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玫瑰

第47章


对于婚典那一场惊动天下的变故,她已经不记得多少。一切记忆都中止于在祈年殿上喝下那一杯毒酒的瞬间——倒地的刹那,她似乎遥遥听见了哥哥的声音,从翡冷翠清冷的空气里传来,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的握紧了胸口的女神像,回应着他,却身不由己的被黑暗的潮水卷去。
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清楚。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离开了皇宫,重新回到了颐景园,身侧簇拥着诸多丫鬟侍女,萧女史正在榻边日夜照料着,看到她睁开眼的瞬间,抱着她潸然泪下。
没事了么?她在内心茫然的想着,忽然觉得眼前似乎萦绕着一片白雾。
“曼姨……为什么点那么浓的檀香?”她有些惊诧,虚弱的开口问,抬起手在眼前挥了挥——却拂不开那一片笼罩在眼前的雾,“别、别点啊……我看不清东西了。”
“公主?”萧女史失惊,“臣妾没有点香啊!”
“是么?”她喃喃,不停的挥动着手,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可是,为什么房间里有那么浓的白雾?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啊。”
“……”房间内所有侍女都为之震惊,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话来。
在清晨明亮的光线里,所有人都看见苏醒的翡冷翠公主虚弱的挥着手,驱赶着眼前看不见的雾气,湛蓝色的眼眸惊惶而无助。
“公主。”萧女史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大病方愈的少女,哽咽落泪。
大胤婚典上的惊变令天下震惊。喝完合欢酒后,帝后双双倒下。
熙宁帝中毒太深,以至于一直不能苏醒过来;而奇怪的是、虽然喝了同一杯酒,翡冷翠来的新皇后却中毒相对较轻,在一个月后便恢复了意识——只是毒素侵入颅脑,令眼睛受损,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从此后,阿黛尔的世界便永远笼罩在一片白雾里。
然而她依旧是满心欢喜的——因为每一夜,他都会从雾气中走来。
宫人们都看到了公子楚对帝后二人的关切。自从帝后中毒后,他日日衣不解带的坐在榻前。还不惜人力物力从东陆各国、甚至西域请来了最好的医生。然而在皇后病情好转时,或许是为了避嫌。他便再也不曾出入颐景园。
其实他并不曾真的离开。每一夜,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会从黑暗的雾气里悄然走来,来到她的榻前——无名指上,缠绕着那只细细的金色指环。
九死一生后能再度握那只手,对阿黛尔来说不啻于重生般的喜悦。
而黑夜里的他仿佛也发生了悄然的改变。不再筑起屏障刻意保持距离,反而比以前更加的温柔。他耐心的听她说话,凝望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关注——这么多年来,除了哥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有另外一个人走入了她的生命,在守望着她,在用心的听她说话、看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她休戚相关。
那怎么能不令她欢喜。
在那两个月里,她和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多得仿佛把一生能说的话都压缩在几十个夜晚里说尽了。那些话。有的她甚至连和西泽尔都没有说起过——因为怕他难过。
但是她却愿意告诉他,而他也愿意耐心的听。
“你知道么?楚,我憎恨自己身体里流着的血——因为那是不洁的。”
“他们都说我的母亲:美茜琳赛,是一个东陆来的女巫——那个出身不明的女人勾引了我的父亲,从而生下了我和哥哥。所以,我们是由侍奉神的男人和嫁给魔鬼的女巫所生的、不能见光的私生子女。
“从一出生起,我们身上就有种种不祥的预兆:我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而哥哥天生就有癫痫。此外,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俗世,却经常能看到各种死去的鬼魂。年纪小的时候,我丝毫不懂掩饰。经常因为那些无所不在的鬼魂而惊呼出来——于是宫里的人都对我们侧目相视。称呼我们为‘魔鬼的孩子’。
“他们都说母亲是一个美丽非凡的异族女子,然而她的美貌却不是圣洁的。而是带着某种堕落的、黑暗的美,就像地狱里的魔鬼——她是一个东陆人,楚,有着黑色的长发和黑色的眼睛,身上布满了奇特的花纹——就像羿和那个凰羽夫人身上有的一样。
“我想,说不定她真的是一个女巫。其实我有某种幻觉,总是觉得自己曾经看到过她的脸,看到过她受刑的模样。但这分明是不可能的。
“再后来,在我八岁生日那一天,母亲忽然悄然回到了宫里。
“我欢喜得要疯了。母亲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那是她第一次像一个母亲一样给我们做饭,盛汤,殷勤的劝她的两个孩子多吃。我摸索着拿起汤匙,却忽然感觉到西泽尔在桌子底下拉紧了我的手。我没有明白过来,却听到他已经先喝下了汤——现在想起来,哥哥他一定是敏锐的感觉到了母亲这次归来的反常吧?所以,他先替我试了毒。
“结果,在母亲下厨去端出剩下的一道菜时,哥哥用语气颤抖的低声和我说,不要吃,母亲是要毒死我们!——我一时间吓得呆了,哥哥要我快逃。但我不肯扔下他,便扶着他夺门而出。我看不见东西,在漆黑一片里摸索着奔逃,哥哥的呼吸在耳畔渐渐微弱。
“很快,母亲发现了我们的逃离,竟然发狂般地握着刀,在后面急急追来。
“我逃到地下室,躲进一只柜子里。死死反锁,和哥哥在黑暗里抱成一团——而母亲就在外面用刀不停的劈着柜门,厉声诅咒,发出疯子一样的大笑。她的手从破洞里伸出来,尖利的指甲抓到了我的眼睛。
“啊……楚,楚!但愿你能明白我那时候的恐惧!”
大胤黑暗的深宫里,他默默伸出手抱紧了她。她在他的怀里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一直到他亲吻她的额角,才渐渐平静下去。
“女神保佑,我们最终得救。母亲被逮捕。
然后以女巫的名义被烧死在火刑架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她被烧死的那一天晚上。我的眼睛忽然恢复了视觉。
“那之后的几年,我过的很平静,也是很幸福的。因为我和哥哥在一起。
“但十四岁的时候,我却被父王嫁到了高黎——那个年老的皇帝在西域以恋童癖而出名。他不惜以撤除对教皇的支持作为条件,威胁父亲把我嫁给他做皇后。哥哥和我苦苦哀求父王拒绝这门肮脏不堪婚事,但没有用——在政治交易面前,没有人会顾及两个孩子的感受。
“在父王答应这门婚事的当晚,我绝望得想要死去——而且也确实那么做了。我喝下了整整一壶毒药,在深夜投身于十二月冰冷台伯河中。但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一条捞尸船上。西泽尔躺在我身边,因为突发的癫痫而抽搐昏迷。
“我不知道那么单薄的哥哥是怎么把我从冰冷的河水里救上来,又是怎么解掉我身上的毒——但那一瞬间,看到他的痛苦,我打消了死亡的念头。
“我哭着和西泽尔说我们逃吧!逃离翡冷翠,逃离教廷,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异教徒的国度,相依为命的生活。但是,他却并不答应——他说,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须留在翡冷翠,必须留在父亲身边。
“那一夜。在台伯河的捞尸船上,我们瑟瑟发抖的紧抱着,说了一夜的话。哥哥指着圣家大教堂的女神像对我发誓,说无论我嫁到哪里,他都一定会把我带回来——直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为止。
“在天亮之前,他终于说服了我——于是,就像八岁之前一直做的那样。我把手交到了哥哥手里,任凭他把我领向不可知的命运彼岸。推入灭顶的洪流。
“我嫁去了高黎。
“至今以来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在高黎皇宫的日子。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只要我哥哥知道我受到的哪怕十分之一的凌辱,他一定会发疯!
“我在那里度过了四百六十三个日夜,每一天都像一百年那么漫长。我等待着哥哥来接我,然而等来的却是他在翡冷翠和晋国公主成婚的消息——楚,你知道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心情么?就像一个被遗弃在暗无天日深宫里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丝光线在眼前熄灭。
“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到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不过,我没有那么做,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算要死,我也一定要死在他的眼前。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妹妹的死亡,作为对他背信弃义的惩罚!
“所以,我忍耐下来了。一直到一年多后,等来了翡冷翠派兵讨伐高黎的消息。
“但愿女神宽恕我!——在听到第一任丈夫战死时,狂喜充满了我的胸口,我奔向我的哥哥,尽管他的长矛上还挑着我丈夫的头颅。
“快两年不见,西泽尔似乎变了很多,当他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几乎觉得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怀抱——如此坚实,却如此冰冷。
“在回到翡冷翠以后,我们恢复了童年时的亲密,形影不离。虽然我的眼睛早已复明,哥哥却一直保留着牵着我的手走路的习惯。他严密的守护着我,甚至所有试图接近我的贵族子弟都得到了教训——谣言因此而起。不过我反而很高兴:因为自从高黎王宫的噩梦后,除了哥哥,任何男人哪怕只碰到我一根手指头、都会令我觉得肮脏不堪。
“哥哥他从不曾对我说起过他的妻子、晋国的纯公主。即使无法回避的提及,他也以‘那个女人’来代替,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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