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护送匡府一行人,日夜兼程,第三日上终于赶到了武昌府。路上关隘重重,只要一亮出总督大人的招牌,自然通行无阻。把守武昌城南门的是一位姓潘的副将。这位潘副将一听是总督大人宝眷到此,忙不迭上前巴结,亲自护送前往总督府。对天赐一行却极为冷淡,只派遣一名偏将负责安排食宿。
吃了一餐半饥半饱味同嚼蜡的淡酒冷饭,住了一夜四面透风阴冷潮湿的破屋烂席,天赐与众军士共之,无一人叫苦。第二天一早,天赐命部下整队出发。虽一夜未得好歇,人人皆有疲色,队伍却依然雄壮。
到了南门,潘副将笑吟吟上来迎接,一改昨日的冷淡。说道:“李将军,辛苦辛苦。昨天下官没有交待清楚,部下招待不周,恕罪恕罪。”
天赐心里极不痛快,脸上却不好表露出来。淡然道:“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能有饭吃有房子住,已经算是莫大的享受了。未能登门道谢,失礼之极。”
潘副将干笑两声,说道:“客气客气!李将军这是要出城吗?抱歉得很,总督大人有令,-这几日军情紧急,教匪出没无常。为了武昌府的安全,城门从今日起关闭。没有帅府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天赐心想:“狗屁!沿途各处关隘都有重兵把守,会让教匪溜到武昌城下?”说道:“本将军供职九江府,不属湖广总督统辖,总督大人的军令限制不了我。潘将军请行个方便,本将军感激不尽。”
潘副将干笑道:“将军当然不是总督大人辖下,但这座城门却归咱总督大人管辖。军令如山,恕下官不能通融。将军如果一定要出城,可以去求见总督大人,讨一枝令箭。下官是认令不认人,只要有令箭,一定开门放行。”
天赐不禁一皱眉,委实不愿去见匡文尧,可是舍此又别无它途。命部下在城门下列队等候,他自己前往总督衙门讨令。潘副将这次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热心,派出两名军官为天赐引路,直奔帅府。
帅府门前守御森严,数百名精壮军卒雁行排开,盔明甲亮,刀枪映日。俗话说:丞相门前七品官。此辈狗仗人势,面目可憎,总督衙门的这位门官自然也不能例外。听说一名小小的游击将军要求见大人,并且不懂规矩,连点孝敬也没有,心里便极不高兴,眼睛升到了额头上。冷冷道:“你回去吧!总督大人今天不见客。”
两名引路的军官忙上前俯耳密语。那门官频频点头,改容相向,说道:“将军请稍候。”转身入内通禀去了。天赐立在门外等候,过了一个时辰,站得两脚酸麻,仍不见那门官出来。天赐心中大骂不已:“这狗奴才好生无礼。老子要不是当了这个倒霉的游击将军,你这狗奴才便有十七八个脑袋也一发拧掉了。”
一直等到中午时分,那门官一步三摇踱出大门。满脸堆笑,说道:“非常抱歉,总督大人外出公干,不在衙中。将军请明天再来。”
天赐心想:“匡文尧不在,你这狗奴才怎不早说,让老子白白等了一上午。”光棍不打笑脸人,人家笑脸相迎,你便有天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气冲冲返回南门,只见部下五百军士虽苦守半日,依然整装肃立,队形不乱。天赐心中更觉愧疚,早知求不到令箭,应该命他们解散休息才是。
那潘副将似乎早知有此结果,一点也不惊奇,问道:“将军讨到令箭没有?没讨到?原来总督大人不在衙中。唉!真是不凑巧,让将军白跑了一趟。没有令箭,下官实在不敢擅自开城,请将军多多包涵。”
天赐敷衍了两句,带领众军卒返回住处。怒火渐消,心神渐清,越想越觉事有蹊跷。匡文尧分明是故意回避不见。他将自己这五百官军滞留在武昌,不知有何图谋,难道是要加害不成?是夜天赐令部下小心戒备,卸甲而不脱衣,兵刃都放在乘手处,马匹都拴在房门前。四周派出警哨轮值,埋伏下暗桩。他自己也不敢大意,打坐了整整一夜,随时准备应变。
一夜平安无事,天赐暗自纳罕。再去总督衙门求见匡文尧,那门官一如昨日,称说大人不在衙中,让天赐明日再来。一连三日,皆是如此。天赐忧心忡忡,担心部下这五百名兄弟的安危,寝食难安,可是偏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天赐仍不敢大意,严令士卒加强警戒,送来的食物也总要一人先尝过,确认无毒,方才令众卒食用。
这天夜里,时近三更,天赐正在房中打坐。内力运至极处,耳聪目明,数十丈方圆之内,叶落之声可闻。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军士来到房门外,轻扣两声,说道:“将军,有一位匡小姐要见您。”
天赐暗自诧异,心想:“她来干什么?”说道:“请她进来。”整衣而起,迎出房外。只见小径上一名军卒引着两个娇弱女子姗姗而来。走在前面的是个小丫鬟,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夜风吹过,灯火忽明忽暗。小丫鬟身后那女子面罩青纱,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是匡小姐。
天赐迎上前抱拳为礼,说道:“匡小姐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匡小姐语声中带着几分急促,又有几分慌张,说道:“李将军,大祸临头了,你快快逃走吧!”天赐大吃一惊,问道:“请问小姐,祸从何来?”
匡小姐道:“将军,贱妾不避嫌隙,冒死前来,只想为将军指点一条生路。将军难道不相信贱妾吗?”天赐道:“小姐千万不要误解,在下相信小姐的诚意。有何大祸,请小姐明言。是不是令尊大人欲对在下不利?”
匡小姐道:“原来将军已经猜到了。贱妾今日下午无意中偷听到家父与部下的密议。家父命几位总兵副将带兵围攻将军这五百人马,逼迫将军投降。如果将军不从,就采取雷霆手段,悉数屠戮,以绝后患。贱妾想家父与将军同殿为臣,不忍见同袍相残,乘家父不备,盗出兵符令箭,连夜来见将军。请将军持此令箭,诈开城门,快快逃走吧!”
天赐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匡贼要造反了。不知这位匡小姐是否知晓内情。”说道:“令尊大人为何欲对在下不利,请小姐见告。”
匡小姐黯然道:“贱妾虽然懵懂无知,但冷眼旁观,也能猜出家父的意图。前几日家父令汉阳水营退入汉江,放教匪水师东下,直取九江。家父麾下各路军马也都蠢蠢欲动,不臣之心,贱妾羞于出口。严梦熊将军是九江府的擎天之柱,将军又是严将军的得力膀臂,家父视如眼中钉肉中刺,亟欲除去。现在人马已经出动,将军快快持令出城,迟则不及。”
天赐道:“生死有命,在下自会率军突围,纵然寡不敌众,唯死而已。实不愿见小姐为此伤了父女之情。好意心领,小姐请回吧!”说罢下令部下士卒整队,不多时五百军卒皆被甲持刀,跃马结阵,准备厮杀。
匡小姐大为焦急,说道:“将军何其愚也!徒逞血气之勇,智者所不为。贱妾虽生为女子,不知君国大事,亦曾少读诗书,颇识忠义。家父所行所为,身为儿女者不敢妄论是非。但公道自在人心,不关父女之情。将军神武盖世,来日方长,当惜有用之身以图报效国家。贱妾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一者求心之所安,二者代家父稍赎罪孽。将军此时不走,将陷贱妾于不义。”
天赐心想:“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不意匡贼居然有这样一个好女儿,真是愧煞须眉。”接过令符,心中激动,伏地谢道:“小姐云天高义,请受在下一拜。”匡小姐手足无措,急道:“将军快快请起。区区小惠,不足挂齿,贱妾实不敢当此大礼。”天赐道:“生死之事,尚不能令在下屈膝。在下拜的是小姐的忠肝侠胆,凛然大义。为的是这五百名弟兄,今日得脱大劫,皆出小姐所赐。”众军卒亦奋然齐呼道:“谢小姐相救之德。”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人喊马嘶之声。匡贼率军赶到,数千人马将这个小小的院落包围得水泄不通。四周的屋顶上站满了手持火把的军卒,刀枪剑戟,密集如林。上千名弓箭手张弓待发,一只只箭镞闪着森森寒光,令人触目惊心。
重围之中这五百名军卒虽然吃惊,却无人稍露惧色,严阵以待,只等主将令下,便跃马杀出,拼死一战。天赐暗叫不妙,看这阵势,想与部下军士突围,势比登天。如果五百士卒无一生还,他纵然能凭借一身盖世武功脱身而出,又有何面目去见严梦熊。他大叫道:“匡文尧,你这无耻反贼,快快出来见我。”
只见叛军之中,数十名甲士簇拥着一位金甲将军越众而出。匡小姐一见这金甲将军,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爹爹”。那金甲将军匡文尧怒道:“死丫头,吃里扒外,险些坏了大事,气死我也。快快回来,大人的事,你一个女孩子不要管。为父**你年幼无知,饶过你这一遭。”匡小姐回头看看天赐,一阵踌躇,口齿微动,欲言又止,掩面而去。
匡文尧见天赐没有阻拦,放女儿安然返回,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大笑道:“李国栋,你现在身陷重围,插翅难飞。本大人爱惜你一身好武艺,是个大将之才,只要你诚心归顺,本大人一定破格重用。”
天赐暗中盘算:“只要擒住这厮,今夜就能脱身。这厮小看了我李天赐,竟敢贸然现身,真乃天助我也。”口中冷笑道:“匡老贼,你身受皇恩,官至极品,不思报效,反与匪通,妄生异志,戕害同袍,罔顾廉耻。似你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李某羞于为伍。”
匡文尧毫不脸红,大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效那愚忠愚义又有何益?方今昏君无道,天下大乱,鼎器将倾,英雄豪杰皆生逐鹿之心。彼弃之吾取之,天经地义。匡某不才,不愿庸碌一生,与草木同朽。当此乱世,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李将军有项籍吕布之勇,为那无道昏君效命,与天下英雄为敌,无异于螳臂当车,身死无日,诚为可惜。若能与匡某共谋大事,顺天应时,则功名富贵,取之易如反掌。将军请三思之。”
天赐冷笑道:“不感兴趣。”匡文尧道:“将军是不相信匡某的诚意吗?当着众将士,匡某给你一个许诺。只要你诚心归顺,匡某立即加封你为总兵官。待大业成就之后,再裂土封疆,授以王公之爵。小女对你颇为看重,青眼有加。如果你也有意,匡某将小女嫁与你为妻。这些条件够优厚吧?”
天赐大笑道:“优厚,太优厚了!功名利禄,倾国之色,铁石之人也会动心。”匡文尧喜道:“那么将军是答应了?”天赐蓦然脸色一沉,说道:“匡文尧,你白费唇舌了。功名富贵,李某视如粪土。快让开一条路,放咱们离去,否则莫怪李某失礼。”匡文尧怒极反笑,说道:“李国栋,你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让本大人放你,凭的是什么?”
“凭你的项上人头!”天赐仰天大笑,身化流光,快如闪电,直向匡文尧抢去。那数十名甲士挥刀横盾,布下重重防护,却如何挡得住天赐的神勇。天赐手中长刀虽是凡铁,运上绝顶内力,无异于宝刀神剑,刀锋过处,重甲坚盾化为朽木腐土。天赐劈翻十余名甲士,昂然直入,视刀山剑海如无物。那匡文尧本是名文官,别说不通武功,就算精于武功,又怎能是天赐的对手。他被天赐的神勇吓得两腿发软,忘记了逃跑。直到天赐的长刀架到他的颈后,刀锋上的森森寒意使他陡然惊醒,惊叫道:“李国栋,你要干什么?”
天赐揪住衣领,将他提在手里,就象提着一只小鸡。说道:“匡大人,李某要用你的项上人头,换取你一句许诺,放咱们平安离去。”
匡文尧惊魂稍定,胆气有增,冷笑道:“李国栋,别做梦了。有胆量你就杀了我,看你能不能走得脱。数千弓弩手乱箭齐发,你和你这五百士卒一个也别想逃生。”这时匡贼手下众叛军如梦方醒,纷纷围拢上来,数千张强弓数千枝利箭一起瞄向天赐。
天赐的目的是将部下五百弟兄安全带出,完整无缺地交还严梦熊,杀掉匡贼于事无补,唯有迫使他屈服才是正理。将手中长刀微微下压,刀锋陷入肉中,痛得匡贼惊叫起来。天赐喝道:“你这奸贼罪当千刀万剐,一刀杀却,太便宜你。只要你答应带咱们出城,我就饶你一条狗命。”
匡文尧冷笑道:“你说这话为时尚早,大叫饶命的应该是你,而不是匡某人。”忽然大呼道:“韩大侠,何女侠,快来救我。”两道快捷的身影应声而出,一左一右将天赐夹在当中。这两人一个儒衫飘飘,手横铁笛,一个柳腰款摆,媚态横生,正是闻香教的两大高手韩玉郎何绣凤。只因天赐用易容术改变了相貌,这两人认不出他,只当是个有几斤蛮力的一勇之夫,心存轻视。何绣凤摆出武林前辈的架子,喝道:“小辈,快快放开匡大人,跪地投降。本仙子网开一面,饶你一条狗命。”
天赐大笑道:“何仙子好大的口气。多日不见,仙子何时成了匡老贼的座上客?想仙子身居令主之位,在闻香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时理当纵横叱咤,春风得意,却为何屈居人下,甘为鹰犬。还有这位韩大侠,由玉笛郎君一变而为铁笛郎君,至今未能找到乘手的兵器,以便恢复旧号,不知作何感想?”
何绣凤受龙虎天师宠爱,身居高位,反在两位师兄之上。可是闻香教起兵之后,何绣凤因不善领军,军权大半落入尚君义之手,何绣凤每每恨之。而韩玉郎心爱的玉笛被天赐一剑斩断,被迫换用铁笛,实为平生奇耻大辱。天赐一语道破两人隐痛,何韩二人皆脸色大变。何绣凤媚笑道:“小辈,你认得咱们?”
天赐大笑道:“岂止是认识,咱们是老朋友了。看在多年相好的份上,仙子何必苦苦相逼。只要匡老贼带咱们出城,咱们自会放他。你我和和气气,各取所需,岂不皆大欢喜。”
何绣凤笑骂道:“呸!谁是你的相好。”别看她上了几岁年纪,这副又骚又嗲,轻嗔薄怒的娇美神情,比妙龄少女更能撩人遐思。可就在谈笑之间,两枚无影无形,细如毛发的毒针从袖底悄然射出,直取天赐胸肋。天赐嘻笑之态不改,长刀离开匡文尧后颈,在空中缓缓划了道圆弧,而后横于身前,只见雪亮的刀锋上赫然正粘着那两枚毒针。好精纯的内力!何韩二人为之色变。天赐笑道:“仙子好重的见面礼,恕李某难以消受。”
天赐手中长刀离开了匡文尧,这正是救人的好机会。何韩二人心意相通,一起纵身扑上,韩玉郎挥笛攻向天赐,何绣凤乘机抢人,配合十分默契。天赐不慌不忙,身形一转,将匡文尧带到身后。长刀出如闪电,劈向韩玉郎。锵地一声,韩玉郎手中铁笛又被削断,刀锋从胸前划过,几乎开膛破腹。韩玉郎吓得翻滚而退,脸色煞白如纸。这时何绣凤已经抢到天赐身侧,却感到有一股无形的暗劲将她逼住,想进进不得,想退退不走,刀光劈面而来,无从招架,只能瞑目待死。天赐却不伤她,刀锋擦颈而过,刀背翻起,重重敲在她肩井穴上,足少阳明经被闭住,动弹不得。
天赐这几招使来得心应手,闻香教的两大高手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便一个落败,一个被擒。天赐自知武功大进,心中狂喜。又将长刀架在匡文尧脖子上,笑道:“匡大人,你现在该死心了吧?”
匡文尧大为泄气,暗骂何韩二人无能。所仗恃的两个救星既然不灵,他只能屈服,说道:“你快放开我,我答应放你们走。”
天赐道:“你这厮毫无信义,现在放你只怕你要食言。抱歉得很,总督大人必须亲自护送咱们出城。不!仅仅送出城还不够,要把咱们送出湖广地界才行。否则咱们前脚出城,后脚你就派人追杀。咱们就只有这五百人马,寡不敌众,实在不敢冒此风险。”
匡文尧怒道:“李国栋,你不要得寸进尺。本大人乃三军主帅,岂能轻出。送你出城尚可,送出湖广地界,恕本大人不能答应。”
天赐心想:“这厮说的不错,我这要求的确有些过分。”目光落在何绣凤身上,又有了主意,说道:“没办法,只有劳动何仙子韩大侠了。韩大侠,请你陪伴总督大人三日,不可轻离一步。他若有甚异动,立刻加以阻止。再请何仙子护送咱们出城,三日之后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我再放她回来。韩大侠何仙子伉俪情深,想必不愿意见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吧?”
韩玉郎恨恨盯着天赐,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尊驾武功高强,在武林中一定是个响当当的角色。大丈夫一言九鼎,希望你说话算话。”
天赐笑道:“韩大侠尽管放心,多年的老朋友,不能不讲交情。若不是事出无奈,我实不愿为难贤伉俪。这匡老贼的一举一动关乎何仙子的生死,也关乎我这五百名弟兄的安危。你我现在同仇敌忾,人交给你,你可要好好看住他。”提起匡文尧的衣领,扔给韩玉郎。韩玉郎慌忙接住,果如天赐所言,紧紧盯住,寸步不离。匡文尧心中大骂不已,但在韩玉郎灼灼目光监视之下,却不敢轻举妄动。
天赐笑道:“匡大人,送佛送到西,还有一件事要请大人帮忙。咱们这一行人全是骑兵,总不成让何仙子徒步相随。耽搁时间不说,跑坏了何仙子的三寸金莲,让韩大侠心疼,岂不是天大的罪过。请大人行个方便,将坐骑借用三日。大人想必不会吝啬区区一匹马吧?”
匡文尧脸色铁青,双目几欲喷火。向身后一招手,一名军卒牵上一匹浑身赤红,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天赐啧啧称赞道:“好马!真让人眼红。”将何绣凤扶上,自己也飞身上马。何绣凤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住瞟向天赐,媚笑道:“李将军,多谢你啦!”天赐笑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又向韩玉郎道:“这五百弟兄的性命全仗韩大侠鼎力,在下深感大德,容图后报。”催马直出院门。五百骑簇拥着何绣凤,紧随其后,井然有序。众叛军不待主将令下,自动后撤,让出一条通路。
天赐豪兴勃发,纵声歌曰: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五百军卒血脉贲张,齐声高歌,雄赳赳出南门而去。这歌声苍劲雄浑,人马去得远了,歌声依然回响不绝。众叛军人人侧目,皆为之动容。
天赐率军行出数十里,天色渐明。此时有人质在手,不必急于逃走。天赐下令稍事休息,埋锅造饭。不多时,几大锅米已经煮就。众士卒人手一只木碗,围坐进食。
天赐满满盛了两大碗,分一碗给何绣凤,席地而坐,狼吞虎咽,转眼间一大碗米饭已经下肚。抬头看时,只见何绣凤捧着木碗发怔,米饭一口未动。天赐笑道:“仙子莫非嫌饭食粗劣,难以入口?抱歉得很,军旅生涯就是这般艰辛,有饭吃就不错了。如果赶上大战,三天两天无米下肚也是常有的事。今天咱们要兼程赶路,天黑前不会再停下来。仙子还是勉为其难,吃一点吧!”
何绣凤苦涩地笑了笑,捧起木碗扒了两口,自觉难以下咽,又将木碗放下。说道:“李将军,你一口一个老朋友,好象以前咱们真的曾经相识。可是我为什么想不起来,咱们何时见过?”
天赐笑道:“几句戏言,仙子何必过于认真。你我以前纵不相识,经过这一场变故,难道就不能成为朋友吗?为了手下这几百名弟兄,不得已出此下策,让仙子吃了不少苦头,在下十分抱歉。”
一听此言,何绣凤立刻来了精神,甜甜笑道:“甘与士卒同生共死,虽蒙大劫而不弃之。谈笑制敌,从容退走。将军的铁胆侠心,英雄本色,我何绣凤钦佩尚且不及,焉敢因此责怪将军。”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姑且不论何绣凤此言是否由衷,至少十分在理。天赐心中一乐,笑道:“闻香教中居然也有明辨是非之人,难得,难得。”何绣凤道:“敝教在将军心目中难道真的一无是处吗?”天赐摇头叹道:“非也,非也!闻香教能令成千上万的乡民百姓诚心皈依,自有它的道理。若能好自为之,未始不能雄踞一方,甚至争霸天下。只可惜贵教主才德不足,纵军扰民,穷兵黩武,不事生业,罢弛农桑。湖广虽然富足,长此以往,终必民穷财尽。那时民心失军心乱,大势去矣!朝廷若有能臣勇将,将兵制乱,扫庭犁穴,易如反掌。”
何绣凤笑道:“只可惜朝廷没有能臣勇将,有的只是匡文尧这样的奸臣,或者黄仕甲廖崇义一流的庸才,实不足为论。”
天赐愤然道:“仙子小视了普天下的忠臣义士。朝中虽然奸臣当道,却不乏严大人这样忠心为国的良将。再如我这五百名弟兄,哪一个不是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朝廷若能善加任用,岂容尔等跳梁小丑横行。”
何绣凤笑道:“你我立场不同,自然见仁见智,各执一理。谁对谁错,现在言之尚早。我观将军言谈举止,似极了我以前的一个……,一个朋友。那位朋友与将军同姓,也总是满口救国救民的大道理。只是相貌迥异,而且江湖传言他已经落涧身亡。否则我真怀疑将军就是他。”
天赐淡淡道:“只怕不是朋友,而是死对头。”何绣凤目光一亮,深深注视着天赐,问道:“将军如何知道我与他是死对头?”天赐道:“猜测而已。那人既然满口救国救民的大道理,自然不会是仙子的同道。”
何绣凤略感失望,叹道:“我与他虽然是死对头,听到他的死讯,我反而有些惋惜。即便是敌人,他也是个可敬可爱的敌人。见面时唇枪舌剑,你死我活,恨不能一刀杀了他。可事后想起,总有些啼笑皆非之感。他这人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心。对了,你们还有一点相似之处,他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干,与将军非常相似。”
听了何绣凤这一席话,天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忖道:“难道她已经猜出我的真实身份,出言试探,有心讨好。还是真对我李天赐的死有什么惋惜之情。”
打尖过后,一行人又上马登程。凭借匡小姐所赠令符,一路通行无阻。天黑以后,山路难行,天赐命众军扎营,支起帐篷遮避风寒。生火造饭饱餐一顿,众军士各自入帐休息。天赐安排妥值夜的警哨,也返回帐中。为防何绣凤逃走,将她带在身边,把御寒的衣物都让给她,自己却盘膝打坐,不敢入睡。
薄薄的帐幕挡不住冬夜的寒风,帐内帐外实在没有多大分别。天赐内力深湛,寒暑不侵。那何绣凤却因内力被封,无法运功御寒,冻得直打哆嗦。勉强睡了一小会,又被冷风吹醒。她紧裹着天赐那件厚重的棉袍,瑟瑟缩缩挨到天赐身侧,说道:“李将军,你睡着了没有?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天赐双目微合,神情冷峻。说道:“道不同不相与为谋,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你如果冷得睡不着,自己想办法解决。打一趟拳或者出去跑一圈,这法子非常管用,弟兄们都是这么干的。”
何绣凤轻轻靠在天赐胸前,央求道:“李将军,别赶我走,我害怕。刚才我做了一个恶梦,现在想起来心还嘭嘭乱跳,不信你摸摸看。”天赐如何敢在她的酥胸上乱摸,但看她脸上的惊悸之色,似乎不象是假装的,也就没有推开她。笑道:“女人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做个恶梦也至于吓成这样?”
何绣凤紧紧抱住天赐,透过他单薄的衣衫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力,寒冷和恐惧似乎消散了不少。幽幽道:“你不知道这梦有多吓人。我梦见尚师兄带人追杀我,我又冷又饿身上无力,斗不过只能逃跑。一不小心失足落水,那水冰冷刺骨,冻得我直打哆嗦。尚师兄追上来,提着刀要杀我。我闭上眼睛等死,后来就吓醒了。”
天赐拍拍她的脊背,安慰道:“别怕,别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天没有好好进食,又被我闭住血脉,无法抵御风寒,因此做了这个怪梦。那尚君义与你有师兄妹之谊,怎么会带人追杀你?”
何绣凤娇躯轻颤,神色微变,说道:“我担心的正是尚师兄。他与我虽是师兄妹,可是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晚可能要出事。咱们快走吧!”
天赐道:“你与尚君义之间难道有什么芥蒂不成?”何绣凤黯然道:“这是闻香教的家丑,我本来不想说的。将军既然问起,我也不好隐瞒。闻香教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部派系林立。我们师兄妹三人各成一派,钩心斗角,水火难容。师父他老人家春秋已高,朝不保夕,一旦撒手西归,教主之位就要由我们三个中的一个来继承。我得师父的宠爱多些,两位师兄早就怀恨在心。起事之后,尚师兄独揽军权,野心更大,把我看成他登大位的拦路石,必欲除去而后快。”
天赐心想:“狗咬狗,妙不可言。”说道:“仙子怀疑令师兄今夜有可能派人来暗算?”何绣凤道:“岂止是怀疑,我敢断定他会亲自来。不是暗算偷袭,而是带领他的神火队明目张胆地围攻。他暗中算计我多年,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假公济私杀了我,回去可以推说并不知道我在官军之中,纯系误伤,师父也怪他不得。”
天赐想说:“放心吧!有本将军在此,包你平安无事。”话没出口,却忽然察觉到一丝警兆。有大队人马正在悄悄向这里摸进,踏着积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距离虽远,却瞒不过他的耳朵。天赐一蹦而起,骂道:“让仙子料中了。狗娘养的,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选在这个当口,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冲出帐外,大叫道:“弟兄们,快起来,操刀上马,准备厮杀。”
整个军营立刻骚动起来,众军士纷纷跃出营帐,上马列阵,准备迎敌。何绣凤紧跟在天赐身后,寸步不离。在她想来,天赐武功奇高,只要在他身边,就有一种安全感,却没想到天赐是否有义务保护她。
嘭!嘭!两声信炮冲天而起,四面八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黑夜之中,看不清敌人有多少人马,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冲到不足一箭之遥,忽然停住,亮出数十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准垓心的五百官军。
天赐大惊,叫道:“不好,是神火队!弟兄们,快随我向外冲。”话音未落,一团团火光闪过,一声声巨响震耳,数十条火龙直射入官军的队伍。众军卒接连中炮落马,队形大乱。天赐大叫道:“弟兄们,别站着等死,杀出去才有生路。”一马当先,冲向敌阵。只要主将不乱,众兄弟心里就有了底,重整队伍,冒着炮火,前赴后继,向上冲杀。
大炮这玩意看似威力无穷,实则没什么可怕。只要不被射来的铁弹直接打中,大不了受些火伤而已。更重要的是一次发射之后,要重新装药填弹,花去了不少时间。官兵得此喘息之机,已经杀入敌阵,形成混战。匪众只得弃了大炮,拔刀迎战。短兵相接,火器已无用武之地。
教匪这次夜袭,仗着火器犀利,出动的人马并不太多。官兵一旦杀近身,初时惊惶失措,招架不住。尚幸教匪中有不少武功好手,无不以一当十,狂猛剽悍,死战不退,渐渐稳住阵脚。官兵人马不过数百,敌抵三五千教匪,仗着骑术精湛,阵势严整,并不落于下风。而教匪人数虽众,却多为步卒,各自为战,无法与训练有素的官兵相提并论。
天赐单人独骑于敌阵中往来冲杀,长刀落处,血肉横飞,当者披靡。忽听有人大叫道:“这小子扎手,一定是李国栋。谁能杀了他,赏银一万两!”
一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群匪眼睛全都红了,再也顾不得性命,一拥而上,将天赐团团围住,乱刀乱枪,猛劈猛刺。天赐得其所哉!围攻他的教匪虽多,真正能近身的不过数人而已,以他的武功抵挡数人不费吹灰之力。长刀矫如游龙,神出鬼没,砍得群匪头颅乱飞。他尚有余暇游目四顾,只见方才那发话之人在数十名卫士簇拥之下指手划脚,耀武扬威,正是雷火神尚君义。
天赐大喜,心想:“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尚老贼,自然化险为夷。”拍马舞刀,杀开一条血路,直取尚君义,转瞬间便冲近到不足十丈。众卫士顾不得是否伤及同伴,扬手打出震天雷,雨点般落在天赐身周,一颗接一颗炸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天赐的坐马被炸成了一团焦炭。
危急之中,天赐腾身而起,飞上半空。爆炸卷起的气浪燎着了他的衣衫,熏黑了他的面目,却没有伤及他的身体。天赐依仗绝世轻功,凭借飞卷的热浪,凌空飞跃十余丈,直落到尚君义马前,挥刀当头直劈。尚君义被他这悍不畏死的气势吓得呆住了,钢刀及顶,方猛然惊醒,急忙闪避。这一刀没有劈开他的头颅,却砍中了他的右肩,一条手臂离肩飞出,血光迸溅。尚君义惨叫一声,翻落马下。
众卫士皆是尚君义死党,奋不顾身,拥上前来抢救。天赐砍翻数人,抢到尚君义躺卧之处,一脚踏上他的胸口,就待一刀砍下他的狗头。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头:“留下这老贼,就是给闻香教留下一个祸胎。让他与何绣凤钩心斗角,争夺大位,将闻香教闹个乌烟瘴气,岂不妙哉!”一**及此,长刀不再劈下,返身又与众卫士斗在一起。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叫,何绣凤被数名教匪高手围攻,中刀从马上跌落。她内力被封,武功无法施展,只能依仗轻灵的身法翻滚闪躲,形势已十分殆危。天赐心想:“她如果死了,鹬蚌相争的好戏也看不成了。”展开轻功,疾奔过去,如苍鹰搏兔,从天而降,长刀化成一团旋风,将几名闻香教高手尽数砍翻在地。
这一场鏖战官军教匪皆全力以赴,异常惨烈。官兵人少,虽杀伤教匪近千,自己也伤亡大半,已成强弩之末。天赐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好兄弟中刀倒地,血染沙场,不禁又痛又愤。舞刀杀入敌群,狂砍乱斫,大叫道:“尚君义已经逃掉了,弟兄们加把劲呀!”
众官军精神复振,欢声如雷,勇气倍增。匪众却士气大挫,惊惶失措。转目去看,果见众卫士簇拥着浑身浴血的尚君义,已经逃出了一箭之遥。机灵些的匪众知道大势已去,偷偷溜走。有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几个人带动一大群。匪众斗志早失,不多时便逃得干干净净,只余下遍地的伤者,向远去的同伴发出绝望的哀呼。
天色渐渐放亮了,游目四顾,只见一具具尸体倒卧雪中,白雪尽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面对这许多长眠不醒的好兄弟,天赐热泪纵横,心中大恸。检点士卒,所剩者不过百余人,大半身上挂彩。这一仗虽侥幸取胜,自己的损失也太惨重了。
教匪逃得匆忙,几十尊大炮全部丢下,成了官军的战利品。因为无法拖走,天赐下令用火药填满炮膛,尽数炸毁。一阵阵爆炸声响过,几十尊大炮全部化为废铁。何绣凤右臂中刀,半边身子鲜血淋漓。但想到尚君义被天赐一刀断臂,亲率的神火队损失惨重,顿时忘了伤痛,心中快慰,莫可名状。
忽然,遥远的天际处一点黑影疾驰而来,越来越近,渐渐可以看清正是韩玉郎。他不停地大叫:“绣凤,绣凤!”焦急而又惊慌。冲到近前,他抱住半身浴血的何绣凤,双目几欲喷火。大叫道:“绣凤,是谁伤了你?是李国栋那恶贼吗?我要杀了他。”
何绣凤倒入韩玉郎怀中,轻声哭泣道:“玉郎,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若不是李将军救我,我只怕早已身首异处了。”韩玉郎见何绣凤无恙,心神渐清。扫视遍地的尸体,骤然明白了。问道:“尚君义带人来过了,是不是?”何绣凤轻轻点点头。韩玉郎大恨,双拳紧握,切齿道:“尚君义,我不会放过你的,咱们走着瞧。”
何绣凤忽然想起一事,惊恐地瞥了天赐一眼,问道:“玉郎,李将军要你看守匡文尧三天,寸步不离。怎么没到三天你就离开了?匡文尧如果派兵追杀,李将军岂不是要责怪咱们。”韩玉郎吓了一跳,前夜一招败于天赐之手,现在想起,兀自心中凛凛。适才他大叫:“李国栋,我要杀了他。”只不过是一时情急而已。他道:“我昨天得到密报,说尚老贼秘密调动人马。我猜他一定是为你而来,当时心急如焚,只想着快来救你,旁的事都顾不得了。李将军,此事与绣凤无关,你要杀就杀我好了。”
天赐笑道:“此事纯属意外,是我思虑不周,非贤孟梁之过也。两位现在可以走了。”韩玉郎大喜,感激之情无法言喻。长揖到地,说道:“将军真信人也,活命之德,容图后报。”天赐大笑道:“今日为诺言所限,我放过你们。可是下次见面咱们仍然是生死仇敌,仍要分个你死我活。韩大侠这句‘容图后报’又是从何说起?”
韩玉郎为之一怔,脸上忽明忽暗。思忖半晌,忽然握住何绣凤的手,说道:“绣凤,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何绣凤凄然一笑,说道:“玉郎,到现在你还不能相信我吗?我不否认当初拉拢你入教,确实用了些心机。可自从与你做了夫妻,我终于领略到真情真爱的滋味。蹉跎半生,终于找到一个知己,我感到万分庆幸。玉郎,今生今世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韩玉郎激动地抱住何绣凤,说道:“今生今世我也绝不让你离开我。绣凤,这几年我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今天我要你听我一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何绣凤柔声道:“不,从今而后我一切都听你的。”韩玉郎喜不自胜,说道:“经过今天这一场变故,我已经看穿了,留在闻香教终非长久之计。现在刚刚起兵,大业未成,大家便各怀私心,同室相残。长此以往,终必有覆亡之日。与其那时遭及池鱼之殃,不如现在就脱身而去。你我寻一山清水秀之处,合籍双修,归隐不出,再也不理会这些扰人的俗事。”
何绣凤倏然变色。猛地推开韩玉郎,说道:“玉郎,你不想帮我了?”韩玉郎讶然道:“绣凤,我这也是为你好呀!一则置身事外,以免来日之祸,二来酬谢李将军活命之德,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何绣凤扑入韩玉郎怀中,柔声道:“玉郎,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实在不甘心任由那尚老鬼猖狂。我求你再帮我一次,只要斗倒尚老鬼,我一定与你归隐,为你生儿育女,做一个贤妻良母。”
韩玉郎爱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深情地注视着她泪痕未干的脸庞。轻声叹息,说道:“绣凤,不论你要求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只要能令你快乐,我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何绣凤又是欣喜,又是快慰,柔顺地依偎在韩玉郎怀中,说些绵绵情话,浑不在意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天赐心想:“这样最好,你何绣凤如果离开闻香教,咱们就看不成鹬蚌相争的好戏了。”大叫道:“牵马来!”军士送上两匹骏马。天赐将缰绳交到韩玉郎手中,笑道:“此地不是谈情说爱之所,贤孟梁请赶快上路吧!”
韩玉郎接过缰绳,紧紧握住天赐的手,说道:“区区两匹马虽然菲薄,足见将军隆情高义。韩玉郎有生之年,决不忘将军大德。希望下次见面咱们不再是仇敌,而是朋友。”
天赐笑道:“久闻韩大侠早年豪迈洒脱,佼佼不群,侠名誉满江南。希望有朝一日韩大侠能弃邪道而就正途,归还本来面目。那时只要大侠不弃,在下一定交你这个朋友。”韩玉郎大叫道:“好!口说无凭,击掌为誓。”两人双掌相击,相对大笑。
天赐解开何绣凤的穴道,韩玉郎扶她上马,并辔而去。走出不远,何绣凤忽然带转马头,嫣然一笑,说道:“李将军,我已经猜出你是谁了,不过我会代你守密的。”天赐笑道:“何仙子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猜错。守密不守密倒也无所谓。”何绣凤笑道:“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天赐笑道:“连韩大侠也不告诉吗?他可不是‘别人’。”
何绣凤脸一红,啐了一口。催马赶上韩玉郎,很快两人的身影便融入了银白色的山峦之中。天赐目送两人远去,心想:“女人都有她温柔的一面,何绣凤也不例外。只是利欲熏心,难以自拔。唉!为什么女人的好胜心总是比男人还要强?男人追求的是名利权势,女人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心爱的男人而已。何绣凤有了这样一个体贴她疼爱她的丈夫,难道还不知足吗?”
天赐率领麾下百余残兵掩埋下同伴的尸体,包扎好身上的伤处,启程西行。中午时分,一行人来到湖广地界最后一处关隘。过了此关,前面就是江西地界,距九江府不足百里,可以说到家了。这座关隘筑于两山之间,虽非要隘,守军也不过千余人,但地势十分险要。弯弯的山路只容两马并行,两侧均是陡峭的山峰。关墙是青石砌成,高有数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天赐驰到关前,见关上依旧是官军旗号,知道匡贼尚未公然造反,略略放心。朗声叫道:“本将军奉总督大人将令外出公干,请关上守将开关放行。”
关墙上一阵骚动。不多时垛口上便站满了手持弓箭的军士。一个脸有刀疤的军官伸出头,大叫道:“奉总督大人之命,此关业已封闭,没有大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通过。你是何人?有手令吗?”
天赐暗呼不妙,叫道:“有总督大人兵符在此,请查验。”刀疤脸军官道:“不行,大人已经传下话,兵符被贼人盗走,自今日起废弃不用。你这厮妄图用兵符诈关,一定是反贼同党。赶快下马投降,自缚请罪,本将军或可饶你一命。否则总督大人发兵到此,将尔等刀刀斩绝,一个不留。”
天赐大怒,喝道:“匡文尧早已造反作乱,他的手令如同废纸。你这混蛋如果尚存忠义之心,赶快开关放行。本将军**你无知,不以附逆之罪论处。如若不然,本将军杀上关去,砍下你的狗头。”
刀疤脸军官大叫道:“好反贼,胆敢诬陷匡大人,给我放箭!”一声令下,关墙上乱箭齐发,射向拥挤在关下的百余官军。天赐舞刀遮挡箭雨,掩护众军后退。无奈山路狭窄,无处躲避,已经有多人中箭受伤。
退出百步开外,关上的弓箭已无力射及。天赐大叫道:“你这混蛋一定是匡贼同党,附逆之罪,祸及九族。本将军大发慈悲,一箭超度,算是让你捡个便宜。”言罢张弓搭箭,对准刀疤脸军官射去。若论天赐弓之强箭之准,自不可与关上的众叛军同日而语。叛军的弓箭难及百步之外,天赐这张强功却可以射到三百步之遥。只见利箭飞出,快如流星,划空而过,正中那刀疤脸军官的眉心。那家伙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便翻倒在地,气绝身亡。
众叛军顿时大乱,胆大的慌忙藏于女墙之后,胆小的早已飞也似逃下城去。天赐大叫道:“关上军兵听着,只诛首恶,不问协从。赶快打开城门,本将军不伤尔等性命。”众叛军吓破了胆,一听说不会伤害自家性命,立即有人跑下城头,打开城门。关下官军欢声雷动,策马冲进关去。虽然大多身上带伤,形貌狼狈,但在众叛军看来,无疑有神兵天将之威。千余名叛军皆伏拜于地,口称:“饶命!”
天赐道:“首恶业已伏诛,尔等不知内情,其罪可恕。匡文尧暗通教匪,已经兴兵造反。尔等皆是朝廷将士,切不可再听从他的号令,从速弃关离去。愿归家者,本将军概不阻拦。愿与本将军同去者,本将军一体收容。”
众军齐声称谢。一名军官道:“请教大人官号。”天赐道:“我乃九江府游击将军李国栋是也。”那军官大喜道:“原来大人就是威震敌胆的神箭飞将军。我等久慕大人英名,愿追随大人马前为卒,死而无憾。”众军亦齐声呼道:“我等愿跟随将军,请将军收容。”
天赐与麾下士卒皆为之动容。天赐抓住那军官的手臂,扶他起来,说道:“好兄弟,没想到叛军之中有你这样的热血男儿。”那军官道:“我等原本是总兵刘大人麾下士卒。刘大人忠心为国,多次与教匪交战,亲冒雨矢,身先士卒,屡立战功。只因一战不利,被匡贼罗织罪名害死,麾下士卒也被拆散,分派到各处。那刁守备是匡贼的心腹,我等皆敢怒而不敢言。今日被将军一箭射死,真是大快人心。大家都是忠肝义胆的好汉子,哪个愿背叛朝廷,为反贼所用。幸蒙大人收容,愿效死力,同诛匡贼,为刘大人复仇。”
检点新收的士卒,除去乘乱逃去的,尚余**百人。天赐兴奋异常。所带的五百骑兵损折大半,正虑无颜去见严梦熊。如今收了这枝人马,也可以有个交待了。天赐命人纵火焚关,以免被叛军所用。再将刁守备的首级砍下,悬于关门之上。一行人马弃关而去。
众将士踏着盈尺的积雪,在寒风中艰难地行进。熊熊大火映红了阴沉的天宇,雪色的山峦,十几里外仍可见到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给这支驳杂的队伍增添了几分悲壮。众军士虽大多无马,只能徒步而行,但士气高昂,星夜兼程,第二日天明,距马岭关已不足十里。
天赐遣出快马,先行一步,以便严梦熊列队迎接。与这近千名新兄弟初次见面,一定要给他们留下好印象,这一点对军心士气非常重要。他自己则压住队伍,缓缓而行。马岭关近在咫尺,不必急于赶路。
走出不远,只见山道两侧到处都是恶战后的遗迹。折断的刀枪,一滩滩的鲜血,来不及掩埋的尸体,随处可见。越往前行,天赐越是心惊。难道自己离开这几天教匪曾来攻关不成?不知严梦熊与众弟兄是否无恙。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派出的那两骑快马飞驰而回,大叫道:“李将军,大事不好了,马岭关让教匪占了。”天赐大吃一惊,说道:“别慌张,慢慢讲,究竟发生了何事?”那军士喘息方定,说道:“小人驰到关前,老远就看出情形不对头。关上的旗号全换成了教匪的青龙旗,守军都是教匪服色。还有严大人也不知去向,弟兄们也一个不见。”
得知噩耗,天赐并不惊慌,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情形严大人一定率军安然退出了马岭关,只要严大人无恙就好。”马岭关的守御是他与严梦熊亲自布置的,虽不敢说有金城汤池之固,但有严梦熊坐镇,三千精兵把守,教匪纵有百万之众,也难于旦夕之间取之。难道有什么意外之变不成?天赐暗自纳罕。
一听说马岭关失守,新归附的军士开始窃窃私议,皆有惊容。天赐深知此时一个举措不慎,必然导致军心动摇,不战自乱。他下令人马后撤,心中暗自懊恼:“首战就给这些新来的弟兄一个打败仗的印象,必然对主将失去信心,一旦遇上大战就会畏缩不前,甚至临阵逃跑。严大人啊严大人,你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马岭关丢了。”
“什么人?”前面传来一阵吆喝声,紧接着又是一阵金铁交鸣,前队与敌人动上手了。天赐暗自心惊,拍马前冲。只见前队的官军阵形大乱,纷纷败退下来。百余骑兵紧追不舍,看服色也是官军,那领队的军官却是**。
天赐大叫道:“胡大哥,是自己人,别误会。”**看清来人是天赐,急忙收住坐马。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喜道:“李兄弟,苍天有眼,总算让我等到你了。”天赐问道:“胡大哥,马岭关是何时失守的?严大人现在何处?”**黯然道:“是前天夜里失守的。严大人率军杀出重围,不小心身上中了两箭。尚幸有铠甲护身,伤势不重,现在与弟兄们在山中隐藏,为的是等你回来,大家共商对策。”
天赐得知严梦熊无恙,大放宽心。说道:“只要严大人尚在,众兄弟无恙,咱们就能再夺回马岭关。胡大哥,刚才你怎么同自家兄弟打起来了?”
**忿忿道:“咱们就是吃了自己人的亏。前天夜里有一队官军来叫关,持的是湖广总督匡文尧的兵符。咱们不疑有它,当即开关放行。谁想到狗娘养的一进关就拔刀砍杀,占据关门。教匪的大队人马早已潜伏在外,乘夜杀入。咱们猝不及防,寡不敌众,只能突围逃走,三千多弟兄伤折近半。刚才这些家伙自称是严大人部下,我却不认得他们,还当又是前夜那伙叛军,哪里还忍得住。”
天赐道:“胡大哥尚不知内情,匡老贼已经反叛朝廷,前夜诈关的那支官军一定是他的部下。我与众兄弟历尽艰险,九死一生,方从武昌逃出。路上遇到教匪偷袭,伤亡殆尽。这些新弟兄原本都是匡贼的部属,只因不愿从贼附逆,随我一同逃出,投奔严大人。”
**一拍脑袋,叫道:“原来如此!天杀的匡老贼,咱们都被他害苦了。教匪水师顺江而下,从水路进攻九江府,咱们还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过来的,原来是匡老贼搞的鬼。九江府三面环水,这一来天险尽失,只怕难以久守了。”
天赐忧心如焚,问道:“九江府现在情况如何?”**道:“鬼才知道。教匪大军兵临城下,那黄仕甲是个大饭桶,吓也把他吓死了,哪里还能想出什么退敌之策。严大人已经派人前去打探消息,现在还没有回音。”天赐叹道:“真没想到,走了才几天,就发生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胡大哥,带我去见严大人。不论下一步如何行动,总要先夺回马岭关才行。”
天赐整顿军马,率领这一千来名兄弟离开大路,由**带领,钻入深山。翻越两道山梁,来到一出僻静的山谷。严梦熊与他的一千多名残兵此时正扎营于山谷之中。经过前夜的一场激战,众军卒大多带有刀箭之伤。再加上逃出时过于匆忙,没有携带军粮。严梦熊派人在附近的村落中购来了一些粮食,却是杯水车薪。众军卒食不果腹,精神萎顿,情绪低落。
天赐与严梦熊劫后重逢,互道别时的艰险,感叹不已。谈及匡文尧反叛,严梦熊气愤难平。说起马岭关之失,更是愧疚不安。天赐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马岭关之失,皆匡贼之罪,非大人之过也。当此时大人应速下决断,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去。似这般自困于深山之中,军士无粮无衣,只怕难以久持。”
严梦熊叹道:“我也知道按兵不动不是上策,可是九江府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敌情不明,不可轻动。”
天赐道:“末将以为,探明敌情固然重要,为众将士寻一安身之处更为急迫。现在教匪立足未稳,地势不熟,守御不严,乘隙击之,夺回马岭关,方为上策。”严梦熊摇头道:“我何尝不想夺回马岭关,可手下只有这一千多人,力不从心。”天赐道:“末将带来了千余人马,合计有两千余众,兵力不算单薄。只要大人晓以利害,进则得生,退则困死,必能重振军心,一鼓作气,夺回失地。”
严梦熊仍然摇头,说道:“贤弟是知道的,马岭关地势险要,无数万之众,经月之期,绝难攻破。别说我们没有云梯,数丈高的城墙难以逾越,关上更有重兵把守,乱箭射下,接近都很困难。我这些骑兵长于野战,却不善于攻城。现在只余下这点本钱,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能冒险。”
天赐笑道:“强攻不成,可以智取。末将曾向一奇人学得一项密技,易容换貌,维妙维肖,正好派上用场。”严梦熊目光一亮,喜道:“贤弟有何良策?”天赐俯耳密语半晌,严梦熊脸上喜色越来越浓,频频点头,大叫道:“妙计,妙计!就这么办了。”
天将入幕,严梦熊下令宰杀战马数十匹,众军饱餐一顿,精神大振。严梦熊传令整队,将伤者全部留下,只携带两千名精锐步骑,乘夜色直奔马岭关。
深夜子时,马岭关一片静寂,匪众大多进入梦乡,只有南关箭楼上高悬着气死风灯。百来名匪众瑟缩在夜风中,双手互抄,怀抱长枪,哈欠连声,惺忪睡眼无神地盯着关前黑暗幽深的山道。
山道上远远地出现了一小队持着火把的人马,总算打破了这无边的沉闷。人马渐行渐近,可以看清服色,都是教中兄弟。匪众悬起的心又放下,一名小头目扯开嗓子大叫道:“你们是哪一路的教友?有令箭吗?”
关下的教匪大约有两三百人,在吊桥前停下来。当先的一骑是个魁梧汉子,嗓门大得象炸雷,叫骂道:“鬼叫些什么!他娘的还不快把吊桥放下,老子要进关。”
小头目心里不痛快。拔起干瘪的胸脯,冷笑道:“老兄是何许人?咱们怎么不认得?要进关可以,拿令箭来。上面有命令,没有令箭,概不放行。”
那魁梧汉子大骂道:“你他娘的瞎了狗眼,尚护教在此,要什么狗屁令箭。”小头目吓得一打哆嗦。凝目望去,只见众教友簇拥之中,有一人身高体壮,一脸的虬须,依稀正是护教尚君义。小头目惊得面如土色,在关上就地跪倒,磕头如捣蒜。叫道:“小的有眼无珠,求您老恕罪。”
那魁梧汉子大骂道:“罗嗦!还不快开关。耽搁了尚护教的大事,当心你的狗头。”小头目岂敢怠慢,下令匪众放下吊桥,自己亲自跑下城头,打开关门。关下的几百名骑兵一拥而入。那魁梧汉子一马当先,驰到小头目身前,一把将他提在手中,大笑道:“你这混蛋狂妄无知,骄矜慢上,罪该万死,给我绑了。”两名健卒闻言扑上,将那小头目捆做一团。
小头目惊叫道:“尚护教,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您老饶命啊!”那“尚护教”大笑道:“臭小子,擦亮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老子姓胡名平,可不是什么尚护教。“众军卒皆大笑,一齐动手。匪众猝不及防,全部束手就擒,竟连警哨也未及发出。
原来,这支深夜叩关的骑兵全都是官军假扮的,假尚君义是**,魁梧汉子是天赐。天赐下令众军脱去外罩的教匪服色,露出官军衣甲,结阵守住关门。他自己纵马驰上关城,亲手扯下教匪的青龙旗,换上官军旗号。埋伏在关下的严梦熊知道已经得手,下令官军出击。八百骑兵先行,一千步卒后随,杀入马岭关。
隆隆的蹄声震醒了熟睡中的匪众,冲出室外,只见大街上到处都是官军铁骑。黑夜之中,弄不清来了多少人马,仓促迎战,无人统御,才一交手便纷纷败逃。官军也不紧追,只在各处纵火鼓噪,虚张声势。匪众军心大乱,只当已经被大队官军包围。东西南三面皆杀声震天,大火熊熊,只有北面甚是平静。匪众一起向北关拥去,夺路逃跑。
那教匪守关主将想要收集残部抵抗,却怎能抵得住如潮水般败退下来的溃兵,被溃兵裹挟着逃出北关,奔九江府而去。这位不知姓名主将以万余之众把守天险马岭关,居然在一夜之间被官军莫名其妙地攻破,逃回九江大营,将会受到何种处罚就不得而知了。
官军一战收复雄关,战果甚丰而损失极微,军心振奋,欢声雷动。清剿残余教匪,清查收缴的钱粮,分兵把守各处要地等等事宜,自有部将分头办理,不必严梦熊劳神。他与天赐返回官衙,吩咐提来在南关抓获的那小头目审问。
严梦熊居中而坐,天赐一旁相陪,皆面沉似水。两侧侍立着如狼似虎的军校,手按刀柄,怒目相向。那小头目一进大堂,就被这阵势吓得两腿打战。不等众军校威吓,他先瘫倒在地,口称饶命。
严梦熊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沉声问道:“堂下何人?”那小头目用颤抖的声音道:“禀大人,小的名叫刘二,是闻香教的一名低级弟子。”严梦熊喝道:“胡说,你是个头目,在教匪中一定地位不低。”刘二慌忙申辩道:“大人明鉴,小的确实是一名低级弟子。只因早入教几年,才当了一个小头目,管一些日常琐事。实则什么职权都没有,一切都要听法师坛主们的吩咐。小的身不由己,求大人开恩。”
严梦熊冷笑道:“本官原本要向你询问教匪军情。既然你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喽罗,必然不明内情,留着还有何用?一刀砍了算了。”
刘二脸色惨变,惊呼道:“将军大人,饶命啊!小的虽然只是个小头目,机密大事也知道不少,您要问什么,小的决不敢隐瞒。”
严梦熊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道:“量你也不敢有所隐瞒。我且问你,教匪攻打九江,一共出动了多少人马?由何人统帅?”刘二道:“水军由蓝护教统帅,教主他老人家亲自坐镇步军。人数多少小的也不清楚,大约有几十万人吧!”严梦熊一瞪眼,喝道:“究竟有多少人马?是三十万还是四十万?”刘二慌忙道:“水军十万,步军二十万,大约有三十多万人吧!确切数目小人也说不清楚。”
严梦熊心想:“好家伙,三十万人马!黄仕甲这大草包,够他喝一壶的。”问道:“教匪与匡文尧狼狈为奸,你是否知道其中内情,从实讲来。”
刘二道:“匡文尧弃暗投明,不,他利欲熏心,与本教精诚合作,不,与本教狼狈为奸,商定好共取天下,事成之后,平分疆土。他放开大江水道,放本教水师顺流东下。又派遣精兵数万随本教一起行动,前天夜里诈开马岭关的那支人马就是他的部下。”
严梦熊道:“这些事尽人皆知,算不得什么机密,你想搪塞本将军吗?”刘二惊道:“小的不是,小的不敢!小的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头目,不知教中大事,该说的都说了,不知道的您老杀了我也是不知道。”严梦熊喝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究竟知道什么?”刘二连连叩首,哀求道:“您老开恩,您老饶命。”
严梦熊心想:“看样子他是真的不知道。”问道:“九江府现在战况如何?”刘二答道:“没有战况。”
“没有战况?”严梦熊怒道:“匪教数十万大军围攻九江城,难道会按兵不动吗?”刘二道:“大人请息怒,小的不敢扯谎。本教围攻九江城,交战不足一日,城中官军就招架不住了。总兵黄仕甲献城投降,与本教……,那个同流合污,成为本教的座上客。”
“住口!”严梦熊拍案而起,怒喝道:“你这狗头胆敢胡言乱言,乱我军心,罪该万死。来人!给我拉出去砍了。”刘二惊得魂飞天外,大叫道:“冤枉,冤枉!小的句句实言,决不敢欺骗大人,求大人饶命。”几名膀大腰粗的刀斧手不理会这小子的鬼嚎,几只大手象抓小鸡般将他提起,倒拖出门外。哭叫声一路远去,嘎然而止。
严梦熊脸色阴沉似水,目射寒芒。沉默良久,忽然大叫道:“传本将军将令,全军集合,连夜发兵九江,与教匪决一死战。”堂上众军皆有惊容,面面相觑,均想:“咱们大人莫不是疯了?九江城下有教匪几十万大军,咱们才两千人马,这不等于以卵击石吗?”堂上一片静寂,无人应声出去传令。
天赐明白严梦熊此时急怒攻心,有些意气用事。忙劝解道:“严大人请三思,此事尚须从长计议。”严梦熊渐渐平静下来,挥手令众军退出,堂上只余下他与天赐。严梦熊道:“贤弟,那刘二所言一定不会有假。黄仕甲其人怯懦无能,临阵投敌,丢失九江重地。数万官军尽数覆没,只余下咱们这两千人马,要对抗数十万教匪,断无可能。弃关退走,我却心有不甘。今后如何举措,贤弟可有良策?”
天赐道:“匡文尧反叛,九江府失陷,数日之间,形势急转直下,对我军十分不利。此时进而求战固不可能,死守马岭关同样也是一条绝路。凭借地势之险,或可坚守十天半月,但绝难长期坚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有退往南昌,才是生路。”
严梦熊叹道:“退往南昌又能如何?一样是寄人篱下,看人眼色。那廖崇义与黄仕甲是一路货色,贪功重利,畏敌怯战,胜则归功于己,败则委过于人。九江府之变,他身为江西总督难辞其咎,我去投奔他只怕要成为替罪羊。”
天赐道:“廖崇义虽然没有多少才略,却比黄仕甲强胜百倍。那日南昌大战,他亲上城头擂鼓助战,振奋军心,可见并非一无是处的庸才。他是个聪明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此乱世,大人这样的良将他不会轻弃,必然代为脱罪,依为膀臂。大人应当前去依附于他,徐图进取。何必困守绝地,与城偕亡。”
严梦熊沉吟片刻,说道:“贤弟所言极是。事不宜迟,歇兵一日,明日一早便启程。九江府之失暂时保密,以防军心动摇,只说奉命开往南昌府便可。”天赐道:“这样不妥。军心不可欺,欺则易生变乱。九江之失绝难长久隐瞒,众军一旦得知真相,势必对大人心生疑虑,而大人再难取信于部下,得不偿失,断不可为。”严梦熊叹道:“贤弟治军之道胜我多矣!此事就依贤弟,明言相告,众军愿从则从,不愿从则去,听其自便。”
第二天,严梦熊召集全军,当场宣布九江府失陷,黄仕甲投降之事,申明大家去留自便,概不阻拦。众军皆有愤然之色,皆愿与严梦熊同往南昌,无一人离去。动之以义,晓之以理,虽懦夫也可化为勇士。严梦熊兴奋之余,深服天赐见事之明。
严梦熊下令焚烧营房,捣毁城关,以防为教匪所用。粮草银钱能带则带,不能带也尽数焚毁。轻骑简装,开出马岭关。此去南昌数百里之遥,一路上教匪出没无常。遇上大股教匪,官军避而不战,遇上小股,则一鼓作气击溃之。历经大小十余战,皆大获全胜,官军士气高昂。这一天终于到达南昌城。
果不出天赐所料,廖崇义见严梦熊千里来归,大喜过望,相待甚厚。非但不追究他的过失,反而上疏表奏他的功绩,拨与精兵数千,重加任用,依为左膀右臂。廖崇义的表章送到京里,很快就有了回音,加封严梦熊为总兵官,麾下官佐皆有重赏。
在赶往南昌的路上,天赐一直心事重重。严梦熊所说的“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始终在他脑中回旋,挥之不去。他想:“严梦熊身为武将,效命军前,报国杀贼,理所当然,舍此别无它途。而我李天赐不食朝廷俸禄,不恋官爵名位,何必自找苦吃,受制于人。投军的日子不算短,打过的胜仗也不算少,可是匪患不但未曾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究其原因,不外乎势单力薄。身为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纵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力。我李天赐如此,严梦熊同样如此,他受廖崇义黄仕甲之流的压制,无法尽展其才。而廖崇义虽高居总督之位,同样要受制于朝中权奸。”
他又想:“与其受制于人,何不另谋出路。朝廷并非没有忠臣勇将,只因天子暗弱,奸臣弄权,以致贤士趋避,民心不振。我看皇帝其人也并非全无良知,这万里江山他不会不爱惜。只要明之以事,喻之以理,必能励精图治,远奸臣而亲贤士。罢黜匡文尧黄仕甲之流,任用严梦熊等一干忠臣良将。必能整肃朝纲,扫清妖氛,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不错,欲成大事,从天子处着手才是捷径。他虽然狠毒,下毒害我,毕竟是同胞手足。国家大事,江山社稷这些大道理姑且不论,只论兄弟之情也该帮他。”
这些想法在天赐心中酝酿已久,只因一路战事不断,不好向严梦熊求去。到了南昌府,天赐去意渐决,却不知如何向严梦熊开口,终日坐卧不宁,度日如年。这一天天赐终于下了决断,乘现在南昌平静无事,正是求去之机。夜深人静,天赐来到严梦熊房门外。窗口透出昏黄的灯火,严梦熊的影子印在窗纸上,正在伏案读书。徘徊良久,天赐鼓足勇气,扣开房门。
严梦熊放下书本,起身相迎。笑道:“是李贤弟,快请坐!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相处多日,骤然求去,天赐自觉难以开口。嗫嚅半晌,方道:“末将有事陈请,求大人恩准。”严梦熊讶然道:“贤弟何故吞吞吐吐?你我亲如手足,不必如此拘谨,有事但讲无妨。”
“亲如手足!”四个字象一记重锤敲在天赐胸口,离去的决定几乎为之动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说道:“末将投效大人麾下多日,蒙大人厚遇,授以游击将军之职,待如手足兄弟之亲,知遇之隆,末将永铭在心。但末将自**德鲜能薄,难当此大任……。”严梦熊已经明白了大半,惊道:“贤弟,你要走吗?”天赐黯然道:“是的,大人。”
两人相对默然。良久严梦熊用沙哑的语音道:“贤弟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天赐道:“末将已经考虑很久了。”严梦熊深感失望,叹道:“我看贤弟这几天郁郁不乐,就知道是有心事,不想贤弟居然动了离去之**。唉!荆棘丛中,难栖鸾凤。贤弟才华过人,屈居于行伍,辜负了大好身躯。另谋高就,也在情理之中,愚兄能够理解。当今国家衰败,才俊之士皆心灰意冷,不独贤弟一人。我严梦熊又何尝不想抽身。唉!贤弟去吧,我不留你。”
天赐见严梦熊误解自己,连忙叫道:“大人,末将并无此意。”严梦熊打断道:“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部将,什么大人末将,再也休提。倘若顾**以前的交情,叫我一声严大哥,于愿足矣。”
天赐道:“严大哥,小弟绝非有始无终,为德不卒之辈。既已立志杀贼报国,匡扶社稷,终此生不会再生它**。向大哥求去,并非因为心灰意冷,也非另谋高就。小弟可以对天起誓,纵然远走天涯,也决不会忘记严大哥与众兄弟的隆情厚谊。此身虽去,此心犹在。有朝一日,普天下英雄豪杰并起讨贼,就是小弟与严大哥再见之时。”
严梦熊大喜,失望之情一扫而空。握住天赐的手,说道:“你我兄弟并肩杀贼,出生入死,非止一日。我信得过贤弟,贤弟也应该相信我。此去究竟有何打算,不知能否见告。”
天赐道:“治国平天下,非仗甲坚兵利,士马之众,而在于人心向背,人材得失。小弟跟随严大哥时日非短,历经大小百余战,立功至伟,斩首逾万,而匪患更见猖獗,湖广局势每况愈下,为何?只因朝廷政令失和,民心离散,将帅无能,军心不振。大哥这样的忠臣良将不得重用,黄仕甲匡文尧一流的奸臣庸才反得高位,麟凤困于草泽而狐鼠窃居庙堂。小弟自知用兵之道不及严大哥多矣,但身负奇技,不甘妄自菲薄。愿拼一腔热血,另谋一条救国救民之路,使普天下的忠臣良将皆有用武之地。”
严梦熊热血沸腾,说道:“贤弟,我明白你的意图,你是要进京,效荆轲聂政之举,仗三尺利剑,诛奸佞清君侧。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刘进忠许敬臣一干奸臣也非易与之辈,皆豢养众多死士,其中不乏高手,贤弟一定要多加小心。”
天赐笑道:“大哥以为小弟是个只会拿刀弄剑的一勇之夫吗?错了,错了!不是小弟自吹,那许奸刘奸府中纵然高手如云,小弟要取二贼首级,易如反掌。不过杀一两个奸臣,无补于事。去了一个许敬臣,还会有第二个许敬臣,去了一个刘进忠,还会有第二个刘进忠。小弟要行的是釜底抽薪之法,让奸党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为朝廷开一条纳贤用材之路。”
严梦熊喜道:“以贤弟的才智武功,愚兄相信此行定能成功。”天赐道:“成功的把握是没有的,但只要有一两分的希望,就值得一试。希望大哥善保有用之身,以为来日之图。南昌府四战之地,不可久守。廖崇义非王佐之材,亦不可久恋。如果南昌不幸失陷于贼手,严大哥能走则走,切莫再生与城偕亡之**。”严梦熊道:“贤弟放心,这道理我明白。我等着贤弟的好消息。”
天赐道:“小弟走了,大哥多多保重。”严梦熊连忙拉住天赐,说道;“要走也不急在一时,众兄弟处总要有个交待。且待明日,我置酒为贤弟送行。”
积雪初融,春寒料峭。南昌城东关外的土路泥泞难行,马匹驰过,雪水泥浆飞溅。严梦熊**马提调姚把总等一干同袍兄弟出城为天赐饯行,一路均默然无语,面带愁容。
驰到十里长亭,天赐带住坐马,回身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严大哥,诸位兄弟,请回吧!”离情别绪涌上心头,大家皆黯然神伤。严梦熊大叫道:“拿酒来!”两名随从策马而至,怀抱酒坛,下马入亭,在石桌上摆下几只酒盏,一一斟满,亭中酒香四溢。
大家围桌落座。严梦熊端起酒盏,说道:“贤弟,我敬你一杯,祝你此行顺利,马到成功。”天赐道:“借大哥吉言,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以酬诸位盛情。希望大家再见之时,已经是匪患弥消,弓马尽藏,天下承平,万民乐业。那时我与诸位举杯同庆,不醉不休。”大家轰然叫好,一饮而尽。
**也起座敬酒,说道:“我**能有今日,全仗贤弟提携,贤弟真是我平生第一大恩人。我是一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能敬贤弟一杯水酒,略表寸心。”此后马提调等人一一敬过。天赐酒到杯干,不觉有些醺醺之意。胸中激情勃发,击盏歌曰: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暗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腰间箭,匣中剑,空尘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六州歌头》是南宋张孝祥怀故国丧于夷狄所作,忠愤之气,无奈之情,令人闻之神伤。**虽然是粗人,不明词中深意,从大家的神情上也可看出眉目。叫道:“贤弟何故作此悲声,且听我的。”他唱道:
日高烟淡,倚天长剑影冲寒,声驰沸海,令走摇山。铠砌银纹,恰如龙驾雨,鍪斜金翅,兀地虎生翰。气腾腾雾结,阵绕绕云连。黄沙漫起,乌角吹残。鼙鼓掩轰雷,旗纛驱飞电。指日间长驱席卷,奏凯师还。
大家齐声叫好。天赐笑道:“胡大哥说自己是个粗人,这一曲却唱出了大家的心声。指日间长驱席卷,奏凯师还,好雄壮,好气魄!”**赧然道:“我也是从戏文里听来的,根本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胡乱唱出,让诸位见笑了。”经**如此一说,大家均放声大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你一杯我一盏,不多时两坛酒便喝得点滴不剩。
天赐掷杯于地,说道:“酒兴已尽,小弟去也。临行时尚有一事奉告诸位。小弟并非李国栋,冒名顶替,欺瞒多日,请诸位海涵。”**道:“不错,李兄弟本名李易,只因被朝廷追缉,流落江湖,报国无门。这才冒我部下一逃卒之名,投效军前。请严大人恕**相欺之罪。”
天赐大笑道:“非也,非也!此名非真名,此容亦非真容。小弟名叫李天赐,江湖上有个浑号叫做神箭天王。与诸位再见之时,即是我李天赐恢复本来面目之日。诸位请忘掉我这付尊容,记住李天赐三个字,将来也好相认。”**如堕五里雾中,欲待动问,天赐却已跃上坐马,飞驰而去。
马提调忽然叫了起来:“李天赐!我想起来了!前任兖州知府李明辅李大人不是有一位公子叫李天赐吗?李大人被锦衣卫害死,这位李公子杀死多名锦衣卫军官,逃亡江湖,被朝廷画影通缉。此事已经过了三年之久,李兄弟难道就是李大人之子吗?”
大家均大吃一惊,转首去看严梦熊。只见严梦熊恍如未曾听闻,怔怔地眺望着天赐远去的方向,久久无语。
天赐走后不出一月,闻香教起大军数十万围攻南昌。南昌地处平原,无险可依,苦苦支撑了十余日,箭尽粮绝。严梦熊记起天赐的嘱托,不再死守,力劝廖崇义弃城突围。廖崇义已经吓破了胆,自然立刻答应。严梦熊督军乘雨夜透围而出,辗转奔波千余里,余众不足万人,终于安全抵达江南。后来武林盟起事,在江南无法立足,严梦熊又率军渡江淮北上,驻马于河北。此是后话,略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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