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谣

第93章


金玉,为什么你比我幸运?我恨你,我恨你……” 
临出屋前,回头看向李妍。翠玉珠帘宝光晶莹流转,雕凤熏炉吐着龙檀香。李妍坐在凤榻上,繁复的裙裾一层层铺开在羊绒地毯上,显得人十分娇小。绯红的织锦华衣,越发衬得脸色苍白,眉眼间全是凄伤。 
隔着长长的甬道看去,那密密的珠帘竟然十分像监狱的栅栏。屋外阳光明媚,可照不进这深深庭院。 
我心中惊悸,仿似看到另一个可能的自己,忙扭回头匆匆逃出了屋子。人生的路越往下走,才越明白阿爹的睿智,也才越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在一个岔路口,如果选择了不同的路,就会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李妍,其实你也拥有很多:你有真心疼宠你的兄长,有什么都不计较,只希望你过得平安喜乐的李敢,现在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就是皇上对你也是爱宠非同一般,真心呵护。只是你把这一切都看做了棋子,你为了一个目的已经彻底迷失了自己。最后即使遂了心愿,你又会开心吗? 
皇后宫中总是花香不断,上次来是金菊铺满庭院,此次却是一天一地的紫薇花:一天正在盛放的紫色花朵,一地已经飘零的紫色落花。 
偌大的院子不见一人,静悄悄的,只闻头顶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时有时无。被这种幽静到极致的氛围所慑,我不禁放轻脚步,沿着紫薇花瓣铺就的路缓缓而行。 
屋廊下,卫皇后正侧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随风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声清晰可闻,滴答,滴答,越发显得庭院幽静。 
我站了好一会,她方发现我,也没有起身,只向我笑指了指榻侧,示意我坐。 
我静静地行了个礼,跪坐在榻下的席子上,“花开得真美。” 
卫皇后淡然一笑,“时间太多,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全花在侍弄花草上了。” 
我默默地坐着,半晌后,卫皇后问:“病全好了吗?” 
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只是偶感风寒地得了一场病,那我也只能陪着装这个糊涂,“好了,这段日子让娘娘挂心了。”说着想要起身磕头,卫皇后伸手挽住了我,“这里就你我二人,说话就是说话,别弄这些繁文缛节出来,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树茂密蔽日,外面的太阳再亮丽,都和这个庭院毫无关系。坐久了,我身上泛着一层凉意,却并不觉得舒服。 
水漏依旧滴答滴答,心头莫名地冒出几句诗非诗、赋非赋的话:更深漏长,独坐黄昏,紫薇花开,谁人是伴?终不过落花人影两相对。 
“……也算得了一次教训,以后行事要谨慎,该忍的时候就要忍。” 
我心思恍惚,只听到皇后娘娘的后半句话,一时嘴快,“总有些事情忍无可忍。” 
难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面前?忍着让去病娶了她人? 
卫皇后看着满地落花,漫不经心地缓缓道:“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人生没什么忍不了的。” 
凉意从心头泛起,觉得有些冷。虽然这个宫廷美轮美奂,我心中却满是厌恶和疲倦,只想离去。起身向卫皇后行礼告退,她轻点了下头,“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本宫。”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阳光下,不禁深深吸了几口气。在里面坐着,因为光线黯淡,只当已经黄昏,原来外面的阳光还如此明亮。其实这里和李妍那里,景致风情虽是截然不同,但有一点一模一样:阳光都照不进去。 
卫皇后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很多时候人糊涂一点方能更快乐,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彻,反倒没了滋味。况且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把自己认做是霍去病的人,和卫氏可没什么关系。 
去病愿意帮卫氏,我全力赞同,去病不愿意帮卫氏,我也全力赞同,于我而言,只是去病是否高兴和乐意做的事情,但于卫皇后而言,却是一定要争取的支持。她对我的几分好,肯定都是做给去病看的。卫少儿虽然是去病的母亲,却还没有卫皇后了解去病。他认定的人和事,岂能是别人几句不赞同就能拉回来的? 
刘彻想让去病和他的关系更加亲近,甚至取代卫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许嫁公主;可卫皇后却肯定不乐意见到这种事情的发生,恰好去病自己不愿意,她乐得顺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个极大的顺水人情,说不定还可以让去病失宠于刘彻,一举扭转刘彻借去病打压卫青的局面。 
我当日何尝没有纳闷过,以卫皇后在卫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护我,下面的弟妹怎么可能反对?只是不愿意深想,宁愿做个快乐的糊涂人,反正我在乎的只是去病。可现在为了孩子,却不得不想,一举一动都务必要小心谨慎。 
去病虽然和卫青不算和睦,频频拆卫青将军的台,甚至公然和卫青将军对着干,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却是一大半为了让刘彻安心。在太子这个底线上,他无论如何,一定会帮着卫氏。但卫皇后不会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会相信刘彻一样。 
其实在那个阳光照不进去的宫廷里待久了的人,最后除了自己还会相信谁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什么事,对卫皇后而言,只要时机掌握得好,事情处理好,不但不是坏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会放过李妍,那卫皇后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铲除她现在最大的敌人。 
李妍和卫皇后要的结果一样,只是因为个人的目的不同,所以事情发生的时机选择不同,事情过后的处理不同而已。 
在那个宫廷里,现在真心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人居然只有皇上。 
难怪进宫前九爷一再叮嘱我有事去找皇上,反而对卫皇后只字不提,他其实早就看明白一切,只是顾忌到我和去病的关系,不忍心伤我。 
我趴在马车窗口长长一声叹气,去病在外面打着一场艰苦卓绝的仗,我这边也是凶险万分,不过,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我一定会保护好孩子和自己。 
马车还未到石府,就看到九爷的身影,他竟一直等在府门口,我忙向他招了下手。一下马车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他点了下头,探手把我的脉,一会后才神情真正释然,“奔波了一天,吃过晚饭后就休息吧!” 
我心中别有滋味,脸上却只淡淡点了下头。 
 …… 
“多久孩子出世?多久孩子出世?……”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刘彻的面容、卫皇后的面容、李妍的面容交错着在眼前飞过,一个分裂成两个,两个分裂成四个,四面八方全是他们,笑意盈盈的,眼中带恨的,冷若冰霜的……蓦然间都向我飞扑而来,我护着肚子,拼命躲闪,却无处可逃。眼看着他们就要抓到我的肚子……我“啊”的一声惨叫,从榻上坐起。 
窗外月色很好,映得榻前一片银光。已经明白只是一场噩梦,身子却还在微微发抖,九爷拄着拐杖匆匆而进,“玉儿?” 
我抱着头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坐到我的榻旁,“不管什么噩梦都不会成真。” 
他的声音如同春风,驱除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毒药是不是也可能是皇后所下?” 
九爷唇边一抹苦笑,“是不是皇后亲口吩咐,不可得知。卫氏如今是一个大的政治利益集团,从平阳公主到一般门客都与卫氏的荣辱休戚相关。李妍和皇后一方的势力都有可能下毒。如果是皇后这边所下,他们就会准备好证据指向李夫人,事情一旦成功,则是逼迫皇上对霍将军做一个交代,那以皇上的性格,十之八九会牺牲李妍,美人是难求,可名将更难寻,而且一个女人在皇上心中,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千秋功业万里江山。可皇上虽然会牺牲了李夫人,却会因此对霍将军心中怨恨。这也算是一箭双雕的计策了。如果是李夫人下的毒,证据也许会指向卫氏,也许会指向别人,就看她想要的是什么。她的目的你应该最清楚,甚至她的目的应该更能说服你和吸引你的注意,否则以你的聪明,不会一直怀疑是她,而忽略了皇后。” 
我一脸苦涩的笑,“难怪你一定要把我留在石府。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他们都想要我的孩子。迄今为止,战场上传来的消息一直是捷报,我虽然也担心,可我更相信去病一定能大胜而回,此番如果再胜,去病在军中的地位就要盖过卫将军。皇上虽然极其器重去病,可疑心病是皇家通病,随着去病的权利地位越高,皇上的疑心也会渐增。” 
九爷道:“霍将军表面上行事张狂随性,实际却城府暗藏。这些事情霍将军应该早有计较,皇上也还算明君,应该能把疑心掌控在合理范围之内,我相信霍将军不会替自己招惹到杀身之祸。” 
“这个我懂,以前去病就和我提过一些,他在军中行事张狂,不得兵丁的心,也就是出于这些考虑,现在看来成效很好,皇上显然对他比对卫将军更信赖。我目前计较的不是这些,而是我觉得皇上想要这个孩子,他想把孩子带进宫中抚养。”说到后来,我心中酸楚,虽然极力克制,眼中依旧有了泪花。天下间哪个母亲舍得让孩子离开?虽然看上去臣子的孩子能得皇上抚养,的确宠爱万千,尊贵无比,可内里却不过是一介人质。 
九爷眼中又是怜惜又是痛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会这样,即使皇上没有这么想过,李妍也一定会提醒皇上如此,她对我恨怨已深,只要能让我不快乐,即使对她没利,她也会做,何况此事对她还大大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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