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算了。”我回身挥了挥手,“老杨,闭门。大家都回去歇息吧。”
宋席远一个经商之人不在扬州城……展越一个逼宫王爷的贴心护卫怎地如此清楚?实情再明晰不过……裴衍祯,宋席远,我这过河的桥你二人踏得可稳当?
我一直以为皇帝对裴衍祯的忌惮不过是因为裴家奸臣辈出,恐裴衍祯不甚也作了奸臣贼子,如今看来,全然不是,想来皇帝早便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故而三番四次试探于他。而这双面埋伏之人,怕不就是宋席远了……
明夺妻儿,暗通谋逆;名为保护,实为软禁;明娶王妃,暗诛沈家。这戏唱得真真叫好!细一想倒也不对,真正在台上蹦跶的皮影人偶仅我一人而已,或许还要加上个被算计了的皇上,他二人不过是屏风后操控的手罢了,从头至尾,从未入戏。
不日当归?裴衍祯画了一个又一个的饼,遥遥挂着,是我自己痴傻,方才将那饼看成了月。此时回想,我沈妙无才无德,唯有的便是那金雕玉塑的沈家大小姐做招牌幌子。当年宋席远莫名娶我,怕不就是裴衍祯指使,唯恐沈家钱财旁落了。
不知为何,心中悲极倒生出一种别样的轻,只想笑,却再也弯不上嘴角。
如今逼宫已成,只看六王爷不日黄袍加身下旨抄沈家来个瓮中捉鳖。
30、风水灶?镜中花?—— 荷花荷月香满镜
沈宅被团团箍成了个金刚不坏的铁桶,传说中“不日便归”的六王爷依旧在传说之中飘着,至今还未飘回扬州。据展越的说法是,如今一朝朝廷变动,六王爷须得在京中多驻些时日安抚大小官员,之后才能来扬州迎娶王妃。换言之,六王爷须得先收拾完朝廷里胆敢不服的逆党,再回扬州收拾富得流油的沈家。
幸得家里人尚且都能自得其乐,即使出不了门,也能打发光阴,姨娘们在屋里搓牌搓得昏天黑地昼夜不分,我跟着家养的戏班子拿捏着学些唱腔招式亦能自得。只是苦煞了两个人。
首当其冲便是灶屋里负责烧菜的大师傅,过去沈家上下百来口人皆仰仗他一柄勺子喂活,颇有几分舍我其谁的德高望重,自从多才多艺的六王爷上我家玩票炒了几天菜后,这大师傅便沦为打下手的买办,虽然品阶降了,但买办之职颇有些油水,算得明降暗升,故而心里倒也平和。现今好容易又重新戴回大厨的帽子重掌锅铲,不想沈家又被士兵们给圈了,里面活着的出不去,外面活着的进不来,这活着的不单包括人、鸟、虫、蚁、兽,还包括鸡鸭鱼肉、萝卜土豆,但凡生的都入不了沈家大门。每日菜饭皆由展护卫从城里酒楼订了再亲自率领一帮子硬邦邦的兵士送进来。
如此一来,大师傅可算彻底赋闲了,见天搁在灶厨里闲置成了个摆设。这叫大师傅十分忧愁,唯恐过不了几日便被驱出沈门回家吃老本,故而连续两日来找我诉忧虑。我客客气气地宽慰他沈家绝对不会赶他回蒙疆老家放羊,且允诺他薪饷一文不少,大师傅得了我的保证欢天喜地回灶间继续当摆设。
我如今算是瞧出门道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惊喜无处不在。眼光要放长远些,谁都不能得罪,尤其是掌勺大厨,不说别的,且看当今的六王爷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十几日前裴衍祯尚且在我家灶间里烧菜,转眼便摇身一变问鼎王爷宝座,可见沈家灶头上的风水甚好,运道甚旺。英雄不问出处,指不定将来这大师傅也能变成个统帅大将军也未可知。
普天下,唯前夫与厨子难养也。万万开罪不得。
除却这大师傅外,家中还有一人焦虑非常,便是小弟弟沈在。我爹爹不大约束孩子,姨娘们更是对两个弟弟放任自由,换言之,沈在好比一匹放养惯了的小驴子,如今一朝被关在门内圈养起来,自然十分憋屈,闷得恨不能挠墙刨蹄子踩着门口白板一样码成一排的侍卫冲出去。
被禁第一日,沈在妄图翻墙溜出去,结果当下便被火眼晶睛的展越给捉了个现行,灰溜溜提了回来。隔了一日,沈在又潜入后院水塘里,异想天开试图通过这水塘子与外边河道相通的一个水眼钻出去,不想,刚滑出水眼浮出水面还未来得及吸上一口气,便被那小河道一旁驻守的两溜士兵给吓得一口气憋了回去。至此,沈在彻底可算是晓得了六王爷对沈家保护得有多严实,遂灰头土脸地闺居院中逗猫玩儿,逗得那猫都烦他了,见着沈在便绕道跑。
见沈在不再闹腾,我也宽了些心,夜里,我坐在床畔对镜拆头花,窗外月色正好,屋中不点灯也瞧得明晰,不想一抬头却愕然瞧见镜中一池荷花倒映,洋洋洒洒铺陈满镜,成片成片的澄粉绿梗无墨自渲染,若有似无的荷香从镜中逃逸四散无处不在,原来,竟是窗外池塘荷花一夜盛放。见着这镜花水月的景致,不知为何,我突然心情大好,心下琢磨着或许今日不会再失眠也未可知,当下便踌躇满志地脱鞋上了床酝酿睡意。
隐隐听得一声扑通水响,并不真切,我看了眼窗外,又继续酝酿,正撩起了几分瞌睡,窗外却兀地炸出尖细一喊:“不好了,二少爷溺水了!”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套了件衣裳便往院中赶。待站至塘边,已见家里护院捞了沈在划水向岸边来,各屋姨娘纷乱从四面聚集,小姨娘更是披发跣足跪倒在岸边,仓惶便要去夺护院臂弯中绵软如柳面色煞白的沈在,我赶忙上前拦住小姨娘,让护院将沈在胸肺中所呛积水给压出来。
原来,沈在终是坐不住,十一岁的少年郎正是好动非常,夜里忽见满池荷花怒放便想攀折一枝孝敬他娘,挑来挑去挑中了离岸较远的一朵,本以为一手勾了廊柱子一手去摘定是手到擒来,不曾想,脚下青苔一滑便掉到了水里,虽平日里上树入水无所不能,然此刻突发乃始料未及,便一时慌了手脚,加之满池泥淖搅动呛入口鼻,更是手忙脚乱,幸而丫鬟路过瞧见了大喊出声。
家中这般响动自然惊动了院外护卫,我当下便托展越去寻个大夫来给沈在瞧瞧。展越似是皱眉犹豫了片刻,见小姨娘抱着白唰唰的沈在落泪,终是应承了,速度倒也快,一会儿便有个老医者登门来,捏着小胡子给沈在把了把脉,道:“无大碍,开副驱寒气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吃上两日便可。”我亦宽慰小姨娘,“姨娘莫慌,这溺水之事我有经验,只要积水清出,包管小在明日一早又是生龙活虎。”得了那老大夫和我的话,姨娘方才抹了抹泪稍稍宽心。
谁也料不到,这支初放的菡萏只是一个开端,荷花的花期不短却也不见得有多长,然而,满池芙蕖尚未开败,沈家却已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景致。
沈在落水第二日便起了烧,大夫开了退烧药煎服后,烧是退了却又落下了个咳嗽的毛病,开始只是偶或咳一咳,沈在顶顶腻味瞧郎中灌药,家里人也未曾在意,故而也没有叫大夫,几日下来沈在面色倒比往日要好,总是两颊绯红唇瓣赤朱,只是老说累,不及往日活泼好动,饭量也渐小了。小姨娘正嫌他皮实闹腾,听他道累便只管叫他去歇息。
时日一长,我和几个姨娘也开始有些微咳,身上总像瞌睡虫上身一般有股挥之不去的倦乏感,睡了也不见解乏。日日午后一阵阵潮水般地发热,手心脚心也是发烫,姨娘们抱怨今年夏天太热,我却总疑心自己是发烧了,绿莺与我贴了贴额头,却又并未见真正起烧,遂作罢。
如今唤郎中不比往日便当,总要通过那展越,而这展大侍卫定是得了他家六王爷的耳提面命不能让沈家人与外人有任何接触,故而总是一副怀疑探究的样子,上回小在起烧,他是亲自摸过小在额头确认烫得可以煮蛋以后,方才去请的大夫,郎中问诊时,阵仗更是了得,床边整整围了一圈铁甲侍卫,手按刀柄,防贼一般盯着屋内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郎中,这般阵仗实是叫人无福消受。故而,家里人如今虽然犯些咳嗽也不愿劳烦门口那些白板请大夫。而且,有些小病并未真要瞧大夫喝药才能好,往往拖一拖便也没了踪影。
一家人此起彼伏地咳着,拖着拖着一直拖到连送饭的侍卫都瞧不下去,转告了展越,这才请了个大夫来瞧病,那大夫一瞧沈在的面色当即脸色便哐铛一下跌了下来,待把完脉更是一脸忧患,似乎不放心,复又把了几遍脉,方才神情凝重地确诊:“小公子这是得了肺痨之症。”
屋外潋滟晴空,屋内五雷炸响震耳欲聋,一时间,天地颜色骤变。小姨娘扶着床柱晃了晃,“肺痨……”
我木愣愣瞧着那郎中,转头问展越:“你从哪里请来这跑江湖的赤脚庸医?”
那庸医却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只皱眉环视了一圈,“几位夫人并小姐亦需把把脉象。”
展越似乎也被这劈头盖脸两句话给砸晕了,只怔怔死盯着那大夫,面色发沉。
一夜之中,展越几乎跑遍了扬州城中所有医馆,知名的、市井的,名医、庸医一概请入了沈宅,挨个儿瞧下来,定论只有一个——沈家小公子染了肺痨,几个姨娘并小姐亦染了肺痨。
从这些郎中大夫或含蓄或委婉或直白或絮叨的掂量陈述中,我晓得了一件事——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唯有备好棺材后事,坐等死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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