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谣

第76章


如今看风、雨、雷、电四人行事的样子,的确是有怨,争起生意都不彼此客气,互相也再不照应对方。外面传闻是因为九爷身体不好,再难独力支撑石舫,而底下人又各怀鬼胎导致。玉儿,你看我们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去看看九爷?” 
我心内如火一般的煎熬,他竟然说到做到,真的要放下一切,放弃家族多年的经营。突然想到这个分配有遗漏,急问道:“那石大哥和石二哥呢?怎么没有他们的生意?” 
红姑摇摇头,“不知道,听闻好像是争钱财分配时,他们内部出了矛盾,石谨言是个缺心眼的人,被其余几人算计了,负气下离开了长安城,石慎行和他如亲兄弟一般,伤心失望下也举家迁徙离开了长安。” 
石大哥和石二哥都举家离开了长安城?看样子是不会再返来,他们能到哪里去?红姑问:“我们卖吗?” 
我愣了一会,缓缓道:“就卖给章电吧!歌舞坊的姑娘跟着他,我还比较放心一些。” 
红姑点点头,颇有些留念地环顾着四周,忽地道:“我从很小就住在这里了,我想把我们自己住的这个后园子留下,只把前面的园子卖给章电,砌两道围墙隔开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可以,前面的屋宇已经足够,价钱要低一些,章电应该也不会反对,我也在这里住习惯了,一日不离开长安倒也懒得再动。” 
红姑笑接道:“难道嫁人了,你也还赖在这里?”话一出口,她立即惊觉,担心抱歉地叫道,“玉儿……” 
我摇了下头,“没事,我不是那么敏感脆弱的人。” 
红姑默默出了会儿神,叹道:“以前总盼着你拣一个高枝去栖,所以看出霍将军对你有意思;而你对他却不冷不热,就一直盼着你有一天能动了心,可以嫁给霍将军,可现在……我突然觉得你跟着他是吃苦,这个高枝太窄、太高,风又冷又急,四周还有猛禽,你若能嫁一个平常点的人,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其实比现在强。” 
我握住红姑的手,“有你这样一个姐姐时刻为我操心,我已经比园子里的大多姑娘都幸福了。我没有那么娇弱,风大风冷对我算不了什么。” 
红姑笑拍拍我的手,“自你离去,石舫对落玉坊诸多照顾,此次的事情外面传得纷纷扰扰,你要去看看吗?帮我也给九爷请个安。” 
我转过头,轻声道:“这事我会处理的,姐姐就放心吧!”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并不大,时断时续,却没完没了,连着下了四天,屋顶树梢都积了一层不厚不薄的雪。地上的雪部分消融,混着新下的雪,慢慢结成一层冰,常有路人一个不小心就跌倒在地。 
“玉姐姐,你究竟去是不去?”以前的石风,如今的陆风瞪着我嚷道。 
我轻声道:“你怎么还这么毛躁的样子?真不知道你是如何经营生意的。” 
陆风冷笑一声,“我做生意时自然不是这个样子,因为你是我姐姐,我才如此,不过我看你现在一心想做霍夫人,估计也看不上我这个弟弟。反正我爷爷想见你,你若自己实在不想动,我也只能回去和爷爷说,让他亲自来见你了,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见他,你给个交代,我也好向爷爷说清楚,免得他白跑一趟。” 
我望着窗外依旧簌簌而落的雪,沉默了半晌后,缓缓道:“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去石府。” 
想着老人图热闹,爱喜气,特意拣了件红色衣裙,让自己看着精神一些。马车压在路上,冰块碎裂的咔嚓音,声声不绝地传入耳中。这条路我究竟走过多少次?有过欢欣愉悦,有过隐隐期待,也有过伤心绝望,却第一次如今天这般煎熬痛苦。 
除了小风还住在石府,其他人都已经搬出,本就清静的石府,越发显得寂寥。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萧索。 
我撑着把红伞,穿着条红色衣裙,走在雪中,好笑地想到自己可是够扎眼,白茫茫天地间的一点红。 
过了前厅,刚到湖边,眼前突然一亮,沿着湖边一大片苍翠,在白雪衬托下越发绿得活泼可喜。石舫何时在湖边新种了植物?不禁多看了两眼,心头一痛,刹那间眼睛中浮了水汽,看不清前方。 
似乎很久前,仿若前生的事情。一个人告诉我金银花的别名叫忍冬,因为它冬天也是翠绿,他不肯说出另一个名字,也没有答应陪我赏花。现在这湖边的鸳鸯藤,又是谁为谁种? 
世界静寂到无声,雪花落在伞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在鸳鸯藤前默默站立着,当年心事早已成空。泪一滴滴打落在鸳鸯藤的叶子上,叶子一起一伏间,水珠又在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洞。很久后,叶子再不颤动,我抬头对着前方勉力一笑,保持着自己的笑容,转身向桥边走去。 
一个人戴着宽檐青箬笠,穿着燕子绿蓑衣,正坐在冰面上钓鱼。雪花飘飘扬扬,视线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面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着应该是天照。遂没有走桥,撑着红伞,直接从湖面上过去。冰面很是光滑,我走得小心翼翼,不长一段路,却走了好一会。 
湖上凿了一个水桶口般大小的窟窿,钓竿放在架子上,垂钓人双手拢在蓑衣中,旁边还摆着一壶酒,很闲适惬意的样子,“石三哥,小雪漫漫,寒湖独钓,好雅性呢!” 
他闻声抬头向我看来,我的笑容立僵,站在当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九爷却笑得暖意融融,了无心事的样子,轻声道:“正在等鱼儿上钩,你慢慢走过来,不要吓跑它们。” 
我呆呆立了一会儿,放轻脚步,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我要去看爷爷了。多谢你……你让小电接手歌舞坊。如果是你自己不想再经营石舫,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可如果你……你是因为我,没有必要。” 
他却好似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只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小胡凳,“坐!” 
我站着没有动,九爷看了一眼我,“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我也打算回去,一块走吧!”他慢慢收起钓竿,探手取出已经半没在雪中的拐杖。他刚拿了拐杖站起,却不料拐杖在冰面上一个打滑,眼看他就要摔倒在地,我忙伸手去扶他。 
我一手还握着伞,一手仓皇间又没有使好力,脚下也是如抹了油般,滑溜溜的直晃荡身体,两人摇摇欲坠地勉强支撑着。九爷却全不关心自己,只一味盯着我,忽地一笑,竟扔了拐杖,握住我的胳膊,强拖我入怀,我被他一带,惊呼声未出口,两人已经摔倒在冰上。伞也脱手而去,沿着冰面滚开。 
身子压着身子,脸对着脸,九爷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身子一时滚烫,一时冰凉。雪花坠落在我的脸上,他伸手欲替我拂去雪花,我侧头要避开,他却毫不退让地触碰过我的脸颊,我避无可避,带着哭腔问:“九爷,你究竟想怎么样?我们已经不可能,我……” 
他的食指轻搭在我的唇上,笑着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表情,“玉儿,没有不可能。这次我绝对不会放手。霍去病对你好,我一定对你更好,霍去病根本不能娶你,而我可以,霍去病不能带你离开长安城,我却可以。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还能给你,所以玉儿,你应该嫁给我……”他嘴边一抹笑、一抹痛,眼光却是坚定不移,“明年夏天,湖边的鸳鸯藤就会开花,这次我们一定可以一起赏花。” 
他说完话,欲移开食指。刚拿起,却又放下,轻轻地在我唇上抚过,透着不舍和眷恋,漆黑的眼睛变得几分暧昧不明,缓缓低头吻向我。 
我一面闪避,一面推他,手却颤得没什么力气,两人纠缠在雪地里。他的唇一时拂过我的脸颊,一时拂过我的额头,我们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冰面上打着滚。 
忽听到身下的冰面轻声脆响,转眼间,只看原先钓鱼处的窟窿正迅速裂开。我心下大惊,冰面已经再难支撑两人的重量,情急下只想到绝对不可以让九爷有事,别的什么都已忘记。猛地在他脖子间狠命一咬,嘴里丝丝腥甜,他“哼”了一声,胳膊上的力气不觉小了许多,我双手用力将他送了出去,自己却被反方向推开,沿着冰面滑向窟窿,窟窿旁的冰受到撞击碎裂得更快,我的身子迅速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我尽力上浮,可滑溜的冰块根本无处着力,彻骨的冰寒中,不一会儿胳膊和腿就已不听使唤。湖下又有暗流,我很快被带离冰窟窿附近,眼睛中只看到头顶的一层坚冰,再无逃离的生路。耳中似乎听到九爷悲伤至极的呼声,我渐渐发黑的眼前浮过霍去病的笑颜,心中默默道,对不起,对不起,也许公主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刚开始胸中还有胀痛的感觉,可气憋久了,渐渐地神志已不清楚,全身上下没有冷,也没有痛,只是弥漫着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要飞起来。 
忽地手被紧紧拽住,一个人抱着我,唇凑到我唇上,缓缓地渡给我一口气。脑子清醒了几分,身上又痛起来,勉力睁开眼睛,九爷漆黑的眼睛在水中清辉奕奕,望着我全是暖意,脸孔却已经被冻得死一般的惨白,胳膊上缠着鱼钩线。他正用力扯着鱼线,逆流向窟窿口移去,鱼线一寸寸勒进他的胳膊,鲜血流出,我们的身旁浮起一团团绯红烟雾。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脸色苍白中透出青紫,而那个冰窟窿却依旧离我们遥远。我用眼神哀求他不要管我,自己凭借鱼线离开,可他注视着我的眼神坚定不变,传递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我又悲又怒,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刚才所做的不全是白费了?心中悲伤绝望,再难支撑,神志沉入黑暗,彻底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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