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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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灵眉再见着T,是两年之后。这期间,韦皓的果摊生意日渐兴隆,他为人厚道,称斤论两只有富足而无不余,慢慢声名在外,旧邻新客交口夸赞——便盘租亓店面正式营业,眼瞅着日头如春风似地和暖起来。
    他与灵眉的关系,仍停寄于兄妹情份之上。对茹芊更是宠溺有加。任妈妈几次三番旧话重提,不是在灵眉唇角的淡笑中化解无踪就是被儿子一通白眼打落回去,也觉得索然,干脆把一切都交付时间打理。反正俩人侍奉左右,不怕他们一辈子磨擦不出一点火星来。
    茹芊欢喜韦皓赛过灵眉。她工作忙碌,照看她的时候原本便少。茹芊虽小,那日训斥的话语,始终还是留有余迹的。两年荒烟蔓草的时光,反而将之在记忆里捆绑得更为结实。她次日抵在门椽,看她的神气已是有些不屑,半大的孩子,眼神里流露出的狐疑叫人心里阵阵寒凉。她走过去抚她的脑袋,也被躲空了。她将双手负在腰后,咄咄逼人地问道:
    “妈妈,你昨天一定说的是胡话吧。除非我不是你亲生的,否则,怎么会没有爸爸?”
    她是记仇了。灵眉惊异到言答不出,登时竟觉得自己比她尚矮了半截。愣着呆望她。她扭了肩膀,也不看她的表情,突突地走了出去。灵眉仿若被无形的绳索吊住,五花大绑地铆在墙上,闷到喘不过气来。
    将心事和祖望祖连提起。都劝她乐观,要积极向有曙光的方向去想。祖连甚至连声嗤笑,说这孩子个性极强,不愁没有出息。她也疑虑是自己过于忧心,茹芊毕竟还小,哪里会永久记着这区区小事。
    就只此一次。待过得三五天,果然如常嘻嘻哈哈,挽了她的脖颈撒娇作欢。才将浮着的心着陆,之后倒像讳忌了这事,均闭口不言。茹芊一晚和韦皓玩飞行棋,输了。她两眼瞅着棋盘,突然双手一推,将棋子全部掳到地上,跳下椅子,跑到院子里跺脚发嗔。韦皓追出去,她掣着手臂要他抱。抱起,她把一张泪痕斑斑的小脸贴在他的胸口,喃喃道:
    “我不要你当叔叔,我要你当爸爸。小朋友都说我是个野孩子,不和我玩。”
    他揉着她柔软的头发,噤住。找灵眉问起,也是头一次忍不住要涉及她的过往。她右手食指按住太阳穴,良久方道:
    “嗳。”
    不再继续。他也跟着嗳了一声,回头见茹芊抱着娃娃伫在门口,圆睁了眼竖耳在听。靥上印出些许不信任来。灵眉压着嗓子唤她,声音细到如鲠塞喉。她瞟一眼,把娃娃几乎是掐在怀里,离开了。灵眉捏着书桌的边角,一点点地坐倒在方凳上,两手交叉互握举于颌前,对着自家微微摇头。韦皓道:
    “小孩子脾气都这样。等她懂事便好。”
    灵眉苦笑道:
    “但愿如此。她的身世,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妙。免得将来多事,徒添烦恼。”
    之后韦皓借个机会接送茹芊,顺势就警戒了那些孩童。用的也是玩笑的口吻:
    “茹芊的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你们可不能再欺负她。”
    他们异口同声地答应了。茹芊却并不兴奋,拖拉着步伐,质询道:
    “叔叔,你骗人。妈妈说我没有爸爸。你却说我爸爸在很远的地方,”站定,绞弄袖管的钮扣,“我不相信你们的话了。”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急道:
    “你只要记得妈妈和叔叔都是为你好。”
    此事没有告诉灵眉。怕她被刺伤,他没有料想到之前茹芊还去母亲处讨问过,未果。巧巧来逗弄她时,一回也被问得失语。所幸灵眉有交待,茹芊又只是个孩子,窥不出她的尴尬。
    茹芊便没有再追问。人是小,心眼亮堂着:他们决计不会透露出一丝口风的。因为母亲。——由此附生出对灵眉的厌恶,是在深爱里夺路旁出的嫌弃。更与韦皓亲近,以搏得类似父爱的关怀。
    林巧巧和杜星遥费时多年,终决定长相厮守。那一天打扮得有若仙子,春光无限。轻柔的纯白长缎婚裙,乌云高耸,顶着个螺旋似的发髻,两耳边各垂下一缕发丝,白色头纱镶一道细金边,披在裸露的肩上。黑色尖头高跟鞋,裙摆之下恰好只露出前面秀挺的一小截,远眺着,似乎一只羽白的鹤降落人间,面上搽点胭脂红,映了双瞳清碧的目光,美至脱俗。灵眉抱着茹芊混迹于稠人广众里,倒像一只毫不起眼的灰鸭。——她原本决意要穿得热烈些,显示出节日的喜庆。对镜一件件套在身上,都衬出一张脸清楚的苍茫。急忙脱下,改换素日习惯的灰色衣裤,才觉自然。
    婚典自是隆重喧闹的。众人起哄要新婚夫妇当场接吻,巧巧脸面薄,乱中生智,将灵眉一举牵起,歪着头颅依在她的左臂。朗朗笑道:
    “那有啥新鲜的。还是说说纪姐。她可算是我们的半个红娘呢。”
    说着,朝杜星遥丢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接口道:
    “可不是?不然,凭巧巧的脾性,我还真没个底儿。”
    这仿佛成了荣誉会。受表彰的是自己。灵眉未来得及反应,凭他们管自说开去。又约微觉得有点不妥,说不出来的感觉。站着像根木雕,思维连同目光一块茫然。好空易逮空回到茹芊身边,她跪在韦皓膝盖上,朝她呶嘴笑道:
    “妈妈,你前面脸都红啦!有个叔叔一直在看你哩。”
    她慌忙朝四周扫视一圈,无人异动。抱过茹芊,点了她的鼻尖,道:
    “小孩子可不能撒谎。”
    “我才没有撒谎。刚刚还坐在那里的,诺,”她指一个空位,“一转眼就不见了。”
    灵眉寻思定是宾客甚多,茹芊看走了眼。小孩子家的信口雌黄,作不得数。这些年安居此镇,只观庭前花,不问天下事。如何回肠荡气的故事,都早在聚沙成塔的辰光里被关了幽禁,转首皆空。难不成还指望子归从天而降,合首团圆?
    茹芊中途吵嚷着要睡。韦皓说带她回去。灵眉有心见证巧巧的幸福,也就吩咐了几句,送他们出酒店,招辆三轮,韦皓将外套脱下,裹着茹芊蹬上车。茹芊唤道:
    “妈妈,早些回家。”
    她低低应了声,望车子缓缓离去,对着自家的影子微笑了一下。旁里蓦地跳出一个人来,倒惊吓了一跳。思想他正是迎面而出,侧避开,礼让出道路。那人竟不致谢,反堵住她,另一只影子压在她单薄的影子上面。她掀起眼眸:一股深刻的疼痛刹时在经脉里输散开来。
    是T。
    他仍是记忆里的模样——稍显得成熟谨慎了。眼神一如既往地自负,带些得色。
    “我定不负你,会给你最好的生活。”
    如今相逢,从神色中果见他的预计。以他的聪明才智,即使混到出人头地亦不足为奇。灵眉涌出一汪泪:一见T,子归的形影也便跟着涌现,掇撺她不住回忆。
    T掏出手绢,递交灵眉。她没有接,他便僵在那里。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灵眉,”他顿一顿,“你,可还好?”
    她用手背抹一下眼圈。微笑道:
    “我很好。”
    回答得有些颤抖。她估计是晚凉之故。T立在面前,半边脸被灯光掩映着,焕出奕奕的光来。另半边则模糊成淡淡的一团烟色,再也审度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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