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属于你

第三章 冬(一)


    含霜终于看完了所有的日记。
    书房的吊灯依然亮着,笼着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宁静。含霜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脖颈已经僵硬了,每动一下都是那样酸痛而吃力。天!自己已经坐了多长时间了?瞥了一眼那扇落地窗,窗外还是一团漆黑。难道,天还没有亮吗?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淡月那苗条的身影从书架后面闪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羹:“太太,喝碗粥吧。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什么?”含霜迷惘地望着她,“你是说,我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天?”
    “我从早上就看您坐在这里读这些本子,”淡月向地上散落的日记本瞥了一眼,“而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啊?”含霜低呼了一声,她没想到自己竟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天。“你……让我吃饭了吗?”她迟疑着问。
    淡月点点头:“我催促你好几回了,可您好象没听见似的。我拉您走,您把我推开了,叫我不要打扰您。这些……”她有些不解地看看含霜,“您都忘了吗?”
    含霜更惊异了。她确实把这些都忘了,或者说干脆就没有把这些留在记忆里。自从翻开第一篇日记后,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包含情感的文字上,集中在文字叙述的那个缠绵凄美的故事里了。故事?含霜恍惚了一下。读了这么长时间,她居然忘了这是和自己有密切关系的“真相”,甚至忘了自己也是故事里的一个角色了。
    “这段时间里,有人来过吗?”
    “佟总经理来过两次,看您正在读这些本子,就没有打扰您。后来他还打过几次电话,询问您的情况。”
    含霜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可不行,”淡月年轻的脸上挂着一股少见的执拗和坚决,“佟先生吩咐过了,您一旦看完这些本子,就让我看着您把这碗粥喝了。”
    含霜笑了一下,笑得飘忽,笑得苦涩:“好吧,你先扶我起来。”
    于是,在淡月的帮助下,含霜终于吃力地站了起来。她的腿轻飘飘的,整个人都虚弱而发软。淡月把她搀到了那张小书桌上。书桌靠近那个黄铜的大壁炉。含霜吃惊地发现,壁炉里居然生着火。火烧得很旺,木炭在炉内劈劈啪啪地响着。“谁让你生火了?”她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愠怒。
    淡月眼圈红了:“每年秋分过后,江先生都会吩咐生火的。何况,佟先生也让我把壁炉点着,他说书房里没有安空调,您长时间呆在这里会着凉的。”
    含霜心中一酸。哦,这是江岸的习惯,淡月只不过是在恪守罢了。她想起了江岸日记中和壁炉有关的内容,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无奈的声音:“有人生来不理解一种事物,有时最终都不能理解。”
    低下头来,她开始一口一口地喝那碗莲子羹。她的思绪还沉浸在那些日记中。一碗粥喝完,她竟不知道是苦是甜。
    淡月已经把那五本日记收拾好并抱过来了。“太太,”她感兴趣地举着那张旧照片,“这个姑娘是谁呀?长得好漂亮啊!”
    含霜哆嗦了一下。“她是……江先生的朋友。”她含糊地说。
    “您见过她吗?”
    “见过,两个月前还见了一面。江先生的葬礼她也参加了。”含霜尽量平淡地说,又想起了医院的那一幕,和日记中的那些记载。
    “那,这些本子呢?”她小心地问,“是江先生写的吗?”
    含霜点点头:“是江先生的……文章。”
    “江先生写得一定很感人,”淡月又说,“我看您边读边掉眼泪。”
    “哦,我哭了吗?”含霜怀疑地摸摸脸,才发现脸上还有残余的泪痕。再看自己的衣襟,也湿了好大一片。真是奇怪,读完这些日记后,她最初的情感,不是愤怒,不是伤心,而是感动——被自己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爱情感动了。
    淡月不再询问了。她默默地收拾好了碗筷。“太太,再吃点什么吗?”她关切地问“不了,”含霜疲惫地摇摇头,“你先休息吧,别打扰我,我还要在这里坐一会儿。”
    “用给佟先生打个电话吗?”
    “不用了。”含霜略微沉吟了一下。
    淡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于是,空旷的书房里,又只剩下含霜一个人了。
    含霜疲惫地把头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大脑是一片空白。过度的疲惫让她的思想暂时处于真空状态。然后,她看到了书桌上的那张照片。下意识地,她把照片拿起来,凑上去仔细地看。照片上的女子微笑着,这大概就是那个“永远不会被任何苦难埋没的笑”吧。含霜突然明白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时,就发现她身上有一种自己似乎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东西。原来这就是江岸身上那种含霜永远也猜不透的气质。她想起了日记中的那句话:“我想这种特殊的东西,就是一种辨认和亲近美好事物的能力,以及一种追求、坚守、拒绝和永不妥协的力量吧。”
    含霜苦笑了一下。她和江岸认识了三十多年都没有弄懂的东西,居然让这个女子在短短五分钟内就看透了。江岸焉能不去爱她?焉能不爱得死去活来?不知怎的,含霜已经对这个女子恨不起来了。她甚至没有把这个女子当作自己的“情敌”。她没有“情敌”,因为江岸从来没爱过她,从来没给过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因此,也没有所谓的“背叛”,更没有什么虚伪和欺骗。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那个女子竞争,她比自己强得太多太多。
    含霜慢慢地把照片夹在第一本日记里,又把这些日记重新放入保险柜里。她看着保险柜里的旅行包、衬衫、牛仔裤、旅游鞋……这,大概是那次勘测的“纪念品”吧。十年了,江岸居然小心地保存着它们,保存着一份遥远而永不褪色的回忆。是的,衣物可以褪色,回忆却不能褪色。含霜望着它们,似乎看到了夜里的篝火,岩壁上的拥抱,还有那两次救险……原来江岸不止一次冒着生命危险去救那个“葭”,最终送了性命。也难怪,这是他的“本能”,有谁能去抗拒“本能”呢?……含霜的嘴角微向上弯,一个近乎凄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脸庞。如果,她能和江岸在那座大山里过上一天这样的生活,甚至,她能得到江岸一次颤抖的拥抱,一次灼热的亲吻,哪怕是一眼充满激情的凝视,那么,即使让她立刻死去,她也会死而无憾。可是,十年的时光,她竟没有得到哪怕一点点充满激情的爱。江岸给她的只有柔情,只有亲情。他不是没有激情,只是他一生的激情,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一个江南的女子,释放在了那个浪漫的西南之夏。
    含霜慢慢地锁好了保险柜,然后走出了书房,来到了客厅。她没有去开吊灯,而是扭亮了沙发旁边的落地台灯。一抹橘红色的光线正好照射到了那张大幅结婚照上。含霜凝望着照片上的江岸,第一次,用一种冷静的,审视的态度,分析着江岸那温柔的目光,和那热情的微笑。她注视得那样长久,比较得那样从容,分析得那样细致。渐渐地,她第一次透视出了一些什么,透视出了江岸温柔背后的那种冷静,透视出了长久以来被所谓的“热情”掩饰得很深很隐蔽的那种淡淡的漠然,甚至,透视出了江岸心底那种无法真正呼应她而又不得不呼应她的潜流……含霜承认,如果不是读了那些日记,她即使怀疑,也永远不会真正透视出这些。江岸把一切做得太好太像,甚至可以称得上天衣无缝。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点真是太难太苦了!含霜凄楚地摇了摇头,眼泪终于慢慢的涌进了眼眶,迷糊了她的视线,又沿着面颊流下来,滴在她的衣襟上面。陶醉在“幸福”里长达十年之久的她,几乎一秒钟也没有想过,这“幸福”是由多少勉强,多少苦楚,多少无奈堆积出来的。
    是的,苦,现在,含霜终于体会出江岸那丝丝缕缕的“苦”来了。他苦在真正相爱却不能相守,而面对一个不爱的人,却要拼命做出爱的样子;他苦在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懂他的人,而真正相知的人又远在天涯;他苦在那么多的东西都要独自去扛,那么多的东西都要独自去守,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分担;他苦在知道苦是怎么一个滋味,偏又无法倾诉这满腹的苦水,只能一个人孤独地,一点一点地品尝;他苦在他必须把痛苦掩饰得很深很隐蔽,用微笑来面对世界,只是在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里,静静舔噬自己的伤口……含霜的眼眶更湿了,喉咙里鲠着个硬块,舌根酸酸的。独自承担了所有痛苦的江岸,居然能把自己的生命书写得如此完美。而身为妻子的她,却不仅不能为他分担痛苦,而且对他的痛苦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痛苦的一部分根源!她只看到了成功的一个男人的荣耀,只感到了他的呵护与柔情,却听不到他在背后、在一个角落里寂寞的长叹。哦,江岸说得对,他对于含霜来说,就是一本拉丁文的书。自己虽然读不懂,却死抱着他不放,终于酿造了他人生最大的痛苦。如今,她总算能读懂一点这本书的只言片语了,却已经太晚太晚了。她突然想起了江岸临终前的那句话:“只有这一刻,我的心中才没有苦了。命运之神对我实在很垂青。”如今,她终于明白“垂青”的含义了。对于江岸来说,生命能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含霜被泪水浸透的眼睛更雾了,一滴泪珠静悄悄地滑落到下来,停在嘴角边颤动。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玻璃镜框中反映着的自己的脸,苍白、憔悴、瘦削。大而无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干枯零乱的头发。她望著镜子,望著、望著……更多的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于是,镜框里的她就像浸在水潭里,模糊而朦胧。哦,以前的她是年轻的,是红润的,是美丽的,而现在,年轻、红润、美丽,在短短的两个月都消失了。那张憔悴的脸,仿佛就是正在消逝的幸福。她下意识地转开了脸,于是,她的目光又落到了结婚照下那束枯萎的康乃馨上。哦,那120朵深红的康乃馨,开满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含霜摇了摇头,她知道江岸为什么送她康乃馨了。他能给予含霜的,只能是安康与温馨,而不是爱。真正代表他的爱的,是熏衣草,那个在夏天中释放着一生的激情,然后用小小的果实顽强地守住爱的熏衣草……现在,江岸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那里,应该有大片的熏衣草在迎接着他吧。
    含霜闭上眼睛,一股酸涩凄楚而疲倦的感觉慢慢地在她身上爬行着。片刻后,她又睁开了眼睛,缓缓走到花瓶前,细心地拔掉那些残枝枯叶。一片片已经失去光泽的花瓣飘然而落,含霜细致地,一瓣一瓣地拾起,把它们装到一个粉红色的布包里。布包很大,样式也很别致,是她今年春天逛商场时,偶发兴致买下来的。当时,江岸问她准备拿这个布包做什么,她调皮地回答:“我要用它把我们每一天的幸福收藏起来,等老了的时候拿出来下酒。”结果,她没有收藏到幸福。布包里装的,是一个梦,一个她做了十年的梦,一个类似幸福的梦,一个已经干枯的梦。
    清除了结婚照前的康乃馨后,含霜又去清理客厅其他角落的康乃馨。然后,她又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清理、拔除,把家里所有枯萎的,残败的康乃馨都装到那个粉红色的布包里。待到做完这一切后,她把布包拎到花园里,在一个不起眼的墙角边挖了个坑,把它深深埋到了地下。天气很冷,风吹到脸上都和刀子一样锋利,含霜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看见围墙外面,有一盏街灯在细雨里高高的站着,漠然的放射著它那昏黄的光线,那么的孤高和骄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与它无关似的。天上无月无星,空气是阴冷而潮湿的,这是雨前的征兆。晴朗的日子过去了,迎接她的,该是一个长长的雨季了吧。含霜的耳边,似乎又传来了送花的小伙子那爽朗的声音:“江先生说,今天是你们结婚十周年。每一支康乃馨代表一个月,120枝康乃馨代表着你们度过的所有甜蜜而温馨的岁月。”哦,江岸用痛苦为代价,给了她十年的甜蜜和温馨,如今,她却把它亲手埋葬了。十年,一个太长太甜的梦!如今,花已枯萎,梦也该醒了。含霜一锹锹地填着土,一锹锹地埋葬着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风大了,冷气从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渐浸湿她脚上的布鞋,冰凉的贴著她的脚心。一滴露珠从干枯的柳条上坠落,跌碎在她的脖子里,像一个破碎的梦。哦,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一滴苦涩而酸楚的泪,终于如那滴露珠,滴落到了那把沾着泥土的铁锹上。
    填完了最后一锹土,含霜已经遍体寒冷了。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心寒。她回到了客厅里,看看那个古老的挂钟,已经深夜两点了。她想了想,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松磊,”她对着电话说,“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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