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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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程随影骤短骤长。转眼茹芊已夙龄十六,出落如一朵山野小菊。她的脾气不似灵眉,属风火雷厉一类。受韦皓宠溺,对他百般贴近,到此刻更揉合出另种莫名情愫。凡事必先向任韦皓汇报再作定择。如灵眉提议相左,那孩子便紧挨着韦皓,朝她眨眼吐舌:
    “我觉得还是叔叔的方法比较好。”
    茹芊并不唤韦皓父亲,初始是灵眉未想要她改口。年初时,韦皓开玩笑让她喊爸爸,茹芊却把头一歪,两只漆黑的瞳仁闪闪,睥睨着他,爽脆笑道:
    “不叫。你分明是叔叔——我现在不吵着要爸爸,还是叔叔最好。”
    茹芊的心性较之同龄,要略微成熟些。她自小无父,中途历经亲眷离世,儿时记忆尽管不鲜明,多少亦有些波光黯影。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对异性往往都逃不脱羞涩的欢喜。茹芊生得亮艳,周身围转的男生于是更多些。她察觉到,只是嫌恶。一回与灵眉道:
    “真是麻烦!像蚊蝇一般喧嚷扰人清静。恨不得一脚踹飞他们。”
    灵眉闻听蹙了眉尖,微笑道:
    “确是。学生当以学业为重。”
    为人子女与为人父母,果然相异甚远。她怀春之时,父亲一律严禁男生来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时刻提携,生恐她误了学业将来后悔。彼时她颇有微言,直觉父亲是危言耸听枉作论断。如今自身为母,那份担虑,却生生沿袭下来。
    茹芊撇着嘴,稍许又道:
    “要有一个如任叔叔的。我便与他往来。”
    灵眉心底无端一惊,偷眼望茹芊,后者低头凝想,面上春色飞扬。正要说话,韦皓的声音飘进屋。茹芊飞跑过去迎接,接过他的提包,又将韦皓外套挂妥,挽着他的胳膊撒娇道:
    “叔叔你可回来了。我们等你吃饭等了许久呢。”
    坐下吃饭。茹芊夹肉放进韦皓碗中,平日这区区亲昵,灵眉从不在意,此时竟觉掌心冒汗心头惶惶。韦皓似有心事,只顾埋头扒饭。她便安静地等他承述。吃过饭,他果然要求茹芊回房。
    “我不!什么紧要事我听不得么?”
    “你回房作业。小孩子别多事。”
    那孩子咬着下唇,重重将碗筷一摔,旋身扣上了房门。韦皓有些惊诧,灵眉安慰道:
    “无事。她孩子脾气,你是否遇到什么不悦之事。”
    韦皓叹气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小赵说她从国外回来。听情形,似乎过得并不如意。在那边受人欺迫,流离了几年。最近才将回国手续办稳。”
    “你,预备怎样?”
    “怎么说是一场朋友。我想晚上去探问一下。又怕邻舍眼多嘴杂,传论出什么是非。不如你与我一道前去,灵眉你若介意,我便不去。”
    她没想过是这要求。几年来,他们的心事唯秋风知会。痴等苦盼,难道不正为了这一天。
    “我陪你去,你们叙旧大概会有顾忌。要不我陪你过去。你出来前通知一声,我在巷口等你。”
    “灵眉,”韦皓执她的手,她轻轻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掌背上,道:
    “你的心事,我全明了。这些年来你倾心照顾我们母女,是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只听房门“咿呀”一声,茹芊怒红的脸蛋窜出,一迭口急道:
    “不准去不准去不准去!你们都糊涂了么?是她害叔叔坐牢的!”
    纪灵眉刹时呆住。原来茹芊前面并未俯案研读,而是依在门背听他们言谈。她何等聪慧,将任妈妈说过的一些断章记忆拼凑,立即便通晓始末。听母亲应允,急忙站出来表决反对。因极喜韦皓,对那不负责任的女子亦憎恨入骨,量等任妈妈。
    “茹芊!”灵眉斥责道。
    “我哪里说错!明明就是她害叔叔的。现如今竟要回转了来,天下哪有这等便宜!”
    “啪”灵眉几乎不假思索地挥出一巴掌。她自己亦愕然之至。再看茹芊,捂着面庞,怨怒地盯着她,咬牙道:
    “妈妈,你为那个女人打我!好,真是——好极了!”
    这一巴掌力道虽轻,对茹芊而论,却是痛心疾首。好字过后,她已退到门楣,一脚踏到台阶被绊了一跤。灵眉欲去搀扶,她已兀自爬起,又匆促地向后走退两步。茹芊的面色绯红,清泪在眸中若隐若现,忍着没由它跌落——只举袖胡乱抹擦一把,不等灵眉致歉,一转身朝暮色中跌撞着冲了出去。
    “灵眉,你怎地这样激动?”韦皓询道,“不去,便就罢了。茹芊还小,你实在不该打她的。”
    她跌坐在方凳上,不断埋怨自己。又突然忆及茹芊的言语,思想中一道光亮疾疾驰骋,颦了眉洒泪如雨。
    任韦皓发足去追茹芊,哪里还能追上。到十点疲怠归来一无所获。灵眉还是宴坐在桌侧,低首垂目,眼神涣散。韦皓有心无力地劝慰了几句,自己亦觉无用,只陪同坐着不发一言。子夜钟声响起,她劝他去睡。韦皓哪里能依。能打的电话通通打过,祖连甚而关了画廊出门寻找,到现在依旧无息。至丑时,灵眉再劝韦皓休息,他摇头道:
    “女儿丢了。我如何睡得着?不如你去睡罢。”
    “茹芊那孩子,唉——”
    她忽忽间脑海里闪现过子归的身形。他的性格更体贴良善,怎么茹芊会那般倔犟?
    凌晨三时,祖连的电话终于打来:他在镇郊结合处找到茹芊,现在俩人正在画廊里喝咖啡。灵眉赶忙租车前行。到画廊,茹芊并不瞧她,捧着咖啡盏吹气。灵眉侍立一旁等她饮完。茹芊与祖连礼貌告别,淡淡道:
    “走吧。我们回家。”
    她撒开步伐前行,纪灵眉只趋步其后,几次想叫茹芊,话语太多,反而堵在喉尖似一垛高岭。长街清冷,乳白色的雾岚沁得人五脏发凉。离家门五步之遥,茹芊拧了脖颈,冷冷道:
    “今天的事我会记着。妈,这是你第一次伤害我。”
    灵眉只觉有一条长蛇,探出毒牙在她心上狠狠钻刺,疼到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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