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料理

 
  原来，有只蟑螂落到咖喱饭锅中。从大小、形状和颜色来看，应属黑蟑螂成虫。方才不注意，我已将半只蟑螂吃进肚里。 
  不可思议的是，我不像一般人一旦发现误食厌恶性东西，便忙不迭地用手掏喉咙，或饮大量开水试图呕出秽物。虽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受到冲击，但我在脑子中立即清醒而客观地认定： 
  方才我吃了蟑螂。 
  而且，从开始的坦然“接受”，竟很快地转变为“感激”之情。 
  我小心翼翼地握住调羹，舀起残留的半截蟑螂躯体和咖喱饭，放入口中。我闭起眼睛慢慢咀嚼。 
  又是喀嗤一声，我知道蟑螂躯体被咬烂了，某种难以形容的微妙苦涩味拌和着咖喱味，我赶紧咽下肚。厌恶的情绪不是没有，但与之相比，带来更多的是满足感。我吃自己做的料理，从来没有像这一次的“美味”。 
  从此以后—— 
  单调、乏味、寒伧的饮食生活为之一变。 
  我不但吃蟑螂，还逐一尝试普通人不会吃的各种东西：从蜗牛、蛞蝓类到蝗虫、蜻蜓、青蛙、蝌蚪，再到蜘蛛、蚯蚓、老鼠……等等。饮食思路也有所改变，尝试新东西并不单纯为了“美味”，我甚至吃过各种牙膏拌饭。 
  到该年夏天结束的时候，对我来说，“美味”与“难吃”的鸿沟已被填平了。 
  例如从公寓的走廊里捉到壁虎，我就用酱油煮来吃。到了那个阶段，重要的不再是味道的好坏，而是： 
  方才我吃了壁虎。 
  那种活生生的充实感满足了我的饥渴的心。 
  3 
  因为没有预约，担心被餐厅拒绝。出乎意料，竟轻易地被允许入内。“由他介绍的”——我出示咲谷君的名片，看来颇有效果。 
  里面已有几组客人。有热恋的伴侣，也有一班年轻女性，更有独自来店的销售员模样的中年男士……顾客层面意外地广。地方也比想像中要宽阔，餐桌之间的间隔颇大，不大听得到隔邻餐桌上的客人说话声。 
  拿菜单来的侍者是五十开外的秃头小个子男人，穿着一套黑色西装配以深红色蝴蝶领结，双手不知何故带着白手套。血色极佳的圆鼓鼓的脸，令我想起那位咲谷君。他面露微笑，殷勤地告诉我们说： 
  “点菜基本上只点单一食物。贴着红色☆标签的是本日供应的食品。在价格方面，收‘时价’的食品为数不少，欢迎询价。至于烹调方法和调味方法，若有特别要求，可以提出与厨房商量。——明白了吗？那好，慢慢选择吧。” 
  我心情激动地打开厚厚的菜单。可以说，它绝对不辜负我的期望。 
  粗略地一看，料理分成“肉”、“鱼”、“虫”三大类。但它同一般菜馆的上菜方式完全不同，譬如说不像法国菜那样从前菜开始，然后依次是浓汤、鱼肉、第一道主菜……这样的刻板形式。 
  首先令我瞩目的就是这一点。 
  另一方面，让我多少有点担心的是集中在“特别料理”名下的食物材料，它会不会倾向于“山珍海味”呢？我希望不是如此。 
  看在可菜眼中或许没有区别。其实，“山珍海味”与“异常食物”，无论在意义上或内容上是大相径庭的。 
  不妨举一个浅白易懂的例子。鲟鱼卵的盐渍物也就是鱼子酱被称为海产中的珍珠，受到许多人的欢迎，没有人会把它当成“异常食物”。海燕的巢、河豚的鱼白、乌鱼子等也是如此。又像中国古代被称为“八珍”的熊掌等，都属于山珍海味。 
  这些山珍海味是“平常难以吃到的美味食物”，理所当然成为美食的对象。与此相反，所谓“异常食物”，正如汉字原文“如何物”、“下手物”所表示的那样，是“怪东西”、“不堪入目的东西”。吃这样的东西，便被称为恶食了。 
  实际上，有些被视为山珍海味的东西却带有强烈的“异常”意味，也有倒过来的例子，可谓比比皆是。还有以“药效”代替“味道”来判断食物的价值，情况就变得更为复杂了。 
  但对我个人而言，我的兴趣集中在异常食物上面，对高价的山珍海味没有胃口。正是在这点上，希望这家餐店的菜单可以满足我的要求。 
  旁边的可菜边看菜单边发出“啊！”“哦！”的惊叫声。我赶紧埋头，逐一追踪琳琅满目的食品。 
  每样食品后面都附记可提供“煎炸”、“干炸”、“炒”、“照烧”等众多烹调方法。但我的眼光只注视食物名称。对我来说，烹调方法是次要的，食物材料才是第一位的问题。 
  首先是“肉”料理—— 
  它基本上包括了哺乳类、鸟类、爬虫类、两栖类。不过，哺乳类的海豚、爬虫类的龟被列为下面的“鱼”的类别。当然，作为餐厅的菜单，不符合动物学的分类法则也无伤大雅。 
  作为一般食用动物的牛、猪、兔之类也被列入菜单，但只用它们的脑、睾丸、阴茎等特殊部位。狗肉猫肉老鼠肉是长年供应。中国产的果子狸也有货。虽没贴上☆标签，黄鼠狼、鼹鼠、蝙蝠、鼯鼠等都在菜单之中。猴子肉似乎也有供应。对于这么多种类食物材料，是经由何种途径入货？颇令我感到兴趣。 
  在鸟类方面，乌鸦和鸢引人注目，是一流的异常食物。鸡和鹌鹑的半成雏也非常精彩。所谓半成雏，是正在孵化中的受精蛋。将它蒸熟，剥壳吸其汁，然后将已生毛的雏鸡从头吃到尾，痛快淋漓。在南中国和东南亚一带，这是并不稀奇的食物。 
  爬虫类还是以蛇为主。从蝮蛇开始，菜花蛇、锦蛇、赤练蛇、饭匙倩等国产蛇类一应俱全，此外还有进口的蟒蛇、眼镜蛇、响尾蛇等等。 
  菜单上还有鳄鱼、蜥蜴、壁虎、蝾螈、鲵鱼。蛙类方面不仅有牛蛙（所谓的食用蛙），还有青蛙、雨蛙、红蛤蟆等，品种繁多。蟾蜍的耳腺分泌出一种毒素，令食者感到兴奋。它绝非美味，但与吃河豚的肝脏相比，就安全多了。 
  接下来是“鱼”类，其实里面有很多不是鱼，或许叫做水产动物比较合适。 
  正经八百的鱼料理是“狮头凫尾金鱼造型”，很惹眼，价钱也很贵。还有一道有趣的菜是“泥鳅与青鳉混合火锅”，蝌蚪为任选科，颇令人艳羡。 
  虾蟹类方面，在美国喇咕虾和寄居蟹这些小东西后面，还有盔蟹这一庞然大物。它堪称为从二亿三千万年前的远古活到现在的“活化石”，在日本列为受保护的自然纪念物。那么，它必是进口物无疑了。听说在中国和泰国市场上可以随便买到。 
  接下来是各种龟料理。作为与咲谷氏相识的媒介物藤壶，也列在菜单上。此外，还有海葵、海星类，海牛、海马类等等。 
  最精彩的是“幼海豚兜烧”。若被对海豚、鲸鱼情有独钟的欧美人看到，真会气得吐血。 
  最后一类是“虫”料理。我以为，怪食餐中最王道者非它莫属。从黑雀蜂幼虫和蝗虫开始，各种各样的昆虫名字写在菜单上。自己已品尝过的昆虫都榜上有名，单是把这一部分罗列在一起，就已蔚成大观了。贴上☆标签的食品只有全体的几分之一，考虑到季节关系和入货途径，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各种蝉的干炸。广东料理中的“炸禾虫”很有名，采用羽化前的虫子味道最好。中国人也吃“炸蝎子”，在这张菜单里把它列在“虫”的名下了。据说炸蟋蟀在那里也是一道大众化料理。 
  天牛的幼虫，生吃非常甜美。以独角仙为首的甲虫类，通常将幼虫、成虫混在一起烧，非常香。蝗虫类也有好多种，以凤蝶幼虫（俗称芋虫）为首，毛虫类品种繁多。樱树虫是其中最优秀者，做天妇罗堪称第一妙品。松毛虫烤得半生不熟味道最佳，蚕虫最适合在蛹的阶段食用，天蛾应选择鳞粉是黄色的。 
  菜单上还有一道“炸群蝇”的佳肴。蛆的味道很鲜美，用微火煮至半熟后食用最佳。蜈蚣、马陆招来一般人的厌恶。络新妇带有苦涩的巧克力味。稍微大胆一点，还可点选海蛆和斑纹灶马。 
  蟑螂料理的种类也很多。以最为我们熟悉的黑蟑螂、大和蟑螂为首，有小个子的查伯纳蟑螂、大个子的华蒙蟑螂、翅膀退化成鳞状的萨摩蟑螂等。菜单上还有注释：“任何一种均经本店五代养殖”。表明卫生上绝无问题，顾客可放心食用。 
  真是一张用心良苦的菜单！面对如此品目繁多的异常食物，令我这个怪食癖也有近乡心怯之感。 
  正当我如饥似渴地搜索菜单每一个角落，可菜方面则一直发出“啊！”“哦！”的惊叹声。我侧眼旁观，她脸色苍白、表情僵硬。 
  “嗯……我……我没有什么食欲，给……给我叫点普通的饮料吧。” 
  可菜嗫嚅般地对我说道。 
  “不行！” 
  我用锐利的眼光盯视可菜，并且用告诫的口气说道： 
  “难得来一次，至少叫一盘硽蚯蚓丝配酒吧。” 
  “什么！蚯……蚯蚓？” 
  “当然，我不会强迫你吃你不喜欢的东西。现在的问题是，你本人究竟对‘吃东西’这种人类的普遍行为如何以自由奔放的艺术想像和感性将它提升到新的高度？” 
  “……” 
  “你毕竟承受着庸俗的社会制度的巨大压力，传统习惯在你周围构筑成铜墙铁壁。假如你耽溺其中感到满意的话，我自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