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80年,31岁)

第9章


  “我不是说过光两人来危险的吗?”
  “晚霞太漂亮了么!”一个辩解道。
  我们走下扶梯,在长满芒草的草地上弓身坐下,眺望鲜明亮丽的火烧云。的确漂亮得很。
  “不要往沙坑里扔垃圾哟!”我说。
  “对不起。”两人道。
  “过去,在沙坑里受过一次伤,念小学的时候。”我伸出左手食指给两人看,上面有约7厘米长的白线样细痕。“有人把打裂的破汽水瓶埋在沙子里。”
  两人点头。
  “当然不会有人给饼干盒割破手。不过么,还是不要往沙坑里扔什么。沙坑是圣洁的。”
  “明白了。”一个说。
  “以后注意。”另一个说,“此外还受过伤?”
  “那还用说!”我露出浑身伤痕给两人看。简直成了伤痕样品集。“首先是左眼,足球比赛时给球砸伤了;现在视网膜都有问题。其次是鼻梁,也是足球搞的,脑袋顶球时按在对方牙齿上。下唇也缝了七针:骑自行车摔的,躲卡车没躲好。还有,牙齿也给人打断了u―u”
  我们并排躺在凉丝丝的草上,耳听芒草穗随风摇曳的沙沙声。
  天完全黑下来后我们才回宿舍吃饭。我在浴室泡决喝完一瓶啤酒的时候,三条马哈鱼烧好了。鱼旁放了罐头芦笋和大条水芹。马哈鱼的香味儿甚是撩人情怀,有如夏日的山阴道一般。
  我们慢慢花时间吃个精光。盘子里只剩下马哈鱼的白刺,铅笔那么长的大条水芹也只剩一个硬头。两人马上洗碗,煮咖啡。
  “谈一下配电盘吧,”我说,“心里总好像放不下;”
  两人点头。
  “为什么快死了呢?”
  “吸的东西太多了吧,肯定。”
  “撑坏了。”
  我左手拿咖啡杯,右手夹烟,沉思片刻。“怎么办好呢,你们看?”
  两人对视摇头:
  “怎么都办不好。”
  “回到土里。”
  “见过患败血症的猫?”
  “没有。”我说。
  “全身整个变硬,石头一样硬,一点一点变硬的。最后心脏停止跳动。”
  我喟然叹息:
  “不愿意它死去。”
  “心情能理解。”一个说,“可你负担就太重了。”
  说得实在轻松之至,就像在说今冬雪少别去滑雪了。我于是作罢,转而喝咖啡。
  10
  星期三。晚问9点上床,醒来11点。往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有什么在紧勒脑袋,活像戴一顶小两号的帽子。令人心烦。鼠不再睡了,一身睡衣爬起,去厨房一口气喝了杯冷水。喝罢想那女子。站在窗前看灯塔的光,视线沿黑暗中的防波堤移行,望女子公寓所在的一带。他想那拍击夜幕的波涛声,想那叩击窗扇的沙尘声。但不管怎样想,他都一厘米也前进不得。于是一阵自我厌恶。
  同女子幽会以来,鼠的生活变了,变为同一星期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日期意识荡然无存。几月?大概10月吧,不清楚……星期六同女子相会,星期日至星期二这三天沉浸在其回忆里。星期四、星期五加上星期六半天用来制定周末计划。只有星期三无所事事,心神不定。前进不得,又后退不成。星期三……
  怔怔吸了大约10分钟烟,鼠脱去睡衣,穿好防风夹克,下楼到地下停车场。半夜12时过后的街上几乎空无人影,唯独街灯照着黑麻麻的人行道。爵土酒吧的铁闸门早已落下,・鼠抬起一半钻进身去,走下楼梯。
  杰刚把洗过的一打毛巾晾在椅背上,正一个人坐在吧台里吸烟。
  “干喝瓶啤酒可以么?”
  “当然可以。”杰看上去情绪蛮好。
  关门后的爵士酒吧还是第一次来。仅吧台这里留着灯;其他都熄了。换气扇和空调机的声音也已消失。空气中唯有长年累月沁入地板和墙壁的气味微微荡漾。
  鼠走进吧台,从冰箱取出啤酒,倒进杯子。顾客座位上的空气似乎分若干层沉淀在黑暗之中。温吞吞、潮乎乎的。
  “今天本打算不来了,”鼠解释道,“但醒了再睡不着,想啤酒喝想得不行。马上回去。”
  杰在吧台上折起报纸,用手拍去掸在裤子上的烟灰。“慢慢喝好了。肚子饿了给你做点什么。”
  “不,可以了。别介意。光啤酒就行。”
  啤酒非常可口。鼠一口气喝干一杯,叹了口气。剩下的一半倒入杯中,静静注视泡沫消敛。
  “可以的话,一块儿喝点?”鼠询问。
  杰不无困窘地笑笑:“谢谢。我是滴酒不进。”
  “不知道啊。”
  “生来就这种体质,喝不得酒。”
  鼠点几下头,默默自斟自饮。他再次吃了一惊:关于这位中国店主自己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任何人对杰都一无所知。杰这个人沉静得出奇,绝口不谈自己的事,有人问起也像开抽屉一样小心翼翼道出绝不犯忌的答话。
  杰是中国出生的中国人这点,固然尽人皆知,但在这座城市外国人并不怎么稀奇。鼠就读过的高中的足球队,前锋和后卫就各有一个中国人。谁都不以为意。
  “没音乐寂寞了吧?”说着,杰把投币点唱机的钥匙扔给鼠。
  鼠选了五支曲,折回吧台,接着喝啤酒。音箱淌出维因・牛顿的老曲子。
  “不快点回家不要紧?:鼠这样向杰问道。
  “无所谓。又不是有人等着。”
  “一个人生活?”
  “恩。”
  鼠从衣袋掏出香烟,拉直点燃。
  “只一只猫。”杰孤零零冒出一句,“一只老猫,不过陪我说话没问题。”
  “能说话?”
  杰点了几下头:“啊,相处久了互相知道心思。我晓得猫的心思,猫懂我的心思。”
  鼠叼着烟发出赞叹。投币点唱机“咔嚓”一声,唱片换成《麦克阿瑟公园》。
  “我说,猫想的是什么2”
  “五花八门。跟我和你一样。”
  “怕也够累的。”鼠说着,笑了笑。
  杰也笑了。隔了一会儿,用手指划了下台面。
  “少了只手。”
  “少只手?”鼠反问。
  “猫爪。跛子!四年前的冬天,猫浑身是血地回来了。一只爪像橘皮果脯似的完全没了形状,惨不忍睹。”
  鼠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台面,看着杰的脸道:
  “怎么搞的?”
  “弄不清。也曾猜想是给车轧的。可那也太厉害了。若是车轮轧的,不会那样。就好像给老虎钳子夹过似的,不折不扣的肉饼。也可能是谁恶作剧。”
  “不至于吧。”鼠摇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有谁能打猫爪的主意呢…。
  杰把无过滤嘴香烟在台面磕了几下,衔在嘴里点火。
  “是啊,根本没必要糟蹋猫爪。猫老实得很,丁点儿坏事都没干过。再说糟蹋猫爪谁也占不到便宜。毫无意义,又残忍至极。不过嘛,世上还真有很多很多这种无端的恶意。我理解不了,你也理解不了,可就是存在,说四下里全是恐怕都不为过。”
  鼠仍眼盯啤酒瓶,再次摇头:“我可是想不明白。”
  “算了。若是想不明白也无妨,倒比什么都强。”
  如此说罢,杰朝黑幽幽空荡荡的客席那边吹了口烟,目视白烟完全消失在空气里。
  两人默然良久。鼠盯着啤酒杯怔怔沉思,杰依旧在台面划动手指。投币点唱机开始播故最后一盘唱片:法尔赛特・鲍易斯甜腻腻的安魂曲。
  “昭,杰,”鼠盯着杯子说,“我活了二十五年,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学到。”
  杰许久没有应声,冗自看着自己指尖,尔后耸耸肩。
  “我花四十五年时间只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人只要努力――无论在哪方面――肯定能有所得。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项目,只要努力必有所得。‘即使剃头也有哲学:――在哪里读到过。事实上,若不那样谁都不可能话下去,不可能的。”
  鼠点头,喝干杯底剩的3厘米高啤酒。唱片转完,唱机“喀哒”一声,店里随即一片沉寂。
  “我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说到这里,鼠吞下话头,说出口也无济于事。鼠微笑着立起,道声谢谢款待。
  “用车送你回去吧?”
  “不,不啦。家近,我又喜欢走路。”
  “那,晚安。问候猫。”
  “谢谢。”
  爬上楼梯出到外面,但觉凉丝丝的秋意。鼠边走边拿拳头逐棵轻捶街树。走到停车场,毫无目的地定定注视一会停车计时表,然后钻进车去。略一迟疑,驱车朝海边驶去。驶上可以望见女子公寓的海滨公路后把车停住。公寓楼有一半窗口仍亮着灯。几幅窗帘里晃动着人影。
  女子房间黑着。床头柜的灯也已熄了。大概已经入睡。光景甚是凄寂。
  涛声似乎一点点增大。感觉上就像即将越过防波堤,连车带鼠一起冲往遥远的什么地方。鼠打开车内广播,一边听音乐节目主持人的无聊调侃,一边放下座席靠背,双手叉在脑后闭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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