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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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观国曾用“两离肠,一思量”形容郎心妾心,虽朝代远古,甚能形容此年的言停云。他收到消息,迟了;一矛盾,再追着去车站,又迟了。校园里草长莺飞,恋人们三三两两地散步于香樟树下,空气暖湿,映照得灯火都摇曳丰娆了,他举目遥望茹芊的宿舍——暗暗的,似一条匝道,长年不用,锈迹阑珊。他又想起护送她的那幕:她隔着人群,落了多少眼泪!他其时且懵懂,且在幻想着去她家说服她母亲,他这样傻,感觉不出异样来!这半年,他分分秒秒地乞求时光回转,闭上眼睛,天黑了。睁开,天却依旧暗着。他想与她说说话,哪怕只有简单的一句你好,可茹芊一直逃,终于连“再见”也吝啬给他了。
    停云亦动过抛开世俗去觅寻茹芊的念头。不只动过,这些年来,这念想牢不可破,几乎时时啃噬思想:朋友介绍过几个女子,形彩各异:清纯的活跃的文静的成熟的,他统统不瞧正眼,颖寒一旁焦灼,她是恨透了灵眉母女,她们这一对妖怪,起先撅了子归的心,这会又撬走了停云的,她悉心维护,鞠躬尽瘁,怎就唤不回一丝丝的回报?
    曾颖寒的忌恨并非全无道理。女子在爱情之中要计较,均有一假设对象,她的对象正是灵眉。究其实,她要对付的并非灵眉,乃是自家的慌乱,妒忌,是杞人忧天的心绪。然一来因言子归心中的疙瘩,二来又添堵了停云对茹芊的一往深情,愈发坚定誓死捍卫家庭的决心。人生已如落花流水,她曾颖寒求得什么?无非是子归安心,停云顺心。至于她自家,她是奉献出去了——早早地,青春,欢yu,一股脑儿地全都投进了年岁,她揽镜,凝睇镜深处——一脉曲幽弯折,国破山河的凄迷。她与看不见的女子争斗了二十年,在峰火里残喘了二十年,一息休息的机会都不曾给自家预留过,现在竟落得病痛满身的境地。医生劝她养气怡神,她笑笑,当允诺了。子归依着她,停云更是在她前面卖命表演:一脸春风自得色,颖寒瞅着他:这孩子大了,懂得孝顺她了,只是他心里的苦,那还是无边无垠的荒漠!她这际倒有些同情起他们来:许子归迁就了她这么多年,现在挨着停云亦来迁就。然而他们不言,便以为她断了疑心么?自春来她不停地咳,情绪总是恹恹,胃口尽失,又搅得脾气也坏:区区小事在她目中,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便要发怒。停云原是不矜细行的,如今谨言慎行,恐触碰了她。退回来,她却知晓不过是点鸡毛蒜皮的事体,又要怨责自家半天。秋过冬去,春走夏至,骤忽间便在瓦罐汤药的香熏中窃过了一年。
    曾颖寒愈发枯瘦,似被白被单裹着的一束艾草。言语越为精简。时时躺着瞩望窗外:旧日如一尾鲜鱼,在她视线内游串,子归与停云,占据了几乎整个人生。盐水瓶成日成夜地悬着,倒像是将她的余年都清算得一清二楚,这一滴二滴的养分,提醒她剩闲的日子究竟有多长——亦不尽然。她有不甘,有拖欠,舍不得抛离他们,这才一日日地拖了下来。
    言子归从未如此刻这般贴心过。他从早到晚坐在她的床缘,嘘寒问暖。偶尔夜里执着她的手便坐着睡了,颖寒的思绪刷刷退回到初年:那时候,她用了多少心思,才让他身体心灵都慢慢复原?命运真像一个笑话,现今,轮着他来照顾她了。只是不知,这样的温柔自家能品尝多久?她不忍缩回手,由着合握的一双手渐而夜凉。曾颖寒困倦重重,却不敢睡,怕一睁眼,世界已然变了模样。许许多多的人事,都白莲花般地次第绽展,一朵一朵层层舒散。其中竟含着灵眉与茹芊的,她悚然一惊,掌心紧了紧,倒将子归弄醒了,急着来看她的神气,又叫护士来换吊瓶。颖寒看他前后忙碌,泪洇了干涩的眼窝,一句“灵眉来过”欲要脱口喊出,然而嘴唇翕动,竟无只字。言子归只当她不舒适,替她翻转了身子,道:
    “别多想。我在你身边。有事便唤我。”
    “你叫停云进来。”颖寒沉默须臾,道。
    言子归去唤停云,一并坐在病榻。她淡淡扫了一眼,支使子归出门。他便起身,立在走廊点烟。颖寒抓住停云的衣袖,顾自吭吭地咳了阵,稍息舒坦了,抚了胸口问道:
    “停云,这么些年,妈眼见你不快活。妈心里难受。”
    “妈,我的事情,你不要操心。我会解决的。”
    她再咳一阵,又道:
    “停云,若是妈有什么错处,你千万别记恨。妈有妈的苦。”
    他听她莫名喘出这句,忙安抚她不会。颖寒苍白了脸笑道:
    “这便好,咳——这便好。停云,妈自知活不了多少日子,咳咳——妈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一是嫁了你爸,二便是领养你。咳——”
    再急遽地咳了阵,接道:
    “那会子你才多点大呢。小豆丁似的,亦不爱说话,咳咳,我们去孤儿院一眼就相中了。停云,妈这一生没做过多少错事,只一件,咳,私心确重了。咳,你别怪妈,妈,咳,妈有妈的苦。”
    停云尚不及思考,颖寒这里猝然一叠猛咳,几乎要将五脏六肺全咳个痛快,他圈住她,将枕头立在她的背后,颖寒阖了眼皮,吐出一口长气,含笑自语道:
    “还一件,我不会说。带到棺材亦不愿启齿。咳,停云,你爸呢?我想摸摸他的手。”
    他饮着一汪泪,拿衣袖擦一擦,转身喊子归。言子归赶紧扔了烟蒂快步跑进,却在离床半尺处立定,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凶兆的清寒自足底腾空直通四经八脉,言停云感觉这一回头的过程,简直就是一个机器人,用发条一寸寸地扭转了来的,曾颖寒仍靠在枕头,双手下垂,面上尚拢着一个不及收拾的浅笑。他这顷明白文客的笔墨,实际不足以形容疼痛的万分之一,那疼痛是悲天怆地的,汹汹来势竟令人反应迟钝。仿佛世界霎那间安静了来,还闻得颖寒的那句恳请:别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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