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的熏衣草终于开花了。
大片大片的紫色在花园内疯狂地铺展、蔓延,几乎侵占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那些伞状的小花朵在风中摇曳着,别有一番淡雅绰约的风姿,很难想象这不起眼的小东西,竟会在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就迅速占领整个花园,并能散发出那样浓烈的清香。它们的开放似乎不需要过程。夏天的花园,从来都是熏衣草的天下。
我的耳边,似乎又传来你低柔而略带磁性的声音:“熏衣草柔弱的外表下,其实蕴藏着巨大的热情。这种热情一旦释放出来,其能量是让人从心底震撼的。”
葭,你仅仅在说熏衣草吗?
第一次听你说起熏衣草,是因为你的着装。你的服装永远只有一个色调——紫色。洋装、外套、连衣裙、长裤、包括帽子和丝巾,都是淡淡雅雅,深深浅浅的紫。再没有比紫色更适合你的了,高贵、清新、飘逸、古典……这些与生俱来的气质被一身淡雅的紫色烘托得更加完美。记得有一次,我曾把你比喻成一株开花的丁香,你微笑着说:“我想,我还是更喜欢熏衣草。”
“熏衣草?”久居北方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熏衣草是产自地中海的一种花卉,是用来提炼香精的,”你解释着,“它生命力很强,我国各地都可以栽培,但野生的熏衣草并不多。”
“它的花是紫色的吗?”
“是的。”你点点头,深邃的双眸被紫色的衣衫映得雾蒙蒙的,像湖面凌晨时分反射的曙光,“这真是一种太平凡而又太不平凡的植物。它把一生的激情都释放和挥洒在那个短暂的夏季,把所有的美丽与柔情拼作一时的灿烂和芳香,然后毫不迟疑地飘然逝去,只留下一个坚硬而苦涩的果实,在寒风中守着自己的爱。”
我听得有些出神了,怔怔地注视着你。你抬着头,一绺长发飘荡在胸前,紫色的衣衫迎风飞舞,有种说不出来的飘逸和高洁。哦,熏衣草一时的绚烂,是用一生的苦涩作代价的。它何尝不想让芳香永驻,只是等待它的,是一个流泪的秋天,和一个冰封的严冬……
葭,你知道吗?当年那个对熏衣草一无所知的小伙子,如今却在自己的花园里栽种了大片的熏衣草。每逢开花时节,他都会出神地凝望着那片淡雅的紫色,追忆着一份不可复得的人生的温馨,追忆着那个早已飘逝的,短暂的夏季……
第一次真正见到熏衣草,是在那次外出勘察时。勘察活动是你的朋友——那个地质学院的女教师组织的,地点是离城市300公里左右的一座大山。她带上了几个学生,顺便也带上了你,而你又邀上了我。
勘察对于我们这两个地质学的“门外汉”来说都是新奇的。他们给了我们两个行囊,里面没有装勘察用的工具,却装满了野外生存必备的一切东西。刚走进大山时,你和那几个学员都很兴奋,而我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激动中夹杂着一丝酸楚,仿佛走进了一份回忆,或者走入了自己的一部分血脉中。
勘察是陌生的,野外生存却是我熟悉的。在大山流浪的特殊经历迫使我拥有了一切在困境中求生的本领。当看到我熟练地搭帐篷,生篝火,寻找食物,开辟道路……那些学了无数书本上的知识,却没有一点野外生存体验的学生们常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叫。我还让大家把草绳绑在鞋底上防止滑倒,睡前在帐篷的帆布下面铺一层枯叶用来防潮,教大家分辨哪些野菜可以食用,而哪些是有毒的,甚至在晚餐时大显身手做出野外难得的美味……这一切,连你的那位研究地质学的朋友都大大惊讶。“你的野外生存经验,比我们学院的任何一位老师都丰富。”她带着夸张的口吻说,“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一切的?”
我苦笑了一下:“有些东西并不是我愿意学的,而是命运逼迫我去学的。”
“哦,那你的人生一定充满了传奇色彩吧!”几个学生兴奋地跑过来,“给我们讲一讲好吗?”
我的心中突然泛起了强烈的苦涩和辛酸。传奇?可堪回首的传奇?好在你在那边喊了起来:“快看,多清亮的溪水!里面还有小鱼呢!”
学生们立刻被那湾溪水吸引住了,纷纷跑去观看。我向水声传出的方向望去,却看到你对着我悄悄回眸,唇边带着个含蓄的笑。于是,在一份感动中,我明白了一切。
夜晚的时光是最轻松惬意的。大家围拢在篝火旁边喝着咖啡,跳动的火苗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几个大学生打开了录音机,现代的,带着节奏感的音乐立刻回荡在这原始的山谷里。他们围着篝火舞动着,歌唱着,欢乐的脸庞漾满了青春的气息。音乐是容易使人血脉加速的东西,而欢乐是具有感染性的。你的朋友也被她的弟子们拉进了舞蹈的人群,和他们一起唱,一起跳。火焰在跳动,木柴被烧裂得噼劈啪啪地响着,歌声、乐声、近处的风声、远处的松涛、和那溪流的潺潺低诉……哦,夜是觉醒的,它张着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一切。
我坐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斜倚着一棵不知名的小树,看着这欢笑的一群人。不知怎的,一股淡淡的,不可名状的酸涩悄悄地在胸中弥漫着。哦,不知忧愁的一群人!欢乐是属于他们的。而大山给予我的,是太多的痛苦。我向篝火里仍了一根柴,爆出了一串火花。隔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我有种朦胧的恍惚,突然间,就不再感染那欢乐的气息,而遗世独立起来。一种根藏在内心的寂寞,随着那喧嚣的乐声洋溢,迅速地充塞在心中的每个角落里。我突然觉得那些舞蹈,那些欢歌离我是那样遥远。今夜的欢乐是属于许多人的,但不是属于我的。
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横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来,你正用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火光下,你的脸色红润清幽。
“你怎么不去跳舞?”我问。
“你呢?为什么也没去?”你反问我,眼睛像被火光照亮了的湖水。
我不禁笑了:“我们的原因大概是相同的。这样的音乐,是属于那些不知愁苦的人。而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
你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和震动:“我们已经不能轻易被欢乐感染,这,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愣了一下:“何来‘幸运’之说?”
“伤痛也是某种深度,某种使人迅速成熟起来的力量,它可以提升我们看世界的眼光。”你慢慢地坐在我身边,带着一股哲人的沉思的味道,“苦难可以让我们思考更多的东西——如果我们不是被苦难击垮而放弃思考。”
我点点头,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想,我们之所以不被许多人理解,就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没有达到那样的深度。而我们,通过苦难达到了。”我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光,渐渐陷入了沉思,“可是我们也因此失去了很多东西。你知道,真正的哲人都是很痛苦的,因为他们把人性和世界看得太透彻了,经历得也太多了。”
“而且他们都是孤独的,”你补充到,“他们最大的苦恼就是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们的思想。许多哲人,都被人看作是疯子,这是他们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
“是啊,”我点点都,“不仅如此,他们更悲哀的一点还在于:不管世人怎样去评价他们,他们还是永远不畏惧失败,永远向着那个结局进发,百折不挠。”我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从这一点来说,我们,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我们比他们还要幸运一点,”你笑了,“我们仅仅被看作‘另类’,尽管我们也很难找到自己的同类,也不被理解,也有着无法排遣的孤独。”
我心中一动:“如果找到了呢?”
你突然咬紧了嘴唇。跳跃的火光下,你的脸有些朦胧。然后,你把一块小石子仍进了火堆里。“也许我说错了,”你说,唇边挂着一个自嘲的笑,“真正的高贵总是伴着痛苦,真正的庸俗中却藏着欢乐。人,还是平凡一点好。”
我怔了一下。你好象什么也没有回答,又好象回答了什么。你突然笑了一下——一个难以解释的、奇异的微笑。一个男孩子向我们招手,邀请我们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我们微笑着摆了摆手,他向我们夸张地做了个鬼脸,迈着弹性的脚步跑开了。
“孩子!”你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标准的男孩子,热情、奔放、快乐。男孩子都是这样的。”
“未必。”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就是特例。”
“你不是男孩子了,”你深深地注视着我,“你是一个标准的‘男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不,”你摇摇头,“你依然年轻,但已经不是男孩子了。更准确一点说,你从没有经历过‘男孩子’的过程。你的苦难来得太早。从很小的时候起,你就是个‘男人’了,或者说是个——男子汉。”
我又习惯性地咬紧了嘴唇。从来没有人能这样深刻地分析过我。
“你多大?二十五?”你又问。
“是的。”
“看我的朋友,”你指着那个老师,她正爆发出一阵瀑布般清亮的笑声,“瞧,她和我同岁,比你还大一岁。可她还是个女孩子,一个活泼快乐的女孩子。”你把目光转向了我,唇边挂着个温和的笑,“一个人的成熟与否是用思想而不是用年龄来判定的。她比你大,但她并不成熟。而你比她要成熟得多,你的思想成熟得远远超过了你的年龄。”
我又点头。很多人看出了我的成熟,但没有人向你说的那样透彻:“这么说,你认为‘男人’和‘男孩子’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成熟?”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全部。其实‘男人’和‘男子汉’还有区别。‘男子汉’是好男人的另一种称呼。他不仅要成熟而睿智,还要有理想有抱负,有坚持真理的勇气,有宽广的胸怀,有敢于面对逆境、挑战困难的信心,有坚持到底、百折不挠的毅力……最重要的是,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担负而不是逃避自己的责任。可以说,在男子汉的词典里,最重要的两个字就是——责任!”
我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痛得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仓促地看了你一眼,你的微笑仍然是善意的,不像是话中有话。可是,我的心绪已经难以平静了,一个女孩子的身影从我脑海中掠过:灵活的眼睛,微翘的鼻子,带着一个顽皮的,不知人间愁苦的笑……我闭上了眼睛,心中充塞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夜渐渐地深了,火苗渐渐地低暗下去。几个大学生终于跳累了,他们疲倦地收拾起录音机,蹒跚地向帐篷走去,还忘了不唧唧喳喳地说笑。我站起来,拖起一根粗大的树枝向篝火走去。你立刻过来帮我。“你总是这样,”你笑着说,“每次都让篝火烧个通宵。”
“多年养成的习惯。”我笑了笑,“以前在大山流浪的时候,我经常生一堆火,在火堆旁边睡上整整一夜。那时没有帐篷,夜晚寒气又重,必须要维持火苗终夜不熄。再说,火是让人振奋的东西,只要有火,就有了安全感,有了生存下来的勇气。你知道,有时,下决心活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突然沉默了。我知道,你是在避免触痛我心中的伤疤。我们默默地把树枝拖到篝火里。火被潮湿的木头抑得更暗了,但迅速的又扬起头来,欣欣然的燃烧着。你打了个哈欠,望望竖在暗夜里的那两座帐篷,倦意深重地说:“我想去睡了。”
我们并肩朝帐篷走去。走到门口,又不约而同地站住了,似乎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们就这样不知所以地凝视了片刻,然后,我低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你有些不解。
“谢谢你今天帮我解了围。”
你恍然大悟:“那件事呀,不提也罢。其实,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残酷的人生是你最严厉的老师,你的每一项生存技能后面都有着一段辛酸的经历,而心中没有伤疤的人是体会不到这些的。其实,”你的眼中突然飞进一抹近乎心痛的神色,“看到你熟练地应付野外生存的每一种状况时,我才真正体会出,你经历过怎样的困苦和磨难,走过了怎样一段惨淡的人生之路。算了,别想这些了,”你突然笑了,笑容温暖中带着安慰的力量,“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那些极为无聊的人才在这个世界上靠”忆苦“而求得施舍。而我们只能把艰辛装在自己心中,用温和来安慰自己的朋友和爱人。”
我被你眼中的那抹痛楚和语气中的安慰感动了:“你是个好女人。有人说,好女人是值得一个男人用一生去读的一本书。”
“好恰当的比喻。”你微微地笑了,笑容中有一种不易被察觉的寥落,“可惜很多时候,有资格阅读这本书的人不一定能读懂它,而能读懂的人,却已经失去阅读的权利了。”
我动容地抬起了头,一时间弄不明白自己的情绪,只是觉得受到了强烈的震动。看到了我的表情,你似乎也省悟了什么。“没什么,随口说的,”你搭讪着说,“夜真是件危险而可怕的东西,它容易让人抖落出许多秘密。”
秘密?这是你的秘密吗?埋藏在心底而无法诉说的秘密吗?这秘密的背后又是什么呢?你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早点睡吧。做个好梦。”说完,你走进了属于自己的帐篷。
我却没有回到帐篷里,而是在原地怔了好久。今夜的谈话,钩起了我太多迷惘而复杂的情绪。我努力地分析着,越分析越理不出头绪,只感到一种模糊的压力,和一种同样模糊的渴望,像海底的两股潜流,在我心底沉重、缓慢、无形地波动起来,并暗暗地冲撞着。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头脑是一片昏乱,直到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才从一片寒意中惊醒过来。抬头看看天,月已西斜,几点寒星,冷幽幽地缀在夜空中,夜,已经好深好深了。
于是,我迈开已经麻木的双腿,走到了篝火边。篝火仍在燃烧,但却不怎么旺了。我向火堆里扔了两根柴,让渐渐矮下去的火苗重新抬起头来,然后慢慢坐下来。我的心绪依然复杂,意识依然模糊,头脑依然混乱,但却毫无倦意。我想运用一下思想,想从头好好地想一想,仔细地分析一下。可是,“思想”的机器却仿佛生了锈,怎么也开动不起来了。望着这熊熊燃烧的篝火,听着山风低低的呼啸,和远处不知名的兽类的低嗥,我竟有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在大山中流浪的岁月。四周的寂寞对我压倒性地席卷过来。我心头掠过一抹伤感,一抹酸楚,一抹迷惘,一抹涩涩的说不出来的味道。于是,我摸出随身携带的口琴,下意识地放到嘴边,缓缓地吹了起来。
月光很好,到处都朦朦胧胧的,树木是一幢幢的黑影,远处的溪水反映着银白色的光芒。我吹着口琴,意识还沉浸在一片模糊之中,不知道吹的是什么曲子,也不知道吹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反复演奏着同一个旋律,只知道那优美的,却带着深深的无奈和苍凉的旋律在清幽的月色中缓缓地弥散,只知道自己需要把心中的某种情绪,某种感触通过琴声宣泄出来。我就这样吹了很久,直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谁?”我迅速回过头来,常年流浪的经历让我有一种本能的警惕。然后,我发现你站在我身后,披着紫色的外套,睁大一双深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怎么没睡?”我诧异地问。
“睡着了又醒了。听到外面有人在吹口琴,就出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我心中涌起一丝歉意:“真对不起,我的琴声吵醒了你。”
“不,你吹得很好。”你轻声说,眼睛里有一份出奇的感动,“我是被你的琴声吸引,才走出帐篷的。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领,你的口琴技术一定经过一番训练,拍子打得清晰而准确。”
“妈妈教的,她原来是个音乐教师,被下放到山沟时,什么乐器都没能带去,只带走了这把口琴。”我珍惜地抚摩着琴身,心中微微漾起一丝酸楚,“以前在大山流浪的时候,每到夜晚,我总要吹起这把口琴。琴声响起的时候,我就不再孤独了,仿佛又回到了爸爸妈妈的身边。”
你动容地点点头:“难怪你的琴声里带着一种真挚而浓郁的伤感,我几乎要被你感动得哭了。”
“哦?”我来了兴趣,“我的琴声有这么感人吗?说实话,我连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都不知道呢!”
“那是你太忘我了。”你说,“你吹的是电视剧《在水一方》的主题歌,歌曲名字也叫《在水一方》。”说罢,你凝视着那弯孤独的眉月,竟轻声地,情不自禁地唱起来:“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从不知道你有这样好的歌喉。最后一个字唱完了,音符似乎还在幽冷的空气中震颤。我听得呆了,心中模糊地触到了什么。而你,似乎仍沉浸在这优美凄婉的旋律中。月光在你面庞的凸出部份上镶了一道银边,使你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像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样充满灵性和感染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支歌,应该是根据《诗经》中的《蒹葭》改写的。”你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温柔,“我的名字中就有个‘葭’字,爸爸说,这个名字就来自这首诗,所以,我……”
你突然住了口,似乎刚从沉醉中清醒,而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也站了起来,在一份近乎惊愕和震动的情绪里,明白了我吹这支曲子的真正原因。我们默默凝视着,目光中有感知,有动容,也有惊悸。火苗在跳跃着,山风在远处低吟着,空气中有某种危险的成分在酝酿。我看着你的双眸,那深邃的眼珠似乎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要把我整个吞进去。我突然感到一阵颤栗,一丝模糊的,本能的警惕钻入我的脑海。我的耳朵突然发起热来,心脏在不规律的跳动着,一时间竟浑身不自在。我仓促地往后退了两步,含糊地,逃避地说:“我……去加两根柴。”
你默默地收回了目光,脸微微有些发红。似乎要掩饰什么,你和我一起去拿树枝。篝火很旺,用不着添什么柴。我把自己手中的树枝扔到火里,又接过了你手中的树枝。“我们谈点什么吧,既然都睡不着。”我说,尽量在缓和着空气。
“行啊,谈什么呢?”你也很热心地响应着,热心得有些反常。
“谈谈我的女朋友吧。”我不知怎么竟想起了这个话题,似乎在仓促中抓起了一件防身的武器。
你的眼中顿时燃起一抹真正好奇的光芒。你慢慢地坐下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坐在你身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叙述起来。
葭,这是我第一次和你谈起含霜。我讲起了小时候为了保护她而和野孩子们打架,讲起了那次分别,和分别后的重逢,讲起了我们的大学时光,讲起了那次勇斗歹徒,也讲起了灵床前的誓言,和出走前那次激烈的争吵……我没有隐瞒什么,似乎讲述得越多,就越能追寻回一点什么。你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一句。最后,我说:“这就是我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她就像安徒生童话中的拇指姑娘,总给人珍惜、爱抚、看护的感觉。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觉走近了她的。她好象特别需要人去关照,而且让人花费了全部精力也不致抱怨。多年来,她一直在我看护的视野中。我们的恋爱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一直以为我们会爱得平静而稳定,却没有想到,她竟要求我去适应污浊,去改变自己!当时我震惊极了,也失望极了。我蓦然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不同之处。我想,你说的对,我就是一本她永远也读不懂的书,而且,还是用拉丁文写成的。”
我的讲述结束了。你默默地望着篝火,似乎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良久,你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别埋怨她。她和那些大学生们一样,没有经历过苦难,也不能理解苦难造就的一切。她还是个孩子,而且,似乎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孩子。”
我点点头,把手中的树枝凑到火焰上去点燃:“你说的对。她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单纯、快乐,无忧无虑。其实,如果冷静下来,她极少把是非搞错。因此,我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她才值得我对她这样好。尤其是当她的父亲在临终时把她的手和我的手放在一起的时候,我心中的怜惜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只觉得重若千斤的担子压在了肩上。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叮嘱自己:”你好好地保护她吧,她是你的亲人。这种保护再细致,花费再大的精力都值得,都不过分。‘可是,我也知道,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迁就、没有勇气、缺乏个性。她受不了苦难,因此很容易对污浊妥协。如果她对我的不理解还可以让我忍受,这种没有原则的妥协,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你的头侧向了我,目光中有一丝钦佩和赞赏:“放心,她不会再让你去改变什么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因为你的离开早已把她吓得六神无主了。”你很有把握地说,“她太依赖你了,你已经成为她生命的支柱了,离开了你,她肯定活不下去。因此只要你回到她身边,她不可能要求你去改变什么了。你去做什么她都会统统赞成,只要你不离开她。”
我一下子呆住了。多年来,照顾含霜似乎是我分内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想到她因此而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性,更没有想到我的离开会给她造成什么后果。“有那么严重吗?”我迟疑着问。
“当然,”你的语气中有不容反驳的肯定,“你对她多年的照顾,已经让你成为她的一种习惯,而让她成为你的一份责任。不管出现什么情况,这一生中,她都离不开你,你也抛不下她了。”
你的话在我心中引起一阵巨大震动。我的心脏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伴着疼痛而来的,还有一份说不出的苦涩和压力。责任?责任?这个责任有多重?扛起它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果,我不想去负责呢?”我用一种不稳定的口吻说。
“你会去负责的。”你深深地凝视着我,似乎一直望到我的心里去,“道义、良心、你坚守的一切品格、以及你对她的那份割舍不掉的情感,都会让你毫无怨言地担起这份责任。而且,你比谁都清楚不负责任的后果。她已经成了你的一部分,你可以割舍一切,但你已经永远不可能割舍她了。”
我闭了闭眼睛。葭,你太了解我了!
你的唇边突然浮起一个奇怪的笑容:“不过,这个责任或许是甜蜜的——如果你真的很爱她。”
甜蜜?我摇摇头。过去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而如今,我只感到一种酸楚和苦涩了。或者,这是“放逐”中的某种心态吧。
一点火星突然从奔窜的火苗中跳了起来,落在沾着露珠的草地上,转瞬间就熄灭了。我把手中已经燃烧起来的树枝送进了火堆里,看着火苗继续向上窜,似乎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吞噬掉。“别再添柴了,”你劝阻地说,“你要把整个大山都烧掉呢!”
“你的丈夫是怎样一个人?”我突然问,“像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一定有一个更优秀的男人来般配你吧。”
“我的丈夫比我大了十四岁。”你静静地说,目光一直紧盯着我。
“是吗?”我有一点点震动和惊讶,“不过年龄不是问题,如果他确实配得上你。”
紧盯着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柔和中带着一丝激赏和感动:“江岸,你真是一个‘不俗’的人。”
我感到一丝甜蜜,来自你的褒奖是珍贵的。“他是我父亲的学生,”你又说,“其实他只跟我父亲学了一年。但在我父亲遭受迫害时,他是唯一没有背叛他的人。他始终在默默地照顾着我,尽可能地保护着我的全家。这是一种发自天然的,朴素而高贵的知性,是一种对正义和高尚自觉的向往和捍卫。遗憾的是,很多人都缺乏这种知性,更缺乏捍卫的勇气。当我决定离开母亲的时候,他把我接到了自己的家里,你知道,这在当时的社会中,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他为此常常受到威胁,甚至没有拿到大学毕业证书就被开除了。于是,他只好带着我离开城市,躲到农村的家里去。他的父母——两个没有接受过一天正规教育的人,却凭着那种天生的善良和淳朴接纳并照顾了我。我们四个人在那个偏远的小村子里相依为命地生活着,日子过得相当艰难,可是,他总是尽可能把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从来没有让我受过一天委屈,。一次,我生了很重的病,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喝上一口新鲜的鱼汤。当时是三九隆冬,他竟背着我们,跳到村前的小河里摸了十几条小猫鱼,上岸后浑身冻得青紫。我吃到了鱼汤,病很快就好了,他却患了很严重的肺炎,直到今天还留下了一点点病根。当我眼泪汪汪地到他病床前送药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说:”小姑娘,我会等你长大。‘那一年,我十三岁,他二十七岁。”
你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不知为何而发,满足?愉快?无可奈何?我用一根长树枝在火里无意识地拨弄着,心中充塞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然后,你又开口了,声音是轻轻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文革’结束后,我们回到了城里。他给别人干活,打零工,用赚来的钱养活我和我生病的母亲,却把我送进了学校,让我专心学习。父亲平反后,我把归还的家产和发放的赔偿金都交给了他,我们的日子才开始好转。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他以罕见的毅力和勇气重新考上了大学。在农村居住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没有放松对我的辅导。四年后,我考上了大学,他考上了研究生。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我们孩子似的又蹦又跳。他又一次对我说:”嫁给我吧,我已经等得太久了。‘看着他那已经刻上皱纹的脸,我突然觉得他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于是,大学毕业后,我们举行了婚礼。”
你停住了,那静静的叙述,像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梦。我已经停止了对火堆的拨动,渐渐陷入到一种深层次的思考中,手里还无意识地拿着那根树枝。“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好久,我终于开口了,“我承认自己很欣赏和敬重他,他的高贵配得上你。”
你的眼睛闪亮了一下。“是的,他很优秀,他身上有许多品质很值得我欣赏和敬重。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你一口气说了三个很好,仿佛急迫地想证明着什么。
“尤其是,你们共同经过过苦难,”我补充到,“我想,他应该很懂你。”
“你说错了,他并不十分了解我,”你咬着嘴唇,又陷入了沉思,似乎是在分析心中某种不得不去正视的东西,“其实,他和我有很大不同。这种不同来自性格、气质、爱好等多方面,或者说是血脉上的区别。他是学理的,是那种严谨、务实、理智的人。他思考的更多是理性的东西,而不是情感。他能把我照顾得很好,能给我一种安全感,却并不能完全了解我的内心,了解我的思想和灵魂。我和他之间,总是缺少一种浪漫,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我心灵中的一些角落,他是永远走不进去的。可以说,我对于他来说,虽然不至于是一本拉丁文的书,但他顶多能读懂其中的个别章节。其他很多章节,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读懂的。”你突然垂下了眼帘,“最近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其实,很多时候,苦难并不是心灵的桥梁,它只是一条坚固的绳索,把两个性格、气质和血脉完全不同的人,紧紧拴在了一起。”
你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莫名其妙的带着抹近乎凄凉的无奈。我有些发怔了:“那你为什么嫁给他?是为了报恩吗?”
“不,”你坚决地摇头,“那样就把我看得太世俗了。事实上,我对他也有很深很深的情感,我……”你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终于喃喃地,无法控制地吐出了后半句话,“曾经以为这是爱情。”
“啪”的一声,我手中的树枝掉到了地上。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起来,脑子中顿时混乱了。你的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枚从天而降的炮弹,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那样强烈地震翻了我整个心灵,震醒了我心中那种潜藏着的情感。你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声音,蓦的回过头来,似乎刚从梦中惊醒。然后,血色离开了你的嘴唇,你的眼里出现了某种颤栗而惊恐的情绪。终于,你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了,我们同时颤抖了一下。两人的目光纠缠在了一起,就再也不能分开了。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火焰在跳动着,整个的山林树木,仿佛都被火光染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显出某种令人心悸的、震撼着灵魂的魔力。我们默默地凝视着,似乎除了凝视,什么能力都没有了。在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中,我们都抓住了彼此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情。渐渐地,你眼中的惊恐和颤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被点燃的激情。这是我第一次从你的眼中看到激情。我相信,这激情肯定也在我的眼中燃烧。我们就这样静静相对,一点一点地从对方的眼中读懂了彼此的情感。时间在双方恒久的注视下凝住了。火苗映红了你的脸,你的眼睛,哦,你的眼里也有两簇火苗,在那里跳跃着。渐渐地,一种灼烧般的热力在我体内无法抑制的升腾。篝火烧得太热了,热得使我的血管都在膨胀。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不稳定,心脏在胸腔中猛烈的撞击,血液在体内冲撞的运行。我无法控制地向你伸出了手,轻轻地,轻轻地触摸着你的发丝。你的目光更温柔了,唇边甚至出现了笑意。我几乎可以感到你那柔和的呼吸正透过无形的空气,传到我的身上。可以感受到你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于是,我的手由你的发迹,渐渐地划落到肩头……
火堆里突然爆出一连串劈劈啪啪的声音,似乎有谁向那里面扔了一挂鞭炮。我们不约而同惊跳着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火堆,原来是一根粗壮的树枝,在猛烈的灼烧中爆裂了。正是这爆裂之声,把我们从朦胧的,迷惑的意境中,生硬硬地拽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我们对望了一眼,都不禁耳热心跳,感到一种强烈的羞涩和淡淡的愧疚。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发热的头脑渐渐地清醒了。
“我……回去睡了。”你嗫嚅着说,竟不敢抬头再看我一眼。然后,没等我回话,你就一溜烟地向帐篷跑去,挑开帘子,迅速钻了进去,好象背后有谁在追赶似的。我呆呆地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面,一时间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可只过了片刻,我就觉得心脏中有那么一根细细的神经,在一点,一点,又一点地抽搐和痉挛着,而那锥心的痛楚,就从心灵深处向四肢不断的扩散,扩散。无法追回什么了,无须证明什么了,所有的迷惑都消散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情感。曾经以为?曾经以为?这普普通通的四个字,竟说出了我们共同的错误。这种错误我们也曾隐隐地感到过,发觉过,可是,当我们终于有机会去证实并有勇气去正视它的时候,却痛苦地发现,它已经无法避免地酝酿成一种无奈的悲哀了。
那夜,我在篝火旁一直坐到了天亮……
葭,如今想起这些往事,我的心中仍然会感受到当年的激越和痛楚。想念像青苔布满我的心底,一层一层,一片一片。于是,在长夜独守的时候,在轻声吟哦的时候,我的心中常常涌动着那么多的温情。一个人有多少机会享受这种由酸楚和怀念、温柔和决绝组合而成的幸福时光?只有你才能体会到这一切。熏衣草,勾起回忆的熏衣草啊!
可是,我的花园毕竟太小了,它只是我回忆的一个标本。记忆中的熏衣草是铺天盖地的,开满了整个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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