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之悲剧

第2章


萨姆巡官注意到跟在她背后的一个男子——那是一个高挑、紧张不安的金发男子,五官长得和黑特太太十分相像——嗫嚅着不知在忠告她什么,然而她充耳不闻兀自前行,来到陈尸板前,掀开厚布,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俯视那张破碎、无以辨认的脸孔。
萨姆巡官未予干涉,任由她沉浸在不露情感的思维里。他观察她的面容一阵子,然后转而审视她身边那几个男人。那个高挑紧张的金发男子——看起来三十二岁左右——是约克和埃米莉·黑特的独生子康拉德·黑特。康拉德的长相和他母亲类似,带着掠夺性;但他同时又是软弱、放荡的,仿佛带着一股厌世的味道。他好像颇神经质,迅速瞥一眼死者的脸孔以后,就把眼光转到地板上,右脚开始不安地动了起来。
他旁边站着两个老人,萨姆原先于约克·黑特失踪案的调查中即已认得。一个是家庭医生米里安医生,高大灰发,显然已年过七十,带着单薄的削肩。米里安医生细看死者脸孔时,并无一点扭捏不安之色,但是显然很不舒服的样子,巡官推想那是因为他和死者是旧识的关系。他的同伴则是这群人当中最诡异的一个——机警而不甚高尚的人物,非常瘦长薄弱,这是崔维特船长,一位退休的行船老手,是黑特家的老朋友。萨姆巡官惊愕地发现——他气急败坏,自己以前竟然没注意到——崔维特船长水手服的右裤管底下,露出一截覆着皮革的木制义肢。崔维特的喉咙底部像有异物似的,哽咽不停。
他以哀求的姿态,将一只衰老的满载风霜的手按在黑特太太的臂膀上,老女人立即将它摔开——仅用僵硬的臂膀轻轻一弹,崔维特船长即时面红耳赤,倒退一步。
她这才将视线自尸体移开,“这是……我认不出来,萨姆巡官。”
萨姆把手从外套口袋伸出来,清了清喉咙,“不,你当然认不出来,几乎不成形了,黑特太太……这边!看看这些衣服和遗物。”
老太太略略点头,当她尾随萨姆走向堆着湿衣服的座椅时,做出仅有的一次泄露情绪的动作——她舔一下细薄的红唇,仿佛猫儿刚享受完一顿美宴。米里安医生一语不发地取代她在陈尸板旁的位置,示意康拉德·黑特和崔维特船长走开,然后掀开尸体身上的厚布。谢林医生以职业性的存疑眼光在旁观望。
“这些衣服是约克的,他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这几件衣服。”她的声音和嘴巴一样,紧绷又顽强。
“还有,黑特太太,这些私人物品。”巡官领她走到桌边。她用指头缓缓拾起那只图章戒指,浑浊的老眼—一扫过烟斗、皮夹、钥匙链……
“这是他的,”她不带感情地说:“这枚戒指,我给他的——这是什么?”她立刻激动起来,一把攫起宇条,一眼就读毕遗言,然后又冷若冰霜,近乎冷淡地点头,“约克的笔迹,确实不假。”
康拉德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眼睛从这一样望到那一样,仿佛找不到歇息的所在。他似乎也被死者的遗言所激动:他摸索衣服的内袋,拿出一些文件,同时喃喃地说:“原来是自杀,以为他没这种胆量,老笨蛋——”
“他的笔迹样本呢?”巡官猝然问道,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金发儿子把文件交给萨姆,巡官懊恼地弯腰审阅。黑特太太既不再看一眼尸体,也不望一下她先生的遗物,便开始整理围住她瘦骨鳞峋喉头的毛披肩。
“是他的手迹,没错,”巡官怏怏地咕哝,“好吧,我想就是这样定了。”虽然这么说,他仍把遗书和其他手迹文件塞进口袋里。他望一眼陈尸板,米里安医生正把覆尸布盖回去。“你看呢,医生?你知道他的长相,这是纳克·黑特吗?”
老医生看也不着萨姆就回答:“我想是,确实是。”
“年过六十的男性,”谢林医生出人意料地开口,“小手小脚。很旧的盲肠切除疤痕。动过手术,大约是胆结石,六年或七年前的样子。对不对,医生?”
“对,十八年前我自己帮他切的盲肠。另外那个——胆汁输导管结石,并不是很严重的病,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罗宾斯医生执行的手术……这是约克·黑特。”
老女人说:“康拉德,安排葬礼。不公开。对新闻界发个简短声明。不收花圈。立刻执行。”她开步向门走去。崔维特船长状似不安地蹒跚尾随,康拉德·黑特叨叨几句似是勉为从命的话。
“等一下,黑特太太,”萨姆巡官说,她止步回头盯着他。“别走得这么快,你先生为什么自杀?”
“我说,这——”康拉德怯怯地开口。
“康拉德!”他像狗挨了打似地撤退。老女人走回原处,一直到她和巡官站得十分贴近,巡官甚至可以闻到她口鼻气息的微微酸味。“你要做什么?”她用尖酸清晰的口吻说:“我丈夫自杀你不满意吗?”
萨姆十分惊愕,“怎么——是,当然。”
“那事情就结了,不许你们任何人再来打扰我。”她使了一个恶狠狠的眼色,然后就走了。崔维特船长仿佛松了一口气,跌跌绊绊地跟着出去。康拉德咽一下口水,一脸病容地随后跟上。米里安医生的削肩垂得更低了,他也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好了,先生,”门关上以后,谢林医生说:“这下子你可知道怎么守分了吧!”他咯咯笑起来,“老天,什么女人!”他把陈尸板推进冷藏柜。
萨姆巡官无可奈何地大骂一声,雷霆万钧地撞出门去。
门外一个眼尖的年轻人逮住他厚实的臂膀,开始和他齐步疾走,“巡官!你好,嗨,嗨,晚安,我听说这什么——你发现了黑特的尸体?”
“见鬼。”萨姆带着怒意。
“是,”记者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刚刚看到她风声雷动地出来。下巴抬得老高!目中无人……听我说,巡官,你会来这里准没好事,我知道。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
“没事,放开我的手,你这小狒狒!”
“还是那么坏脾气,亲爱的巡官……我是不是可以说,有涉及不法的嫌疑?”
萨姆把两手塞进口袋,俯视他的访问者。“你敢,”他说,“我就把你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折断。你们这些混蛋,永远不知满足吗?去你的,是自杀!”
“我以为巡官并不同意——”
“滚蛋!证据确凿,告诉你。现在滚吧,小鬼,免得我踢你一脚。”
他大步踏下陈尸所的阶梯,扬手招来计程车。记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从第二大道的方向跑来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嘿,杰克!”他喊道:“黑特案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看到老魔女没有?”
刚才纠缠萨姆的人耸耸肩,目送巡官的计程车驶离路旁。“回答你第二个问题——看到了,但是没什么。总之,这可有后续文章可做了……”他叹口气,“唉,谋杀或非谋杀,我只能说——感谢上帝,让疯狂的黑特家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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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特公馆
4月10日,星期日,下午2时30分
疯狂的黑特家族……多年前,在一段不寻常的黑特一家新闻满天飞的时期,一名想象力丰富的记者因《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联想,给黑特一家取了一个这样的称号。不幸的是,这可能大过于夸张,其实他们不及书中永恒的黑特角色的一半疯狂,也不及他们亿万分之一有趣。他们其实——依风光渐失的广场邻居们私下评语——是“一群讨厌难缠的家伙”。而且,虽然身为广场一带最老的家族之一,但他们从来没有社区的团队感,永远和格林威治村的名望家族保持着距离。
这个称号就这样根深蒂固下来。他们老是有新闻见报,要不是金发的康拉德酗酒差点砸烂一家地下酒吧;就是聪慧的芭芭拉领导一场新诗舞会,或主持一个文评家大力捧场的招待会;要不然就是姬儿,三名黑特子女中最年轻的一个,她美貌、乖张、饥渴的鼻子专门嗅寻声色享受,有一阵子好像有她染上鸦片瘾的谣传,偶尔也有周末在阿迪隆达克山野狂欢宴饮的故事,而且,每隔一个月总要很无聊地来一次和某某有钱子弟“订婚”的声明……引人侧目的是,对象从来不是什么正派人家的子弟。
他们不单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全出自一个怪异不羁的模子。虽然每个人都如此古怪、放荡、不依常轨、又难以预测,但是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们恶名昭彰的母亲。埃米莉在少女时代甚至比小女姬儿过得更疯狂,中年以后,她变得跋扈、刚愎、又专横,没有什么社交势力她“运作”不起来,没有一种市场钻营对她机巧、血热、好赌的本性来说是太复杂或太冒险的。有几次,坊间谣传她在华尔街的买卖受到重创,使她继承自数代富裕、精明的德裔祖先的大笔私人财产,有如奶油在她火热的视线下日渐消融。甚至包括她的律师,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所有产业的正确数字。值此战后的纽约,闲言报章杂志蓬勃的时代,她经常被称为“美国最富有的女人”——显然是不可信的说法;还有人指陈她面临破产边缘,这纯然也是道听途说。
基于这一切——她的家族,她个人的功过,她的背景和她热闹的历史——老埃米莉·黑特是新闻界的最恨,同时也是最爱。他们恨她,因为她是个极端难缠的老巫婆;他们爱她,因为正如一家大报社的总编辑说的,“只要有黑特太太,就有新闻。”
早在约克·黑特跳进下湾冰寒的海水之前,许多人就预测,他迟早有一天会自寻短见。血肉之躯,他们说——像衣冠楚楚的约克·黑特这种诚心见性的血肉之躯——只能忍受到此极限,再多,就无法负荷了。这个男人在几近四十年的岁月里,像条狗一般被鞭笪,像匹马一般被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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