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料理

第4章


 
  某些品目的上方贴着红色☆标签,表示有现货。 
  各种器官和脏器的名称也赫然列在菜单上,不过今天只供应其中少数几种。 
  已经没有说明必要了,店主所说的“材料”就是人的身体。用人体各部分做成各种菜式,便是“B级”特选菜单的内容了。 
  “不用说,保健和卫生方面的考虑是万全的。原则上,我们绝不使用患传染病的人体和有显著病灶的部位——例如癌化的肝脏之类……” 
  她那平静如流水的说话,被从窗户射入的月光一照,似乎变得更锐利和透彻。浮在美丽脸庞上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妖艳和吊诡。 
  我又窥视一眼可菜的样子,只见她脸无血色,拿住菜单的手微微发抖。 
  她会同意吗? 
  我不得不考虑可菜在吃异常食物这条道路上能走多远的问题。 
  她敢吃吗? 
  在我们的思想观念中,已形成牢不可破的有关“人肉食”、“同类相残”的禁忌。但在另一方面,理性越强的人对传统禁忌的反弹力越大,对于吃人肉及其内脏的欲望也就越强烈。如今已持有同我一样嗜好的可菜,她的内心一定也处于这样的状态。 
  “是不是有些犹豫了?” 
  女店主询问道。 
  “啊,这个嘛……”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盯视着一时语塞的我,又说道: 
  “俗世的一般成见可以置之不理,我们认为‘食人肉’这行为绝非罪恶。” 
  “……” 
  “这地球上的全部生物,为了自己的生存,必然要吃其他生物。谁也逃不出这个规律,这是我们的宿命。不论是吃家畜和鱼,还是吃蔬菜和水果,甚至吃蛇、昆虫、寄生虫,说到底意义都是相同的。例如基督教人士就认为:牛和猪这些动物本来就是为了被人类食用而由神创造出来的,所以吃牛肉猪肉是天经地义的事。连宗教都认为‘吃其他生命’不是罪恶,不是如此吗?” 
  “——对!确实如此。” 
  “我们认为,只要更积极地去捕捉‘饮食’这一行为的根本意义,这个麻烦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所谓‘饮食’,究其实是‘爱’的表现。不管是哪一种生物,其生命价值是相同的。所以在饮食上头,对任何生物应一视同仁,牛也罢、海豚也罢、蟑螂也罢、绦虫也罢、甚至人也罢,应该众生平等。” 
  老实说,我对是罪还是爱的问题没有兴趣。但在现时现刻,她这番义正辞严的说话却具有极大的渗透力,在我心中引起极大的回响。不用说,她这番话把我的疑虑一扫而空。 
  “就让我品尝贵店的精湛厨艺吧。” 
  我瞟了一眼心神不定的可菜后,毅然决然地道: 
  “无论如何,先来一盘‘特选烧肉’吧。” 
  料理的价钱是“时价”,或许与食物材料的供应困难有关吧,价钱肯定比附近的高级食肆高得多。但绝不能以此为理由而临阵退却。 
  我们终于品尝了用独特浓香料汁拌和的烧肉和脏器。其味鲜美无比,令我们吃得如痴如醉,直如风卷残云,吃得碗底朝天。 
  啊啊!方才我吃了人肉、吃了人的肠子和肝脏。 
  这时候的激动和兴奋,是难以用笔墨形容的。过去吃过的所谓异常食物,与人肉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多么甜美而令人心旷神怡的一刻呀! 
  6 
  就这样,我们完全成了“YUI”餐厅人肉料理的俘虏。 
  不过,每次到该店,并非必然能吃到“B级”菜单的料理,这是因为材料来之不易,数量有限,再说好此道者也不止我们夫妇俩。 
  尽管如此,我那份菲薄的工资和可菜发型屋的营业额——家中最主要的收入——可以说都奉献给这家餐厅了。作为必然的结果,日常的生活开支慢慢变得拮据起来,但我们不以为意。 
  对我来说,挂心的毋宁说是另一方面的问题:人肉意味着终极食物材料,但人肉料理排在该店的菜单中仅属“B级”,那么“A级”菜单又是什么料理呢?此事令我牵肠挂肚,白天在学校做事也没有心情了。 
  可菜最近嘴边也不再挂住艺术呀先锋呀之类的词儿,她纯粹出于喜爱而享用特别料理。 
  冬天将临,来研究室的学生数目慢慢减少,在街上开始传来轻柔的“铃声响叮当”是乐韵。 
  大学正式进入冬季假期。放假的翌日是耶诞平安夜,也是我和可菜初次约会的纪念日。这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几乎淡忘,但可菜记得可牢哩。 
  “今晚去神无坂,用鬣蜥酒干杯庆祝。” 
  可菜提议道。不知道今天是否进货人肉?我乐滋滋地想着,兴奋地接受她的提议。 
  然后,华灯初上—— 
  想不到在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晚上,我们终于有机会见识“YUI”的“A级”特选菜单。 
  “晚安,贵客。” 
  出现在房间里的女店主似乎也意识到今晚是平安夜她穿着一袭鲜艳夺目的深红色晚礼服,两手一如以往地戴着白手套。 
  “今晚,准备向两位尊贵的客人介绍小店的‘A级’料理。” 
  听她这么一说,我咕嘟咕嘟地直咽唾液。日思夜想的“A级”料理就快到口边了,全身不知不觉的颤抖起来。可是—— 
  店主只说了声“介绍”,便没有下文了。她手上既无菜单之类的东西,而且也没有准备去拿菜单的样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正当我感到纳闷时…… 
  “我来说一说吧。” 
  店主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所谓‘A级’料理,是利用非常有限的材料烹调的极为特殊的料理。不论是谁,一生中最多只能吃几次。所以贵客必须三思而后吃呀。” 
  “是不是价钱非常高昂?” 
  我脱口而问,又向可菜打了一个眼色,表示求得她同意的意思,然后毅然决然地说道: 
  “钱方面绝对不成问题。” 
  店主嫣然一笑,轻轻地摇摇头,然后慢慢地把双手抬到胸口部,逐一脱下手套。 
  “说实话,我本人已愉快地享用了三次‘A级’料理。不过,往后充其量只能再吃一、二次,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呀。” 
  说毕她挨近我们,伸出已脱去手套的双手。我屏住气看她的手,瞠目结舌。两只玉手本应有纤纤十指,但这位漂亮女店主的右手只有四指,左手只有三指。 
  “从别处弄来的食物材料,新鲜度方面必打折扣。再说我们总不能省宰活人吧。哪怕愿意出卖部分活体组织的提供者也是凤毛麟角呀。所以,作为最新鲜的材料,而且作为‘爱’之对象具有特别含义的材料,眼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自己的身体了。” 
  “啊……” 
  “手指是比较适当的材料。当然,若客人希望吃其他部位,我们也有处理办法……具体的步骤是,首先要签署同意书,然后到另一房间由小店特约医生做手指切断手术。这是很简单的手术,短时间内即可完成,止血与止痛都有万全的对策,术后的保养当然也由小店负责,大可以放心。切下来的手指按客人的爱好,由小店的厨师精心烹调。” 
  切断自己的手指,用它制成料理,供自己食用!——这真是饮食史上的惊人之举。我看着店主又戴回手套,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感到异常的兴奋。 
  脑海里蓦然浮现四月下旬在居酒屋邂逅的那位叫咲谷的老绅士,虽说已是暮春时节,又置身于店内,但他的双手仍带着黑手套。还有这家餐厅的店员,个个都戴手套。莫非…… 
  我拍了一下脑袋。手臂与背脊起了鸡皮疙瘩,脸部则像火燎似地发烫。 
  失去手指,当然有点遗憾。但是—— 
  我吃了自己的手指。 
  这种活生生的实感,会带来惊慌而莫名的快乐吗?这个问题,甚至想像一下都会令人坐立不安。 
  毕竟,把这世上最爱(同时也是最讨厌)的自身肉体之一部分拿来烹煮、吃下、消化,并汲取营养这种行为,看起来是多么荒诞不经、无理无聊呀!但是,正因为如此,或许可以达到常人绝对享受不到的口腹之乐的极致吧…… 
  就试一次吧。 
  我强制性说服自己。 
  少了一根随便找一个藉口对研究室的同事说一说也就呼拢过去了;如果少了二根、三根手指,那才成为问题。 
  就吃一根。对,就吃一根。 
  心中反覆叨念几遍后,我抬起头看着女店主说道: 
  “好吧,我选左手小指。” 
  说罢,我把眼光转向可菜方面。她似乎吃了一惊,正准备张口说些什么时,我赶紧出声阻拦。 
  “你最好不吃手指,否则对你的发型师工作会有影响。再说,我们夫妻俩都少了一指,被人看到也有点滑稽。” 
  可菜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过此时她的脸上,流露出既寂寞又羡慕的复杂表情。 
  在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晚上,我终于吃了自己的小指。连皮带肉带爪带骨用文火炖得烂熟,我喜孜孜地吃落肚,连皿中最后一滴汁水也不剩。 
  7 
  搭计程车回家。在就要下雪的寒空下,平安夜的街上人头汹涌。 
  “不痛吗?” 
  可菜看着包上绷带的我的左手,担心地问。 
  “没关系。” 
  这一定是心不在焉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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