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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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示通言》里,写唐玄宗初见李白,“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雨”,是大喜过望之事。任妈妈卧于病榻,瞩灵眉里外忙碌,更是盲人突得眼前光的欢悦。她不担虑自家安危,人生自古便逃不脱死难,彭祖传说,枉是美丽愿望罢了。唯放不落的是韦皓的后半辈子。众人有意遮瞒,笑得勉为其难,任妈妈便明解几分。那女娃善心暖语,一再强调她的病况无碍,她亦遂意配合。前日灵眉回去熬粥时,问及护士病态到底发展到了哪步。小护士起初不愿说,任妈妈道:
    “你不告诉我,我亦猜到。怕是离鬼门关不远了叭。你还是与我直言,好叫我在有限生时内处理身后事务。”
    小护士耐不住纠缠,坦率言之。倒还是叫任妈妈大惊,她道:
    “阿姨你要有心理准备。医生说不超过两个月。然而若有坚强的意志和顽强信念,也有可能康复的。医学上这类个例也不是没有。”
    说着替她换了吊瓶退开去。
    任妈妈的心底突然涌起一层层悲凄,像堆聚在荒莽辽原上空的墨云,愈来愈低,愈来愈重,重峦叠嶂。灵眉端粥来喂,任妈妈啜了一小口,放置一边,叹气道:
    “灵眉,我的病我自己清楚。”
    纪灵眉正摩挲着任妈妈胳臂,停住。扬起眼睫怔怔地注视她。
    “妈妈说笑——”
    “在医院住了这许久,岂会无知无察。灵眉,妈妈知晓你良善,可是该到来的谁也逃不离。假若妈妈在世能见你和韦皓那孩子操办家事,妈妈死也无憾。”
    灵眉的泪盈在眶内,摇摇欲下。
    “我亦深知叫你嫁给韦皓,是委曲了你。但那孩子实诚,交给别人照管我不放心哪。你们这些年相处,情深义重。况且茹芊那娃娃,总要有个父亲。”
    灵眉道:
    “妈妈,您别说了。容我考虑考虑,再与韦皓和茹芊商量。您只管安心治病。”
    再与韦皓提议,勾着头,红了脸,倒似乎是她的主意等他定择。任妈妈刚找过韦皓,一场老泪纵横,声声念念除灵眉之外,媳妇人选再无第二。也是一筹莫躇:他与灵眉亲过兄妹,如细细斟酌,和先前为爱纵火焚身的狂热自有大不同。俩人心知肚明,平常可使拖字诀,方能闲庭信步。这当口再不复答,便要被任妈妈归集到数典忘祖的大义言上。任妈妈青丝灰白,遗愿如此,又岂能儿戏视之?过得一月,任妈妈已是形容枯槁,瘦如残枝。纪灵眉着急得似万蚁噬心,莫般无奈。面对任妈妈日夜相询,无言以辩。任韦皓更是刀山油锅内的凛凛粟粟。一日子夜,任妈妈骤然狂吐,到最后竟血迹斑斑。灵眉拿热毛巾擦揩,被任妈妈一手按住,颤声道:
    “灵眉,莫叫妈妈死不瞑目!”
    这四个字,仿如惊天雷击,冷冷入耳,入目,入心。她别过头去,泪湿襟衫。韦皓呆滞一旁,亦是热泪流淌。三人如同蜡塑般闵寂了十分钟。任妈妈咳嗽起来,灵眉替她敲摧,将心思定了又定,终道:
    “妈妈,我答应你。”
    任妈妈气喘道:
    “好,好。”
    她脑门一偏,竟晕厥过去。电铃促响,医生匆匆赶来。疹疗,挂针,布控心电图,忙得不可开交。待回家中,已是薄雾清岚。茹芊居然早早起身,坐在床沿等候消息。见到灵眉一头扎进怀里,嗔道:
    “妈妈我做好多恶梦。你和叔叔怎么不回家,奶奶怎么样了?”
    灵眉抱起茹芊,她小小年纪,忽梦忽惊。想些许年来,她一昧埋头整理生活,受任妈妈视如己出的优待,茹芊才能茁壮成长。现在任妈妈却要抛舍红尘,归返天国。对她的恳求,她毫无权利说不。再者,茹芊确是需要一个安定的家,一份沉稳的爱。
    任妈妈两天后清醒。已口不能言,只死死盯着灵眉与韦皓相执的手,任韦皓从裤袋里掏出一本暗红色的结婚证来,打开,举至任妈妈眼前。她凝睇着俩人笑意昂然的相片,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半孤形的笑容,她费力地抬起右手,指尖刚碰触到相片,忽然直直落了下去。那个一半的笑容,也僵在面上,久而不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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