过一个栈道。栈道架在深谷上面,是一条条的木头,用铁丝绑了起来,像一个横倒的工作梯。每两根木条中间都是空的,底下杂草蔓生,不知谷深几许。我有意走在你的后面,生怕没有经验的你一不留神摔下去。果然,你有些胆怯了,一边走,一边拽着崖壁上的草,似乎这些柔嫩的小东西能借给你一点力气。我皱了皱眉,凭经验,我知道这是危险的。“那些草不足以信任!”我第一次开口了,“记住,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说完这句话,我竟觉得面庞有些发烧,天知道,这句话耗费了我多大的勇气。你转过头来,从睫毛的缝隙中偷偷窥视着我,低低地说:“我现在觉得,自己也并不那么可靠了。”
    我好象被什么击中了,再也无话可说了。
    木条在脚下挣扎呻吟着,整个栈道都颤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走这种路是要短命的!”身后的一个女大学生在轻声抱怨。你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出了一句英文:“Everyonelivinghastokeepforgingahead,thoughitmaycosthimagreatdeal.”(人活着总要向前走,尽管付出的代价是辛酸的。)
    我突然怔住了,这句话是在总结我们以前的人生之旅,还是预示着我们今后的人生道路?就在这时,我听到前面有人惊心动魄地大叫了一声:“注意!有一根木条是断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只看到一个紫色的身影迅速跌了下去,接着,是木条折断的声音,和你的一声尖叫。来不及思考什么,我飞身扑过去,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抱住你的身子。然后,我觉得我们撞到了悬崖上,又以惊人的速度,像个皮球般的从山崖上向下滚。我咬紧牙齿,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恐怖的感觉都没有,只能被动地、昏乱地、听天由命地一路滚着,唯一的意识,是用手臂紧紧护住怀中的你,并把你的头压在怀里。
    终于,我觉得像煞车忽然煞住一样,身子不再向下滚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依然处于真空状态,几乎不相信自己居然活着。我试着动了一下,还好,没伤着筋骨。再看看怀中的你,像个小猫似的蜷伏着,双眸紧闭,脸色煞白,显然已经被吓坏了。可能察觉到我在动,你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我,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瞬间,你哆嗦了一下,脸“刷”的红了,神色又是尴尬又是忸怩。我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然后,我听到你颤声说:“请你……放下我。”
    我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抱”着你滚下来的。我突然觉得脸庞火辣辣的烫,怀中的你突然变成了一块烫人的烙铁。我笨手笨脚地把你放在地上,心中有份突如其来的狼狈和不知所措,也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激荡和甜蜜,似乎怀中还有你的温度。我吃力地站了起来,又习惯地想扶你起来,但手伸到一半,又不知所以地缩了回来。
    你看了我一眼,咬咬牙,两手撑着地,默默站了起来。你的双腿在剧烈地颤抖着,几次几乎要摔倒,但终于坚持下来了。然后,你试着向前迈了一步,可没等迈出一半就摇晃着要摔倒。我几步抢上前去,本能地扶住了你。你颤栗了一下,但没有挣扎,也没有命令我走开。
    我的心中蓦然掠过一阵狂喜,这种狂喜连我自己都难以解释。我小心翼翼地把你背到一块岩石上坐好,然后审视了一下你的伤口。好在,你受伤并不严重,只是手臂和腿上擦破了一块皮,正流着血。我说:“你等一下,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你迟疑地看了我一眼:“你……还是先处理自己的伤口吧。”
    “我受伤了吗?”我奇怪地低下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腿上,手上,都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口子,一道又一道。几条大的伤口上,肉向外翻着,血里面渗了出来,和着泥土,变成了黑红色,看起来怪吓人的。衣服和裤子被撕裂成几大块,好在还能遮体。摸摸自己的头,似乎也有血液从脸上和头发里渗出。直到此时,我才感到浑身都在痛着,痛得我禁不住深吸了两口气。再抬头看你,发现你也在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目光是担忧而焦急的。我每吸一口气,你的嘴角都跟着抽搐一下。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没事,我的伤不重,还是先处理你的伤口吧。”肩膀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牵动了正在流血的伤口。我忍着没有发出呻吟,尽量把颤动的嘴角化作一个满不在乎的笑。
    你蓦然咬紧了嘴唇,似乎要流泪。我一惊,急忙跑过去(奇怪,自己居然还会跑)对你说:“怎么了?伤口疼了吗?忍着点,我马上就帮你处理。”
    然后,我习惯性地去解背后的行囊。谢天谢地,行囊居然完好无损!我迅速打开行囊,找出双氧水擦去了伤口上的土屑和杂物,然后从草丛中找到几种草药,放在嘴里嚼碎了,敷在伤口上。你立刻惊奇地叫起来:“好凉!好舒服!这是什么灵芝仙草?”
    “哪里是什么灵芝仙草?这是止痛的草药!”我笑着对你说,“以前在大山里流浪时,受了伤总是用这个办法对付,效果好极了,比什么红药水紫药水的都管用。我们那里有很多这样的草药,这里却并不多,好容易找到了这么一点,好在还够你用的。”
    “那,你怎么办?”你担忧地问。
    “药箱里不是还有红药水呢吗?”我边说边给你包扎着伤口,“说实话,我是怕红药水不够两个人用的,才给你用了土方子。我哪敢拿自己的伤口开玩笑啊!”
    你又一次咬紧了嘴唇,似乎在忍着什么。我笑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什么时候也染上我这个咬嘴唇的习惯了?”
    你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我包扎好了伤口。然后,我拿出一些新的药棉,准备处理自己的伤口。你突然说:“能不能……让我帮你疗伤?”
    我怔了一下,竟没有任何反应。我相信自己肯定是听错了。然后,你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没有你那样有经验,但我会很小心的,尽量不弄痛了你。只是,要麻烦你坐到我前面来,我……似乎还没有气力站起来。”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在巨大的激动和惊喜下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默默地坐到你的面前,把药棉交给你,一时间竟不敢看你的眼睛。我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抖动着。
    你开始处理我的伤口了。当你光滑细嫩的手指触到我裸露的肌肤时,我竟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怎么?”你急切地问,“弄痛你了吗?”
    “没有。”我嗫嚅着,感到脸热热的,“我……我……”
    你突然害羞地低下了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终于,你又接着处理我的伤口。你的动作很轻柔,但我还是感到了钻心的痛。我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呻吟,不让脸上的,嘴角的肌肉抽搐,甚至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点点痛苦的表情,怕这些会让你难受。过了很长时间,你终于包扎好了我所有的伤口。“好了,希望没弄痛你,”你说,“我毕竟不是专业的护士。”
    “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护士了。”我低低地说。其实,你纤柔的手指就是最好的止痛药。得到你的疗伤,连疼痛都变得甜蜜了。
    你的脸上又掠过了一抹羞涩:“我觉得你似乎在发烧。你的皮肤好烫。”
    岂止皮肤发烫,我觉得整个身体都火一般的烫。“这不是发烧,这是……”我说不出来了,我觉得自己的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笨拙,“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你突然转过了头,似乎在掩饰着又一阵袭来的羞涩。我也低下头来,无意识地玩弄着一根不知名的小草,把它的叶子一点点扯碎。一种异样的沉默和尴尬在我们之间弥漫。天气渐渐地凉了,阳光淡薄得像一层灰色的雾网,苍茫的笼住了山巅、树木、和岩石。风微微地吹来,吹到身上有股丝丝的凉意。你突然醒悟地跳起来:“天!我们是从哪儿摔下来的?”
    我也一下子惊醒了。上帝!这么长时间,我们居然都忽略了这个问题。我站起来向上看。立刻,我感到一阵眩晕。耸立在我们面前的,竟是一个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崖。山崖上的岩石并不突出,但杂草极多,一丛一丛地蔓生着,根本找不到道路。看不见崖顶,也看不见那条长长的栈道,甚至无法听到上面的任何声音。我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就觉得两腿发软而额汗涔涔了。一股后怕和侥幸混合而成的感觉充斥了我的胸膛。天!我们居然从如此高而陡峭的悬崖上滚下来而没有摔死,甚至连筋骨都没受伤,这,简直是奇迹!
    你也慢慢地站起来,打量着这个山崖,又打量着四周,目光中也流露出几分惧意。“我们……能爬上去吗?”你试探着问。
    我摇摇头:“除非长翅膀飞上去。”
    “那,他们能来救我们吗?”
    我又摇头:“他们下不来。”
    “那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另辟蹊径,自己走出大山。”我的声音缓慢而沉重。
    你沉默了。是的,你仅仅是沉默了,没有绝望的喊叫,也没有悲观的抽泣,只是站在那里静默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你默默收拾好行囊,低声说了句:“走吧。”
    我惊讶而钦佩地望着你,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你柔弱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副铁打的筋骨,和怎样一颗坚强的心。是的,前面是一条异常艰险的路,但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我突然想起了你的那个譬喻——苦难是一条坚实的绳索,如今,上帝把它扔给了我们,我们的命运就这样紧紧拴在一起了。
    路,越走越艰难了。事实上,这样荒凉的山谷里根本无路可走。凹凸的巨石常常形成无法翻越的阻碍。深密的杂草在许多时候都是天然的陷阱,底下可能藏着一个深坑或陡坡。随处蔓生的藤蔓更成为防不胜防的、绊脚而危险的绳索。我只好拿着一把较大的折刀,在前面开辟着道路。我给了你一根粗壮的树枝,让你不断地拍打着身边的草,以起到“打草惊蛇”的作用。可是走了一段路后,我发现你却经常把这根树枝当作拐杖用。“别这样,”我劝说着你,“山谷里的毒蛇最多,一不小心就可能挨咬。”
    你虚弱地笑了一下,顺从地举起了树枝。可没走两步,你就摇晃着打了个趔趄。我急忙上前扶住了你。这时,我才注意到,你已经气喘吁吁了。走了这么长的路,你的脸色居然还是那样苍白,额头上却已渗出淋漓的汗珠,握着树枝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哦,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又受了伤,你的确没有多少力气来应付这崎岖的道路了。可是,这一路上,你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也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看着疲惫不堪的你,我感到一阵揪心般的痛楚,真想马上停下来,让你好好地歇一歇。可是,太阳已经偏西了,而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有水源的地方住下来,否则,我们是捱不过这个夜晚的。我狠了狠心,松开了你的臂膀,又到前面“开路”去了。不过这次,我没有命令你去“惊蛇”。
    太阳渐渐西斜,黄昏正慢慢地移步而来。我们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我一步步向前拖着,仿佛自己的身体有着千钧之重。后面的你依然没有呻吟,但喘气声却在加重。疲倦征服了我们,可是,水,依然没有影子;路,依然没有尽头。
    后面的你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蛇!蛇!”那叫声带着极大的恐惧,几乎要憋住气了。我迅速转过身来。果然,一条褐色的,带着斑点的蛇竟攀到你手中的树枝上,对着你咝咝地吐着芯子。你筛糠般地颤抖着,惊慌得竟忘了扔下手中的树枝。于是,那条蛇乘机迅速爬上来,闪电般地在你手背上咬了一口,又飞快地钻入草丛逃走了。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我甚至没有辨认出是那一种蛇。
    “上帝!”我一下子扑到你身边,抓起了你那只受伤的手。你仍然颤抖着,似乎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审视了一下伤口,伤口周围已经有了淡淡的黑印。显然,这是条毒蛇,毒性并不太强,但如果不及时救治肯定会丧命。不能犹豫了,我迅速用手中的折刀,在你的伤口上打了一个“十”字,然后捧起你的手,把嘴唇凑在伤口上,用力地,不假思索地吸吮着带着毒液的血。
    “别!别这样!”你惊叫着,似乎比刚才还要慌张。你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可是我却铁钳般地把那只手牢牢地攥住,让你丝毫不能动弹。我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上,再吸一口,又吐在地上……就这样,我一连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吁了一口长气,抬起头来,带着明显放松的心态说了句:“行了,没事了。”
    你没有做声,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这时我才发现,你的脸像火烧一般的通红,脸上的神色是奇异的,混合了狼狈与羞惭,似乎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然后,你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看了一眼伤口,脸上的红潮更深了,那份羞惭在加重,加重。我愣了一下,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然而只有瞬间,我就明白了,我刚才……刚才……我突然觉得嘴唇灼烧一般的火烫,脸上也热辣辣的。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仓皇地后退了两步,嗫嚅地,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这个解释简直是笨拙透顶。你颤栗了一下,那红潮已经蔓延到了颈部。然后,你猝然咬住嘴唇,转过身子,飞快地向远处跑去。
    血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头部,一种痛楚的、酸涩的、委屈的感觉潮水般汹涌而至。我分明感到心里有一股火在迅速的燃烧起来。于是,我几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你,冲动地,喘息地,爆炸般地大喊一声:“你别走,我走!”
    你愣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我,眼中仍有残余的羞愧与惊恐。“你两个小时之内不能动,”我放低了声音,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剧烈的运动会加速血液循环,引诱毒性发作。这包药粉是用来驱蛇的,你在周围撒上一些,就没有谁会打扰你了,无论是毒蛇,还是——我。”
    说到最后一个字,我的胸口突然泛起了一股强烈的辛酸。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的血管已在体内偾张,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于是,我撒开腿,拼命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向远处跑去。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甚至根本辨认不清眼前的道路,我像只发疯的野兽,在纵生的杂草和藤蔓中狂奔。心中所堆积的郁闷,快要让我整个人都爆炸了。我觉得自己每一根动脉都紊乱得在错位,每一条血管都贲涨得要爆裂,每一根神经都痛楚得要崩溃。衣服被荆棘划破了,腿被尖利的岩石割伤了,可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跑得喘不过气来,整个头部都迸裂似的疼痛着。终于,一根粗壮的藤蔓拌倒了我那疲惫不堪的身体,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伏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的头发昏,喉头发痛,嘴唇干枯,身上一阵一阵地痛。可是,那种郁闷和痛楚,仍然在我体内剧烈地燃烧着,折磨着我的每一根纤维。于是,不知从哪里滋生出一股力量让我一跃而起。我举起手中的折刀,疯狂地砍着周围的杂草和藤蔓。我无法分析自己的情感,我承认那里面有一种没来由的委屈,和一抹淡淡的刺痛,但更多是,是一种举着放不下的情感,又交付不出去的痛苦;是终于找到了一生最美的梦,却又不得不无力地松手,眼睁睁地看着它缓缓消失的悲哀;是一点点积压在胸口却无处发泄的苦闷和辛酸;是一种心灵深处长期的交战、压迫、挣扎……这一切一切,都在撕扯着我饱受苦难的心,压榨着我那原本痛苦的灵魂!哦,这种折磨何时结束?这种痛苦何时才有尽头?眼前的藤葛和杂草,突然变成了我那纠缠的思绪,变成了我心中那无形而强大的阻碍和压力。我一刀又一刀地向它们砍去,仿佛要把一腔郁闷和苦痛都发泄在它们身上。藤,被一条条的割断了。草,被一根根地斩除了。可是,又有更多的杂草和藤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还是没有走出那片荆棘。
    终于,我没有力气去对付那些杂草和藤葛了。我累了,甚至连拿起折刀的力量都没有了。于是,我抛下折刀,用尽体内贮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对着天空,对着山谷,对着一切一切,撕裂般地大喊一声:“啊——”
    喊毕,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冷风一阵阵吹过我受伤的肩头。一阵突如其来的疯狂耗费了我全部的精力,我的脑子空空荡荡的,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残余的隐痛了。我就这样毫无意识地站了很久很久。暮色缓缓的蒸腾弥漫,苍茫的笼住了山巅、树木、和岩石。太阳掩映在彩霞堆里,透过了大堆大堆的云朵,射出一道道橘红及金黄的光线。天是揉和了苍灰的绿色,云是带着玫瑰紫的青莲色,山谷的黄昏,也是无比的美丽。
    一只柔弱的手触到了我的肩头。我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消失的意识马上回来了。我迅速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你站在我身后,睁大一双深邃的眼睛,柔柔地,默默地看着我。
    “你怎么来了?”我哑声说,“不是告诉你不能动吗?”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你轻轻地说,“我听到了你的喊声,估计你可能在这里。”
    我沉默了。狂跑,狂砍,狂喊,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告诉我,”你的眼睛深幽幽地闪着光,声音中有种不容抗拒的温柔,“你在……吸吮我手背上的毒液时,是不是知道自己有可能也会中毒?”
    我被动地点点头。其实,我已经中毒了,四肢发软,心脏悸动,头脑昏沉沉的。这样的吸吮不可能不中毒,刚才的一番折腾又加速了毒液的蔓延。现在,我只能祈求一贯强壮的身体能够抵抗住这种毒性了。
    你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你已经两次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你说,声音有些发颤,“你……不怕死吗?”
    “我在救你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不会丧命。”我坦白地回答,“这不是勇敢,而是——本能。”
    触着我肩头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你闪动着眼睑,眼底逐渐流动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看起来更像是两泓秋水。你的嘴唇微微地发着颤,显然在克制着自己。可是,那雾气却越聚越浓,终于凝结着一滴硕大的,透明的,晶莹的泪珠,从你的眼角慢慢渗出,顺着白皙的面颊,缓缓地,缓缓地滚落下来。
    “你哭了。”我喃喃地,不相信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你流泪。在我的心中,你一直是坚强的化身,你窄窄的肩膀似乎能承受全世界的苦难。可是如今,你却哭了,为我而哭了。不知怎的,我就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喉中有个坚硬的硬块在滚动。我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地擒下这滴宝贵的泪珠,放到我干枯的嘴唇上,涩涩的,咸咸的。“如果,”我低沉而颤抖地说,“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能够有你的这滴眼泪,我死亦瞑目!”
    你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色立刻变白了。“如果你死了,”你说,嘴唇依然颤抖,声音却低柔而清晰,“我,决不活着走出这座大山!”
    一股热气迅速冲进我的喉咙,让凝结于那里的硬块在松动,在软化。一种带着酸楚的感动,浪潮般从心底汹涌而起,席卷了整个胸膛。我费力的要把那个硬块压下去,却发现,自己的眼眶也发热而潮湿了。
    当晚,我们露宿在一条小河边。半夜,你发起了高烧,不是因为蛇毒,而是过度疲惫所致。我喂你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却显然没有什么效用。你一直在呻吟着,额头烫得吓人。我只好用毛巾在河水里浸湿了,敷在你的额上,并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你的手、脚和颈部。听着你痛苦的呻吟,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我的心脏一阵阵强烈的抽搐,然后就痉挛般的绞扭起来,如果可能,我真恨不得把所有的病痛都移植到自己的身上。反正我也中毒了,再发一次烧又有何妨?头依然眩晕着,好几次都支撑不住,但我告戒自己,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后半夜的时候,你开始模糊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呓语:“我……不要背叛!不要……伤害!忠诚……是我的……责任。忠诚……责任……爸爸说的……”
    我用手捧住了头,闭上眼睛。一种绝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我的心脏,心脏再次绞紧、绞紧,绞得我浑身痛楚。我的心里像有一百种情绪在交织着。然后,你又开始呓语了:“江岸……哦,江岸!别离开我……我……需要你!二十六年,我才……别走!江岸!江岸!!江岸……”
    一股热气从我心里升起,升进我的头脑,升进我的眼睛。巨大的惊喜和强烈的辛酸绞在一起,绞得我的心脏撕裂般的疼痛。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面前的篝火。火苗跳动着,那么猛烈,那么猛烈,那么猛烈……我突然觉得道义和情感就像两堆熊熊燃烧的火焰,而我们的灵魂就在这炽热的火焰上,无望而痛苦地煎熬着,折磨着,挣扎着……
    清晨,你的烧终于退了,大概是阿司匹林和物理降温都发挥了作用。我的头也不那么沉了,强健的体魄终于战胜了危险的蛇毒。尽管身体依然很虚弱,你却坚持着赶路。于是,我们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好在行囊里还有备用的衣物),迎着初升的太阳出发了。
    其实,所谓的“赶路”,就是沿着河流往下游走。一般情况下,沿着河流走,总会找到出路。果然,杂草和藤蔓在逐渐减少,道路开始变得平坦起来。偶尔,我们还可以看见一丛丛盛开的野花。你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插在淡紫色的草帽上,更显得清纯可人。夏日的暑气还没有上来,空气爽朗清新,花瓣和草叶上还留着隔夜的露珠,天空是一片澄净而透明的蓝。好一个适宜赶路的早晨。
    一阵微风吹来,我嗅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是从河的下游飘来的。你似乎也嗅到了这阵香气。凝神片刻,你突然喜悦地喊起来:“熏衣草!一定是熏衣草!”
    熏衣草?我心中一震。会吗?这原始的,荒凉的山谷,会生长着你钟爱的熏衣草吗?你的脚步突然加快了,竟越过了我,走在了前头。果然,香气越来越浓烈了,似乎空气中的每个分子都饱含着这带着甜味的清香。寻着这清香,我们绕过了一个河湾,眼前顿时出现了一个平坦的山谷。刹那间,我们都屏住了呼吸!我看到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紫色。整个山谷,竟奇迹般地开满了那伞状的,香气袭人的熏衣草!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色。眼前有多少熏衣草?大概是几十万,几百万吧。它们张扬地、喷薄地,肆无忌惮地开放着,在天地间尽情释放和挥洒着自己的生命与激情,竟把整个山谷,都渲染成一片纯净的紫色。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穿梭于花丛中,大小的蜜蜂飞来飞去。阳光静静地照着,风徐徐地吹着,置身在这漫山遍野的紫色海洋中,我仿佛掉进一个飘动的,半透明的梦里。
    我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不为别的,只为这激情的,绚烂的绽放带给我的发自心底的震撼。我不敢移步,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破了这个梦。而你,屏息了几秒钟后,突然孩子气地发出一声欢呼,一头扎进了这片明净的紫色中。你张开双臂,在这片熏衣草的海洋中奔跑着,跳跃着,似乎要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融化在那大片的紫色中。哦,你就是一株紫色的熏衣草,你正在灿烂地开放,正在释放着自己的激情!你已经成为这紫色的梦的一部分。而我,能抓住这个梦吗?能留住这个梦吗?能拥有这个梦吗?
    终于,你停下了脚步,回头凝视着我,眼中是一片深深的柔情和感动。“多美?不是吗?人世中没有比这更美丽更圣洁的了。”你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虔诚,“就像这熏衣草那样,当开时开,当谢时谢,能灿烂时灿烂,该寂寞时寂寞,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花开不是悲剧,只有从没开过的花才是悲哀的。许多‘永恒’、‘千古’的事,不是我等草芥之人能享用得起的。今生今世,但求不错过自己的花期,吾愿足矣。”
    我突然转过身来,眼睛里竟没来由的充满了泪水。再去看眼前那一片梦幻般的紫,竟透明得不可逼视。摸摸脸,才发现那上面已经遍是泪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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