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玫瑰

第48章


“远嫁高黎的两年,是我们自出生以来最长久的一次分离,那一次之后我以为我们再不会分离——然而,很快我就知道错了。因为在我父王眼里,我是一件珍贵的礼物,可以用来结交他认为合适的盟友。而他选择了东方的大胤,准备第二次把这件礼物递出去。
“而这一次,哥哥甚至没有做过劝阻父王的努力,就让我出嫁了。
“呵,是啊……他有什么理由阻拦这样一门‘完美’的婚事?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他只是我的哥哥。兄妹的关系太松散,我们不属于彼此,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把我带走。而他将无能为力。
“他明知我的痛苦,却一次次的将我拱手送人——因为他留恋权势,而我却眷恋他——所以这样一来我们谁都无法离开了,只能在漩涡的中心越陷越深。
“楚,你知道么?我那个女巫母亲在临死前,曾经恶毒的诅咒过我们——那火中的诅咒至今如同烙印一样烫在我心里:
“‘凡是你们身边的人,都会遭到不幸;凡是你们经过的地方,都会流出无数的血;你们终身都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
“——这是我们毕生无法摆脱的诅咒。”
“…………”
那样的叙述刚开始长达三个时辰,直到天明才能停歇。后来随着苦痛的倾尽,便渐渐缩短。她在说完时经常浑身颤抖,手足冰冷地缩成一团,他便无声地伸出手臂,如同抱一个孩子般的将她放在膝上,一边倾听,一边将她颤抖的身子拢入温暖的怀中。
那一段日子,对阿黛尔来说,简直如同一场梦。
她终于远离了出生以来的一切黑暗,没有人打扰她,也没有人支配她,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每一日都抱着希望在等待。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
也不关心她的丈夫生死,她从来不去问公子楚任何问题,只是贪图着片刻的温暖,眷着这梦一般的黑夜。
在最后的叙述结束时,她忽然觉得空前的平静。
仿佛心里所有的黑暗和恐惧都倾倒而出,心里一片空明。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再也不颤栗。只是坐在他的膝上,静静将头靠在他温暖的胸口——那个人始终没有说话。一直以来,他都是静静地倾听,却从不说一句话,只在她颤栗的时候抱紧她,抚摩她的金发。
他是那么的有耐心,仿佛再听上几生几世都不会厌烦。
然而,在最后的那一夜,在听完所有话之后,他却忽然开口了——“那么,你恨你哥哥么?”
“不,不恨——因为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她靠在他的胸口,低头看着暗盒里少年苍白的脸,轻声,“我知道他就是这样地人……我原谅他,并且依然爱他。”
听到她的回答,不知为何,他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没有星月的夜里,烛火已经燃尽。昏暗的室内,公子楚的脸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雾气里,依然是那样的高贵而苍白,带着令人沉迷的淡漠宁静——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东方最神秘的色泽,深不见底,幽暗纯粹,仿佛最深的大海、隐藏了无数的东西。
他的目光却是阿黛尔所看不懂的——在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却仿佛是在看着隐藏在她身后的某一张类似的脸庞。那样的温暖而哀伤,柔和而宠溺,带着失而复得的宁静欣喜和小心翼翼。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原来,他眼里所看到的并不是她。或许,在弄玉活着的时候,他从未抽出过哪怕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听听她想说什么,而在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
阿黛尔忽然笑了起来,因为深深的懂得,所以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悲悯。
“哥哥。”她忽然轻唤了一声,凑过去吻了吻那只带着金色指环的手,改用华语,轻声道,“不要难过了……我原谅你,并且依然爱你。”
那一瞬,她听到那颗沉稳如钢铁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阿黛尔……”他低头凝视着她,第一次用纯正的希伯莱语叫了她的名字。
在这样的注视里,阿黛尔忽然觉得有些胆怯,微微瑟缩了一下,准备赤足从他膝上跳下——然而他的手牢牢环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永远的固定在身侧一尺之内。
“阿黛尔。”他低头久久地望着她,低声,“别走。”
“嗯?”她本想逃开,却被他眼睛里的表情挽留住。
她和他离得那样近,近得能看到他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他的眼睛是纯黑的。然而在这幽深的黑色泉水里,却浮动着淡淡的光。他的眼神是如此孤独而渴望。仿佛一个孤身走了很久很久的人,终于想要暂时歇息
“再说一遍吧。”他低声道,似是哀求,“刚才的话。”
“好吧。”阿黛尔张了张口,却无法说完方才地话,“楚,我原谅你,并且……”同样的话再度说出来时,因为缺少了片刻前那种从心中涌出的由衷抚慰,显得如此生硬和奇怪。
“原谅我并且爱我吧……阿黛尔,”他忽然叹息,将她抱紧,“无论我是怎样的人。”
他用力地抱紧了怀里娇小身躯,似乎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生命她和他如此相象,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涸撤之稣,在沧海枯竭。
天下板荡的时候,还在即将干涸的车辙里相濡以沫,用尽最后的力气互相温暖、彼此安慰。
她惊慌地后退,却被更紧地抓住,只好颤栗地闭上了眼睛听由天命。他深深地吻她。那个吻仿佛蕴藏了太多太强烈的感情,几乎令她窒息。她在黑暗里颤抖,嘴唇仿佛深海的某种贝类,冰冷而柔软,微微的触碰就令其紧闭,因为恐惧而拒绝着外来的侵犯和探索。
他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倒在垂落的金帐中。拂灭了案上的灯火。华丽宽敞的寝宫里瞬间一片黑暗,只听见更漏簌簌落下的声音和近在耳侧的呼吸。
在黑暗压来地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高黎王宫的遭遇,开始极力挣扎。
“不要怕,”他在她耳边说,声音温柔,“这并不可怕,阿黛尔。”
他抚摩着她的面颊,喃喃地和她说话,直到她渐渐放松——不,这感觉是崭新的,和以往完全不同……没有恐惧,没有逃避,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耻辱,而是充满了好奇和欣喜——好奇对方能给予自己什么,也欣喜于自己被需要。
仿佛黑暗里盛开的花朵,温暖而甜蜜。
黑暗的最深处,屋架上的人看了一眼底下垂落的纱帐和熄灭的烛火,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一纵身,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房间,仿佛一阵吹动帘幕的微风。
那个藏身于黑暗的人坐在屋脊高高的砥吻上,对着冷月抽了一支雪茄,然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今晚发生的事可完全出乎计划外……这一来,要怎样和西泽尔交代?如果知道自己妹妹被人拐跑,那家伙非疯了不可。
这可怎么办呢?——受命来到东陆之前,还没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影子在黑暗里坐了许久,一刀一刀地削完了玫瑰上的尖刺,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耸了耸肩膀,无声地吹了一声口哨——算了,干吗要多管闲事告诉西泽尔这些事情呢?反正他的任务只是保证公主安全而已。何必多嘴多舌,白白的让那个家伙抓狂呢?
如今不是一切都很好么?
虽然有点不是滋味,但他还是微笑了。也没有回头,手指只是一挥,便准确地将那一支红玫瑰插入了窗台上的花瓶,轻得没有惊动那一对在夜里缠绵的恋人。
熙宁帝十一年九月,大胤丞相端木景文率领百官跪于颐风园外三日三夜,请求公子楚重新出山力挽狂澜,终因年迈力竭而昏倒。倒下前,嘶声大呼:“世人皆云公子天下无双——今乃大胤危急之时,而公子因一己之私而袖手旁观,若使越国破天极城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对天下人?”
公子楚为之动容,亲出宫门跪地将其扶起,自称万死,相对泣下。
九月十五日,因为熙宁帝中毒太深无法临朝,内忧外患之下,公子楚在各方呼吁中,再度以摄政王的身份回到了朝堂之上,开始主持大胤的内外军政大事。
为了遏制北方越国遗民势如破竹的攻势,他派出了麾下门客、兵法家韩空和宿将樊山去往龙首原,接替原来带兵的宋将军。离开帝都出行前,两人立下了不胜不还的血誓,并迅速的连打了几场漂亮仗。阻止了意图收复幽燕十二州的越国军队的攻势。
接着,公子楚发信给北方接壤的邻国卫国。以摄政王的身份请其共同出兵,越境打击淮朔两州的叛党——此事虽然重大,但是卫国在太子云泉的极力推动下很快同意了这一提议,派出五万人的军队越过了两国分界线,深入大胤境内的乌兰山脉,将北上驰援房陵关的淮朔叛军拦腰截断,使其首尾不能兼顾。
龙首原上的战况,一时间回到了相持的阶段。
与此同时,外战进行的如火如荼,朝野上清算也在无声地展开。
在公子楚的主持下,凰羽夫人一案被彻查到底,由此牵连出了一大批朝廷要员。其中为首的内阁首辅方船山虽然当场身死,但因其罪大,满门依然被诛灭。另外贵妃的党羽也一一被追究,包括刑部侍郎张攀龙在内的诸多官员纷纷被问罪下狱。
抄家灭门进行的低调而有条不紊,不到两个月时间里。便有三百多人弃甲。
大胤的政局变化震动了天下,不到一个月,连遥远的翡冷翠都获知了这一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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