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圆睁着乌润润的眼睛盯着我瞧了瞧,我失望地叹了口气,只得牵了他的小手往外走。孰料走了不过堪堪五步,汤圆却不走了,扯了扯我的衣摆示意我停下,我弯下腰,听得汤圆轻声轻气道:“娘亲,宵儿脚疼。”
我心中大石落地,俯身将汤圆抱起,招呼下人道:“孙少爷脚疼,快送回房去歇着,叫奶娘照应好。”下人领命将汤圆抱回屋内。我整了整衣摆同家人一道坐了轿子去裴家观礼赴宴。
太后赐婚场面自是宏大排场,十里红妆一路沿街到裴门,礼乐相和宾客盈门,下人们进进出出忙碌着,裴家双亲亲自于大门外迎客,满面皆是洋洋喜气,乍一见我们沈家一家人,倒有些尴尬面色,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我爹爹落落大方与他们道了恭喜打招呼,裴衍祯的娘亲执着我的手握了半晌,最后一声轻烟叹,问道:“如何不见宵儿?”
“宵儿脚有些疼,我怕他崴了脚,遂让他在家歇息。”我低眉垂眼答道。
老人家一时有些着急,“可碍事?家里有现成的跌打方子,我一会儿叫人配好药送过去。”
“不严重,想来休息一晚明日便无大碍。”我宽慰她。
老人家方才面上稍稍好转,见我爹和姨娘招呼我过去这才放开我的手,我转过身,听她在我身后叹道:“妙儿,你莫要怨衍祯,他有他的不得已……”
我低声回道:“不怨。”便脚下不停地向里行去。一路行来,满庭牡丹依旧香,剪云披雪蘸紫砂,引得我驻足看了看,试图瞧出这花同五年前有何区别,入眼的却是栖息在花瓣上年年相同的春光灼灼,倒应了那“年年岁岁花相似”之说,思及此,我不由轻声笑了笑。
我如何会不晓得?人人皆有不得已,只有我没有不得已罢了。
内堂之中,火红喜庆之色扑面而来,真真是个长夜未央,庭燎之光,彼美孟姜,鸾声将将。我寻了我爹,在他身后拾了个僻静处坐下,听得左右之人不管熟的生的皆来与我爹爹招呼说话,缄口不提过往之事,只当我爹亦是个看客。我爹倒也乐呵呵地应对。
我抬头瞧了瞧厅首的大红“囍”字,又低头瞧了瞧地上铺的殷红长毯,听着门外门内呜哩哇啦的唢呐声,想了想小舅母明日的胭脂红,觉得喉咙里又泛起一阵烙饼般疼痛。不由慨叹,如今的大夫是越来越不顶事了,喝了不知多少贴的药,也不见得丁点好转,煎药剩的药渣子倒出去一簸箕一簸箕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沈家哪个病入膏肓了,要是晓得是叫根鲫鱼刺给卡了个把月,还不得贻笑大方。
不晓得现下汤圆在家里可好,如此一想我便有些晃神,不由得心不在焉起来。接下去来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我皆恍惚不知。
直到听着一个尖细的嗓音反复拉了长音念了几遍,“新人一拜天地——!”方才将我拉回神。
一抬头,却见厅首裴家双亲面色煞白,站着主持仪式的大内公公一脸焦躁,那披了红盖头的新娘子已弯身拜了天地直起身来,彩绸那端的新郎倌却依然挺拔故我,没有半点预备折腰的迹象。
我怔怔然瞧着那缁衪纁裳的新郎倌皓腕一扬,手中彩绸飘零委地,但见他抱手对那新娘一个深深鞠躬,口中朗朗道:“秦小姐,裴某今日怕是对不住了。这亲,无论如何结不了也不能结!”
有一人隔了红毯在厅堂那头腾然站起,满目震惊。却是不知何时进来的宋席远。
刹那间,满堂皆静。
只那红盖头下溢出二字:“为何?”听着竟非悲切,似乎还藏了几分莫名窃喜。
裴衍祯直起身,两只朝露清水目澄澈地直视向我,我心中一跳,听得他缓缓道:“扬州城中,上至耄耋老翁踟蹰老妪,下至束发青年及笄少女,皆晓得我裴衍祯心中仅有一人。虽为礼法所不能容,强求不得。然,我所求不多,只要能远远看看她,偶或听她说说话,此生已慰足。如若今日它娶,怕是连这隔水望月影的一份痴念也不能维系……”
那主婚的宫中之人面无表情拔高了音,刺耳问道:“裴大人,抗旨之罪乃是杀头的死罪,你可知?”
裴衍祯洒然一笑,在幕天席地的嫣红重垒中,一字一字道:“心念若断,何以为生?”
我鼻间一酸,喉中鲠刺不疏自畅,有一股久违的清凉水意沿着我面上滑过,落入红毯,无处可觅……
作者有话要说:有果自有因,看此文的施主老爷们不要着急,冷静理智乃正道。
22、豆芽菜?铁秤砣?—— 珍珠银票纷纷落,豆苗商量细细开
“裴大人既要一意孤行,咱家也不好强求。来人哪!”那主婚大宦官一双白目左右一斜,不阴不阳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速将裴大人请入大牢听候太后发落!”
“是!”大厅观礼宾客后面四个威武虎将一抱拳出列,直接上来便手扶腰间佩刀将裴衍祯前后左右围了个瓷实。我这才发现这宫人竟是带了侍卫来参加婚礼的。
“裴大人,请。”
裴衍祯取下头上雉翎新郎帽就近往桌上一放,广袖一收,二话不说便随那虎背熊腰的侍卫往外行去,将至门外之时,却蓦然回头,手扶廊柱,目光遥遥越过满堂红幕望了望我,舒展出粲然一笑,旋即转身,背影没入靡靡牡丹夜色之中。
良久,不知是哪个喜娘失手将手中端的陪嫁妆奁匣打翻在地,登时,千斛明珠自彩绘香奁中奔泻而出,成千上百散落一地。珍珠坠地争先恐后此起彼伏的大响动终于打破了满屋咒魇,厅中诸人恍然回神,仿若刚刚明白发生了何等大事,一时间如滴水入滚油,沸反盈天。
“拒婚……”
“抗旨……”
“裴大人这是抗旨拒婚啊!”
唯有爹爹两只大手合掌一拍,对我道:“好!这小子有胆识!平素瞧着和根豆芽菜一样,不想今日一瞧,竟是根带骨头的豆芽菜!”见我满面水渍,眉头一皱道:“你这丫头,哭什么呀!我们走,回家叫你二姨娘炒豆芽给你吃去!”
我起身一转头,却对上一方洁白的绢帕,但见宋席远举了帕子递在我面前,脸却转向一边,我眼中几分婆娑,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周遭人声嘈杂鼎沸,只听得他低低道:“擦了吧,我便当什么都没看见。”
爹爹大掌一挥拍在宋席远肩上,“什么看见没看见的,当心莫踩着脚下满地珠子被绊倒才是真的。走走走,都散了吧。”
宋席远倔强地抿了抿唇角,将绢帕往我手中一塞,对爹爹作了个揖告辞便转过身一撩衣摆,踏着那满地如霜银珠几步走出厅堂。
盖着喜帕的新娘被陪嫁的丫鬟们一左一右搀扶了下去,仅余一堂人声……
一夜辗转,梦见的不是枷锁脚镣,便是皮鞭蜡烛油,醒来时东方天际未白,我擦了擦满额头的冷汗披衣起床,唤了绿莺将我床头的匣子抱上,又从厨房里热了些饭菜装了一食盒,二人趁着蒙蒙亮的天色便直奔城角重犯监牢而去。
站在青砖砌成的森森若卢狱口,我紧了紧身上大氅,将面上纱巾掩掩牢,踏入监门。监门内正冲眼帘的是一面囹圄照壁,转过照壁便是接连拐四个转角、五道门约摸一人多宽的甬道,每一转角皆有一名狱卒把守,我自小便懂得那有钱能使磨推鬼之理,饶是这些狱卒个个满面凶煞似牛头马面,也抵不过薄薄一张银票,绿莺捧了我那匣子散财童子一样天女散花,果真一路通行无阻所向披靡直抵内监口。
不想这最后一道关口的看管之人竟是个油盐不浸的铁面判官,一上来便道:“里面所押的裴大人乃抗旨重罪,非普通囚徒,没有朝廷的手谕,一律不得放行探监。这位小姐还是请回吧。”
我一声嗤笑道:“这位官爷莫要与我打官腔,如若真须手谕,又如何会让我一路畅通直达此处?”一面朝绿莺使了个眼色,绿莺立刻又加了两张银票。
眼看着那牢头盯着票面上的字数两眼荡漾出一抹光,一抬眼却仍旧摇了摇头,坚贞道:“朝廷有律,大小官员一律不得收受贿赂。其他狱卒我管不着,我却不能违纪。”
我心中又是一嗤,连皇帝陛下都带头收受了宋席远五百万两雪花银的贿赂,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路歪下来,不想到这小小牢头处竟是个正的不成?
我索性抱过绿莺手上的匣子,一下打开敞在他面前,任由他取,那狱卒眼睛都看直了,只叹了口气道:“这位小姐,明人不说暗话,我与你实说了吧,有人放了话给小的,不管小姐给多少银两,只要不让小姐入内探监,便出双倍于小姐的数。故而……”那人几分窘迫嗫嚅。
“何人放出此话?”我一时急了,逼问他。
那牢头踌躇半晌,看我又胡乱抓了锭银子塞到他手上,方才犹豫扭捏道:“宋家三公子。”
宋席远?
我一楞,旋即磨了磨后槽牙,眼看着就要进去了,不成想竟然碰到这拦路财神……我当下只觉头顶生烟,恨得直想跺脚,立时三刻转头带了绿莺原路返回出了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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