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80年,31岁)

第14章


每次想说,嗓子都干得沙沙作响,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连喝下去,一股恼人的瘫软感俘虏了鼠。他觉得无论怎么挣扎都寸步难行。   时针指在12点时,鼠放弃努力,不无释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向杰道声晚安离去。夜风已彻底变凉。回到公寓,坐在床上呆呆看电视,又拉开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西部片、罗伯特・泰勒、广告、天气预报、广告、白色噪音……鼠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至于离开后去哪里,鼠不知道。好像无处可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地底虫般的恐惧。它们没有限睛,没有悲悯,企图将鼠拖入它们栖居的地底层。鼠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他拉开一罐啤酒。
  三四天时间里,鼠的房间扔得到处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烟头。他很想见那女子,想用整个身体感受女子肌肤的温暖,想进入她体内永不出来。但他无法重回女子住处。不是你自己把桥烧掉的吗,鼠想,不是你自己涂了墙又将自己关入其中的吗?
  鼠眼望台灯。天光破晓,海面开始呈银灰色。及至鲜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样驱走黑暗的时候,鼠上床歪倒,带着元处可去的苦恼进入梦乡。
  鼠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心,是花很长时间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探讨得出的结论,曾一度坚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觉得哪里都好像没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桥烧掉。城里也许残留一点自己的身影,但谁也不会注意。城市在变,身影不久也将归于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撩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几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
  鼠向上报起爵士酒吧的铁闸已是星期一后半夜了。杰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懒懒地吸烟。见鼠进来,略略一笑,点了下头。暗幽幽的灯光下,杰看上去格外苍老。黑胡须如阴翳布满脸颊和下额,双限下陷,窄小的嘴唇干出裂纹。脖颈血管历历可见,指尖沁有黄尼古丁。
  “累了吧?”鼠问。
  “有点儿。”杰说。沉默片刻,又说,“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无论谁。”
  鼠点头拉过一把椅,在杰对面坐下。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里都阴暗。”
  “一点不错。”杰定定注视自己夹烟的手指说。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杰摇摇头,格得很设,像在赶蚊虫。“反正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鼠条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12时10分。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气。落下铁闸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给我杯可乐好么?”杰说,“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从电冰箱取出啤酒和可乐,连杯子拿来桌面。
  “音乐?”杰问。
  “算啦,今天什么声响都不要。”鼠道。
  “像葬礼。”
  鼠笑了,两人不声不响地兀自喝可乐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表开始发出大得造作的走针声。12时35分。所过时间竟好像极其漫长。杰几乎纹丝不动。鼠静静看着杰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一直烧到过滤嘴,化为灰烬。
  “为什么那么累?”鼠问。
  “为什么呢……”说着,杰突然记起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没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约一半啤酒,叹了口气,把杯放回桌面。
  “我说杰,人都要腐烂,是吧?”
  “是啊。”
  “烂法许许多多。”鼠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但对于一个一个的个人来说,可选择的数量却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一“两三个。”
  “或许。”
  泡沫出尽的剽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鼠从衣袋掏出瘪了的烟盒,将最后一支衔在嘴上。“可我开始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总之是要腐烂,对吧?”
  杰斜拿着可乐杯,默默听鼠的话。
  “不过人还是不断变化的。至于这变化有什么意义,我始终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着桌面沉思,“并且这样想:任何进步任何变化终归都不过是崩毁的过程罢了。不对?”
  “对吧。”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
  杰不语,鼠也不语。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让火烧到火柴杆,点燃烟。
  “问题是,”杰说,“你自身将要变。是吧?”
  “确实。”
  静得不能再静的几秒钟流过,大约10秒吧。杰开口道:
  “人这东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鼠将瓶里剩的啤酒倒进杯子,一气喝干。“犹豫不决啊:”
  杰点几下头。
  “很难下决心。”
  “感觉出来了。”如此说罢,杰说累了似的现出微笑。
  鼠慢慢立起,把烟和打火机揣进衣袋。时针已指过1点。
  “晚安。”鼠说。
  “晚安。”杰说,“对了,有谁这么说过:促走路,多喝水。”
  鼠向杰一笑,开门,上楼。街灯明晃晃照出空无人影的大街。鼠弓腰坐在铁路护栏上,仰望夜空。心里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够呢?
20
  西班牙语讲师打来电话,是11月连休刚结束的星期三。快午休时,合伙人去了银行,我在事务所的餐厨两用房间里吃女孩做的意大利面条。意面多煮了两分钟,又没用罗勒调味,而用切细的紫苏撒在上面,但味道不坏。正当我们讨论意面做法时,电话铃响了。女孩接起,说了两三句,耸耸肩把听筒递给我。
  ”宇宙飞船’的事,”他说,“去向弄清楚了。”
  “哪里?”
  “电话不好说。”他说。
  双方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我问。
  “就是:电话中说不明白。”
  “就是说不如一见喽?”
  “不,”他嗫嚅道,“即使摆在您眼前,也说不明白。”
   我一下子上不来词,等他继续下文。
  “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开玩笑,反正想面谈。”
  “好的。”
  “今天5点可以吗?”
  “可以。”我说,“不过能玩么?”
  “当然能。”他说。
  我道谢放下电话,接着吃面条。
  “要去哪儿?”
  “打弹子球去。去哪不知道。”
  “弹子球?”
  “恩,用球蹼弹球。――”
  “晓得。可干嘛打什么弹子球。―。”
  “这―--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以我辈的哲学无法推测的东西。”
  她在桌面手托下巴思索。
  “弹子球打得很好?”
  “以前。是我唯一能怀有自豪的领域。”
  “我却什么都没有/
  “也就无所谓失。”
  她再度沉思。我吃最后一部分面条,吃罢从电冰箱拿姜汁清凉饮料喝。
  “迟早要失去的东西没多大意义。必失之物的荣光并非真正的荣光。”
  “谁的话?”
  “谁的话忘了。不过所言不差。”
  “世上有不失去的东西?”
  “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努力就是。”
  “我也许过于乐观,但不怎么傻。”
  “知道。”
  “非我自吹,这比相反情况好得多。”
   她点头:“那么,今晚是要去打弹子球喽?”
  “是。”
  “举起双手。”
  我朝天花板举起双手。她仔细检查腋窝。
  “OK,去好了。”
  我和西班牙讲师在上次那家咖啡馆碰头后,马上钻进出租车。顺明治大街一直走,他说。出租车起跑后,他掏香烟点燃,也给我一支。他身穿灰西服,扎一条有三道斜纹的蓝色领带。衬衣也是蓝色,比领带赂浅。我则灰毛衣蓝牛仔裤加一双烟熏火燎的轻便运动鞋。活活一个被叫到教导处的差劲儿学生。
  出租车穿过早稻田大街的时候,司机问还往前吗?讲师告以目白大街。出租车前行不久,驶入目白大街。
  “相当远吧?”我问。
  “相当之远。”他说着,找第二支烟。
  我用视线跟踪一会窗外闪过的商业街景。
  “找得够辛苦的了。”他说,“第一步是逐个查询收藏者名录。问了二十人左右――不仅东京,全国都问了。但收获是零。任何人知道的情况都没超过我们。第二步是问做旧机器生意的人。人数不多。只是,查阅品种目录花了不少精力,数字太大了。”
  我点头,看他给烟点火。
  “但知道时间这一点很有帮助―是1971年2月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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