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霜河

第九章 云海之鹰(6)


    雪,铺天盖地的雪。
    殷国景安八年冬天的大雪,让很多涑阳人终生难忘。
    雪是从十一月初就开始下的,绵绵不绝,即使偶尔晴上两日,未等积雪融化,就又会有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降落。
    “瑞雪兆丰年”的喜悦没有多久便被这场二十多年来罕见的大雪冲散,涑阳城只有苍白这一种颜色。出行不便、柴价米价暴涨、病弱孤残在严寒中凄冷地死去,帝都人都被这阴沉的天空和连绵的大雪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这年冬天发生的另一件事情,更加震惊了本已人心惶惶的帝都:骁卫将军谢朗,要在十二月初九这日,东市问斩!
    罪名:里通丹国、暗中策动神锐军军变、谋害御史台大夫。
    就是那个曾被殷国上下视为民族英雄、忠贞名将的谢朗?那个胆智超群的少年英雄,如阳光般灿烂张扬、银袍长缨、鲜衣怒马的涑阳小谢?
    曾经率领一千骑兵,闪电奔袭,深入丹境六百余里,斩敌三千、拔了丹军王旗、全身而返的骁卫将军,居然里通丹国!
    那以忠义骁勇而闻名,立下赫赫功勋的神锐军,竟然在谢朗的阴谋策动下全营哗变、据城作乱!
    而谢氏嫡房独子、柔嘉公主的准驸马,前程似锦的谢朗,竟然因为阴谋败露,暗下剧毒,谋害查案的御史台大夫!
    许多人都不相信,却不得不信。
    玄贞门外御诏高贴,黄绫黑字,千钧之笔,朱红之印。
    最末一句------
    十二月初九午时三刻,东市问斩!
    钦此!
    “谢将军,你可有何话,要本官转告令尊?”
    干枯的脸、满面皱纹,瘦小的身子努力支撑着稍显肥大的官服,让人很难相信,他就是朝廷正三品大臣,刑部尚书郭焕。
    他微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着这俊朗的面容、这虽经三个月的牢狱却仍英挺笔直的身形,心中颇为感慨。
    他与谢朗之父谢峻同朝为官,同为正三品大臣,二人又同为显庆六年的进士。可以说,他是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粉妆玉琢的孩童,长成英姿勃发的七尺男儿。
    而今日,他却要作为监斩官,验其真身、亲下斩令,看其血洒东市、命赴黄泉。
    谢悯怀啊谢悯怀,这可要对不住你了。
    不是我不想保你的儿子,实是证据确凿、龙颜震怒啊,更何况------
    郭焕捋了捋颔下稀疏的几绺胡子,清了清嗓子,再度问道:
    “谢将军,时候不早了,若是有话要转告给令太祖母、令尊,就说吧。”
    雪,下得越发大了。
    空中仿佛有成千上万的白蝶在翩然飞舞。劲风吹过,又仿佛有人在踏着九歌之曲,回风舞雪,搅破天地间的冷雾,飘落一地冰寒。
    法场内外,数千双眼睛,都穿透风雪,望向法场中央那个傲然而立的身影。
    谢朗微微仰头,看了看满天飞雪,又环顾四周。
    东面,满面哀伤之意看着自己的,是平王府的陆元贞。
    西面,额头青筋直跳、被几名部下死死拉住的,是骁卫军的翊麾校尉郝十八。
    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好象是二姨娘的丫头红蕖的声音。
    真好。
    虽奇冤难雪,却没有累及他人,看来陛下对王爷、对谢家还有几分眷护之心。
    谢朗面上露出一丝近乎顽皮的笑容,可转瞬,笑容又慢慢带上了几分苦涩。
    他扭头望向北面天空。什么都看不到,天地之间,唯有风雪呼啸。
    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通化门。
    因为一个多月的大雪,除了运送米柴油盐的车辕,几乎再无人马进出通化门。守城卫士们也站不到一刻,便轮流躲到垛房里烤火。
    已近正午时分,只听得马蹄疾响、鞭声劲催。卫士们还来不及亮戟喝问,骏马已激起数尺高的雪尘,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有卫士欲追赶,同伴将他拉住。
    “那是平王府的铁甲枣骝驹,你找死吗?”
    马上之人,暗蓝的衫,灰色的氅,披满一肩白雪。喝马声在风雪中听来,急促而带着几分惊恐。
    骏马所去方向,正是距通化门不远处的东市。
    “大人,午时三刻已到。”刑部主事轻声禀道。
    谢朗抬眼,望向郭焕,“烦请郭大人转告我太奶奶和爹一句话。”
    “谢将军请说。”郭焕微笑着说道,心中却赞了一句:这小子,倒是个不怕死的种,这个时候了,还这么从容镇定。
    谢朗眉目间锐意忽浓,声音冷静而坚决,“谢朗不孝,却一直谨守谢氏家训,此去无愧于天地,请二老保重!”
    他话音刚落,有人放声大哭,“少爷!”“将军!”
    郭焕微微点头,转身走上监刑台,目光与观斩的雍王一触即分,雍王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午时已到,斩讫报来!”
    写着血红大字的斩令如同地狱阎罗的索命牌,啪然落地,法场外围着的数千民众顿时一阵躁动。
    陆元贞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郝十八目呲欲裂,慢慢跪落在雪地上,十指紧抠着膝下的积雪,关节喀喀作响。
    谢朗反而笑得更加轻松,但无论行刑官如何推搡,他始终没有低下头,就这么直挺挺站在肆虐的风雪之中。
    他就这么坦然地站立,好象身后仍统领着浩然大军。
    仿似在他面前的,仍是敌人的千军万马。
    仿如他仍长缨在手、银甲在身。
    行刑官无奈,只得对刽子手摇了摇头,退开数步。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斩刀端平,微微眯了眯眼,再猛然大喝一声,雪花乱舞,刀光乍起,疾削向谢朗颈侧。
    陆元贞双膝发软,眼见就要跌坐在雪地中,却听到一声怒喝。
    “刀下留人!”
    伴随着这声怒喝,挟着雷霆之力,从人群外掷来一件灰氅。
    刽子手的刀,在距谢朗颈侧约数寸处,被这灰氅撞得脱手落地,刽子手更承受不住这股力道,蹬蹬退后几步。
    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蓝色身影从马鞍上腾起,右足力踏马头,纵向人群上方。她双足急点,连踏数人肩头,再运真气,仿似羽游于天,于瞬间落在法场中央、谢朗身侧!
    陆元贞猛然睁开双眼,郝十八急速站起,红蕖也止住了哭泣。
    围观的人群如同沸腾了的水,急速往前涌,又在禁兵的长刀威喝下往后退。
    法场内外,乱成一团。
    喝声初起,谢朗眼中神光剧闪。他呼出一口长气,慢慢转头,正对上落在自己身侧的身影,对上那双想了无数次、梦了无数次的双眸。
    你,终于来了。
    雍王霍然而起,喝道:“有人劫法场,拿下!”
    禁兵们急拥而上,蓝衫女子将握着一块玉牌的左手高高举起,厉声道:“我乃奉旨彻查安南道兵乱、御史大夫暴亡案暗使,天清阁阁主薛蘅,谁敢上来?!”
    雍王急走至监刑台边,怒指薛蘅,暴喝道:“一个月期限已过,圣令昭然,谢朗罪行滔天,午时处斩。你扰乱法场,该当何罪?!”
    薛蘅秀眉一挑,运足真气,法场内外数千人听得清清楚楚。
    “谢朗一案,实属蒙冤。我奉圣命,已经查得分明,并有人证物证,可证谢朗清白,不令圣上被小人蒙蔽,冤杀忠臣。这闯法场之罪,我自会一力承担。但行刑之事,却需推后,待我入宫向圣上呈上证物,真相将大白于天下!”
    雍王连声冷笑,“薛阁主,这恐怕由不得你了。斩令一下,不可推后。要怪,只能怪你未在一个月的期限内赶回来!”
    他将手一挥,“拿下,行刑!”
    薛蘅早已拔剑,剑横胸前,森寒剑刃照亮了她的眉眼。
    “雍王殿下,你今日无法擒下我。若是一意斩了谢朗,不怕真相大白后,陛下的雷霆震怒吗?!”
    雍王将心一横,面色更加阴沉,冷冷道:“拿下,斩!”
    禁兵们再度向前冲,陆元贞、郝十八等人热血上涌,冲破法场边禁兵的阻拦,围至谢朗身边。
    郝十八双目圆睁,喝声震耳欲聋,“不怕死的,就来吧!”
    激战,一触即发。
    大雪仍在簌簌下着,落满了薛蘅的剑刃,也落满了谢朗双肩。
    素服而立的谢朗,却只静静地望着薛蘅,仿佛身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看着她与雍王针锋相对,看着她拔剑怒喝,他忽想起她离京往安南道查案之前,到天牢来看自己,却只说了冷冷的两句话。
    “你还没死。”
    “要死,你也得等我回来后再死!”
    他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笑容一如既往,阳光般灿烂。
    薛蘅却不看他,紧握剑柄,目光冰冷,直视禁军。
    天清阁阁主名满天下,禁军不敢轻敌,前排执枪、后排握戟,列队慢慢逼近。
    “慢着!”
    监刑台东面一直坐着的一位清癯老者站起身来,缓缓走下监刑台。禁兵们听得分明,唬得纷纷让开。台上雍王眉头深锁,与刑部尚书郭焕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者负手走到法场中央,望向薛蘅。
    薛蘅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收剑行礼,“请德郡王主持公道。”
    德郡王盯着她看了片刻,沉声问道:“人证物证,可能证明谢朗清白?”
    薛蘅与他对望,坦然道:“人证物证,经得起三司会审。谢朗确系冤枉,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德郡王点了点头。雍王焦虑,向郭焕使了个眼神。
    郭焕进士出身,入翰林后专攻刑法,后由刑部主事、郎中、侍郎,升至刑部尚书,精通律法。他急忙下台,大步走至德郡王身后,小声提醒道:“郡王,依本朝律法,斩令一旦发出,除非有圣上旨令,不得收回。”
    德郡王淡淡道:“那就请薛阁主入宫,去请圣上旨令。”
    “依律法,斩令发出后一刻钟内,需得完刑。”
    德郡王皱了皱眉头。雍王也走了过来,望着薛蘅,唇边挂着一抹略带冷酷意味的笑容。
    德郡王沉思了一下,忽然伸手解下身上紫袍,披在了谢朗肩头。
    薛蘅大喜,雍王却赫然变色。
    本朝之初,名将聂晨蒙冤,法场行刑之时,贤王赶到,将御赐王袍覆在聂晨的身上,行刑官只得依律法推后一个时辰行刑。
    同时吴王进宫,力劝太宗,太宗终于下了诏令,暂缓行刑,从而救下聂晨一命。后来聂晨洗清冤屈,威震边关,驱除狄虏,成为一代名将。
    贤王却因为王袍覆囚之举,被削了王爵之位,但也成就了殷朝一时佳话。
    德郡王乃当今圣上景安帝的亲叔叔,年高德勋,且景安帝承继皇兄之位,德郡王功不可没。昨日他提出要来观刑,雍王便知定是平王在背水一搏,果不其然,关键时候,德郡王竟不惜被削王位,也要力保谢朗。
    雍王咬了咬牙,道:“一个时辰。”
    德郡王望向薛蘅,“你听见了吗?只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内,要在这大雪之中,由东市赶到皇宫,要觐见圣上陈明一切,再由圣上下旨赦人。
    更要命的是,景安帝今日去了太清宫,并下令不见任何臣子。
    何况,这一路往太清宫,不知暗中有多少弘雍二王的人布下的重重关卡!
    陆元贞吸了口冷气,当机立断,趁没人注意自己,悄悄往外退。
    薛蘅看向谢朗,目光在他面上凝住,嘴唇微微动了动。
    “臭小子,要死,你得等我回来后再死!”
    不过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这里是刑场,不是天牢。
    她转头,拔身,抛下一句:“多谢郡王!”
    蓝色身影如同闪电,撕开漫天雪花,越过人群,纵身上马,疾驰向皇城。
    雍王眼锋微闪,默然做了一个手势。
    剧变迭生,围观人群早就看得呆了,鸦雀无声。
    天地之间,唯有风雪呼啸,素羽飞卷。
    谢朗望着蓝色身影远去的方向,忽然咧嘴坏笑了一下。然后,用尽全部力气,大声喊道:“蘅---姐------”
    “蘅---姐------”
    东市,长街,他这清亮高亢的声音穿透飞雪,久久回响。
    马背上的薛蘅身子一僵,回头看了看,可是人群黑压压一片,她看不见他的身影,但她仿佛看到,他的笑容就在眼前。
    “蘅---姐------”
    她的眼窝一热,狂抽身下骏马,身形几乎腾在半空,驰向皇宫。
    谢朗笑了笑。
    蘅姐,我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唤过你了,你以后可不能再为这个,恼我、骂我、不理我了。
    他转身,望向德郡王,朗声笑道,“反正还有一个时辰才挨那一刀,不知郡王可有兴趣,与谢朗对上一局?”
    殷,景安五年。
    三月末,涑阳郊外西山的桃花已经落尽,落花红红白白、飘飘絮絮铺满山间,衬着山峦上的碧萝翠树,山脚的一带绿水,暖意融融。
    这里本为荒山野岭,但八年前,有位青年在此赤手空拳,力毙两头猛虎,轰动涑阳,更因此被景安帝赏识,提入军中,平步青云,成为天下闻名的燕云大将军。
    从此,涑阳的王公贵族们纷纷拥来此处,行围打猎、狩兽为乐,一时成为殷国风尚,倒将皇族正儿八经的南苏围场给冷落了下来。
    这日申时,山间犬吠声忽盛,大队人马跟着猎犬,由山峦上快速下来,追赶一头野鹿。
    野鹿的双眼惊恐万分,跳跃着东躲西藏,却躲不开高超猎人的围追。
    猎犬越发嚣狂,野鹿愈加悲愤,它嘶鸣着,在包围圈中横冲直撞。
    包围圈外,一名穿紫色劲装的少年侧头笑道:“柔嘉,你想要捉活的,怕是不行了。”
    他身边少女约十四五岁,穿浅绿色劲装,身形轻盈袅娜,奔到前方一黑衣少年身边,语带央求,“明远哥哥,能不能不伤它,将它擒下?”
    黑衣少年俊眉微皱,想了想,回身走向那紫衣少年,“请王爷助谢朗一臂之力。”
    紫衣少年含笑点头。少女却怕伤了那野鹿,忙拉着黑衣少年的衣袖摇了摇,“明远哥哥,要是没有把握,就放它走吧。说不定,有小鹿在等着它呢。”
    紫衣王爷笑出声来,“柔嘉,你放心吧,肯定没有小鹿在等它。”
    “为什么?”少女清眸如水,仰头望着他。
    黑衣少年谢朗从箭囊中取出六支长箭,一一折断箭头,递了三支给紫衣王爷,回头笑道:“柔嘉有所不知,这是头刚刚成年的雄鹿,当然没有小鹿在等它。”
    少女虽不知如何分辨未成年的雄鹿,却也放下心来,见谢朗右手轻摆,便微笑着,如同小鹿般跳开几步。
    长箭慢慢搭上弓弦。
    猎犬在主人的号令下,只将野鹿围住,不再吆喝追赶。野鹿趴在草地上,剧烈喘气,似是力竭,但它的眼睛透着腥红,仿佛在等待着,做殊死一搏。
    扎步,吐气,谢朗和紫衣王爷运力拉弓。巨弓“吱呀呀”轻响,弓弦渐被拉到极致。
    谢朗穿的是劲装,随着这拉弓之力,他胸前衣衫慢慢绽开,露出贲张的肌肉。绿衣少女本盯着野鹿,慢慢地,视线移到他身上,再也移不开来。
    大弓拉满,谢朗与平王同时劲喝出声。侍从们会意,动作齐整,迅速散开来,齐声大喝。野鹿正惶惶不安,惊得猛然立起,前蹄悬空。
    六支长箭挟着劲沛真气射出,只在空中“嗤”地闪了闪,几乎同时射中野鹿胸腹数处。野鹿嘶叫一声,滚翻在地。
    侍从们拉着大网扑过去。野鹿仅仅挣扎了数下,便不再动弹,侧躺在网中,呦呦低鸣。
    “还是明远哥哥最棒!”少女娇笑道。
    紫衣王爷赏了她一记板栗,“死丫头!眼中就只有你的明远哥哥!”
    少女抱住他的左臂,轻晃着笑道:“皇兄是英明神武的平王殿下,自然不需柔嘉再夸了!”
    平王笑了笑,幼妹虽偏心,但他也看得清楚,自己的三支箭稍稍落后于谢朗的箭势。他转向谢朗,“下次赛箭,小谢别藏私,与本王正式比一场。”
    谢朗正拄弓而立,闻言转过头来,修眉入鬓,意兴横飞,“这话可是王爷说的,别到时输了,又来寻我的晦气!”
    平王大笑,正要说话,少女忽然叫道:“快看!”
    平王与谢朗同时转头,只见那野鹿身上,不知何时停了只黑鸟。
    鸟如云鹞般大小,浑身羽毛黑亮,在野鹿身上跳来跳去,头微微歪着,似是好奇这大家伙为何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少女看着这黑鹞,心中喜爱,恨不得即刻将它带回宫中喂养。
    “明远哥哥,我想要这只鸟,千万别伤它。”
    谢朗自十岁起便是平王秦磊的陪读,与平王同行同止,与其胞妹――柔嘉公主秦姝也十分熟稔。他视她如同幼妹一般,向来不愿拂了她的意,此刻听她这般央求,便将右臂一摊。
    侍从递上轻弓,他将箭头折去,眯起双眼,瞄准正在野鹿身上悠闲踱步的黑鹞子,控制好力道,黑翎长箭倏然而出。
    秦姝虽知箭头折去,黑鹞无性命之忧,但也有些担心,在长箭射出的一瞬,便急急奔向野鹿。
    谢朗箭一出手,便知必中,轻弓在手中滴溜转了转,潇洒转身。转身一刹那,他面色忽变,急扑出去,抱住秦姝,翻滚于地。
    秦姝天旋地转,耳边听到野鹿的大叫及众人的惊呼喝斥,待被谢朗抱着滚开很远,再狼狈地坐起,仍不知发生了何事。
    平王却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
    箭出那一刹那,黑鹞振翅而飞。
    野鹿受惊,背脊微耸,这一箭结结实实,射在了它身上。
    吃痛下,它大叫一声,猛然挣开绳网,扬蹄站立。眼见奔过去的秦姝就要被它的前蹄踏中,幸亏谢朗反应极快,将她抱离险境。
    侍从们都是平王麾下精锐之士,忙一拥而上,将绳网拉紧,野鹿也再无力气挣扎。
    待秦姝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她的纤腰,正被谢朗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而她的头,也正依偎在他的颈窝。
    她正在迷糊之时,平王大步过来,“柔嘉没吓着吧?”
    谢朗扶着秦姝站起,松开双手,笑道:“让她吓一吓也好,免得下次行事鲁莽。”
    平王见秦姝神情怔怔,小脸时红时白,忙摸了摸她的额头,“别真是吓着了,回去又得挨母后的责骂。”
    秦姝回过神,瞥了瞥身边的谢朗,面涌红晕,低声道:“皇兄放心,我没事。”
    平王和谢朗也未在意她的异样,谢朗正要说话,“扑楞”轻响,黑影一闪,先前那头黑鹞竟再度从空中落下,仍旧在野鹿身上轻轻纵跃,跃得数下,仰头“咕噜”数声,似在嘲笑什么。
    谢朗一击失手,本就不豫,此时见这黑鹞“挑衅嘲笑”,心头火起,冷声道:“今天不活捉了你这畜生,我就不是涑阳小谢!”
    秦姝忙道:“别伤它!”
    “放心吧。”谢朗再取一支长箭,折去箭头,对准黑鹞。
    箭影闪过,黑羽展翅,他这一箭,仍是射了个空。黑鹞在空中“哇”声大叫,似在炫耀着什么,盘旋数圈,向西飞去。
    众人大感惊讶,谢朗世家子弟,自幼习武,其枪箭双绝在涑阳无人不知。有仰慕他的坊间女子,更是编了一首词,赞其风采,其中便有一句------寒剑雕翎,但看涑阳小谢。
    今日他射擒这黑鹞,两度失手,平王觉得不对劲,见这黑鹞灵性十足,忙道:“小谢,这黑鹞子,只怕是有主之物―――”
    他的话刚出口,谢朗已跃身上马,黑衣黑骑,溅起一线灰尘,追着空中那道黑影,疾驰而去。
    平王还未下令,秦姝也翻身上马,大呼道:“明远哥哥,等等我!”
    黑鹞在空中时而展翅盘旋,时而拍翅低飞。
    谢朗一心想生擒它,仍旧折断箭头,瞅准机会,连射三箭,但仍被这黑鹞一一避开。
    他少年心性,又素有些犟脾气,想起今日如果连一只扁毛畜生都拿不下,何谈他日沙场杀敌、为国效忠?眼见黑鹞越飞越高,一直向西,而它不时发出的哇叫声更象是在嘲笑他,谢朗恨得牙根痒痒,狠抽身下骏马,紧缀不舍。
    再追数里,黑鹞似是有些力乏,在空中低低盘旋,终于停在一棵参天大树上,
    收翅而立。谢朗也在树下拉住骏马,一人一鸟,静静对望。
    见他不再弯弓搭箭,黑鹞似是放松了些,再过一阵,谢朗微微笑了笑,拨转马头。
    黑鹞见谢朗拨转马头,得意地“呱呱”示威了两下,见谢朗不理它,便低下头梳理羽毛。
    它低头一瞬,谢朗猛然回身,双臂急举,白翎长箭如闪电般射出。
    长箭出手,谢朗咧嘴而笑。
    却听有女子怒喝声传来,夹杂着尖细的啸声。一支短箭由右前方射来,竟快过谢朗的箭势,在长箭快要射中黑鹞之际,将长箭击落。
    黑鹞受惊,“哇”声大叫,扑闪着翅膀,向下急落,扑入一人怀抱。
    谢朗笑容僵住,抬眼望向右前方官道。两名女子正策马而立,一人四十开外,着青色衣裳;一人二十来岁,穿蓝色粗布衣裳,身上皆沾着灰尘,想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
    黑鹞在那蓝衫女子怀中拱跃,这女子不停轻抚着它,如同哄着受惊的孩子,“小黑乖,不怕―――”
    黑鹞慢慢平静,蓝衫女子抬头直视谢朗,冷声道:“混小子,你为何要伤我家小黑?”
    谢朗这才知平王之话没错,黑鹞果是有主之物,不禁面上一红,一时间不好答话。马蹄声响,秦姝策马赶了上来,娇声大呼,“明远哥哥,射中了吗?”
    谢朗向蓝衫女子抱拳微笑,“抱歉,在下并不知这鸟是有主之物,一时兴起―――”
    蓝衫女子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万物皆是生灵,难道因为是无主之物,你就可滥杀生灵吗?”
    谢朗见她怒目而视,再见那黑鹞子确实吓得不轻,只得拱手致歉,“大姐见谅,是在下一时鲁莽,先行赔罪。只是大姐有所误会,在下并非想伤它,只是舍妹见它可爱,一时动了桊养之心。”
    他右手慢慢托起,手中一支长箭,已折去了箭头。
    蓝衫女子却冷笑道:“谁是你大姐?!没有规矩的混小子!”
    秦姝毕竟是皇室公主,天生的贵重身份,眉宇间傲气涌上,手中马鞭怒指蓝衫女子,“大胆―――”
    谢朗知己方理亏,不欲纠缠,又见那女子袖箭了得,担心秦姝的安全,也不再多说,拉过秦姝的马缰,微微运力,秦姝话尚在嘴边,已被他拉得一同驰向来路。
    望着两骑远去,蓝衫女子愤愤地骂了声:“臭男人!”
    一直在旁没有出声的中年青衣女子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策马前行,“走吧,得赶在天黑前进涑阳。”
    西山距涑阳约三十余里,日落时分,二人随着喧闹的人群进了城。
    涑阳是殷国京都,千年古城,物华天宝,又未受十七年前那场令生灵涂炭的洪灾影响,经历昌宗、今上景安帝两代明主,已隐然成为天下最富庶繁华的都城。
    青石长街,店铺林立,人群熙攘。二人牵马慢慢走着,青衣女子叹了声,“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二年过去了。十二年前,涑阳还没有这么热闹。”
    蓝衫女子是第一次来到京城,虽性格持重,也不禁好奇地四处张望。闻言转过头来,“娘,当年您与方道之先生一番辩论,轰动殷国,可惜阿蘅无缘一睹娘的风采。”
    青衣女子怔了一下,胸口有些发闷,再走数步,才微笑道:“方先生德高望重,才华盖世,他是故意让着娘,倒非娘真的赢了他。”
    蓝衫女子阿蘅却是不信,娘才华盖世,为天下女子之翘楚,又何须男人相让?
    “这次娘可得带阿蘅去拜会方先生,阿蘅有些问题想请教方先生。”
    青衣女子淡淡道:“再说吧。也不知有没有时间。”
    二人转过数条大街,在一处赫赫府第前停住脚步。
    这是一处黑门大宅,高高的门楣上悬挂着镏金大匾,上面以楷体端正地写着两个字“谢府”。府门前,七八名黑衣家丁立于两侧,都伸长了脖子向远处望着。
    青衣女子提步走向石阶,刚踏上两级,一名年长些的家丁喝道:“你是何人?”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我要见你家大人。”
    家丁见她粗布衣裳,风尘仆仆,似是乡村女子,但眉目淡雅,有一股掩饰不住的书卷气质。她身边的年轻女子眉清目秀,高高瘦瘦,身形挺直,自有一番傲气,倒也不敢怠慢,“我家大人刚刚下朝,大婶贵姓?小的也好通报。”
    “我姓薛,从洺北孤山而来。”
    家丁记下,又转身向其余家丁道:“看着点,少爷回来了,就好生伺候着!”急急由小角门进府。
    不过一会,府门大开,一名中年男子急步而出,看清石阶下的青衣女子,忙上前躬身行礼,“谢峻见过师叔!”
    府门前,家丁们皆张大嘴,个个难以置信,自家老爷、当朝正三品大员、工部尚书竟会对一乡野女子口呼“师叔”。只有一名年长些的依稀知道,老爷年幼时便投入闻名天下的天清阁读书学艺,看来这貌不惊人的中年女子,就是现任天清阁阁主薛季兰了。
    谢峻侧身将薛季兰迎入正堂,丫环们奉上清茶。谢峻看了看立在薛季兰身后的蓝衫女子,微笑道:“这位是―――”
    “是我的三女儿,薛蘅。”
    薛蘅神情淡静,稳步上前,如男子般长揖见礼,“薛蘅见过谢师兄。”
    “师妹多礼了。”谢峻虚扶了一下,呵呵笑道:“师叔来得正好,师侄眼下正有件要紧事,想请师叔帮忙。”
    薛季兰还未答话,前堂传来一阵喧扰之声,“少爷回来了!”“少爷今天打了头大野猪!”
    谢峻眉头一皱,见薛季兰停住饮茶,望向前堂,不由苦笑,“犬子顽劣,都十七岁了,还只识习武练箭,让师叔见笑了。”
    薛季兰却唇边带上一丝微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也带上几分柔和,“少年心性,本就如此,悯怀不必过于约束他。”
    “是是是。”谢峻连声应是。脚步声响,黑衣少年踏进正堂,端正行礼,声音清朗,“朗儿给爹请安!”
    谢峻看着儿子身上的泥土草屑,还有额头上的汗迹,怒意涌上,“瞧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黑衣少年抬头笑道:“爹有所不知,今日是殿下一定要朗儿陪他去狩猎,并非朗儿贪玩。”
    谢峻冷冷哼了声,“有长辈在,你也是这么不识礼数。还不快拜见师叔祖和师叔!”
    谢朗狩猎归来,早在府门前便有家丁偷偷告知:老爷在正堂陪一名从洺北孤山来的师叔说话。他本来怕爹责骂,想偷偷溜到太奶奶那里避避风声。听到有长辈在,想来爹不会当着长辈的面痛骂自己,心中一喜,知机不可失,便施施然来正堂请安。
    听到谢峻此言,他忙整了整衣襟,垂首走到薛季兰面前,恭恭敬敬地行大礼, “谢朗拜见师叔祖!”
    薛季兰柔声道:“朗儿起来吧,十多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谢朗素来不喜长辈们将他仍当小孩看待,听薛季兰这话,不由腹诽了几句,却表面上仍端正致礼。
    接着,他又向薛蘅行礼,“谢朗拜见师叔。”
    薛蘅自谢朗迈入正堂,便认出他是先前在西山射擒小黑的那名黑衣少年,见他竟是谢师兄的公子,暗道原来如此。这等官宦纨绔子弟,她向来有些厌恶,见谢朗在自己面前深深弯腰,有心折他一番,半晌都不发话,直至薛季兰回头看了她一眼,方冷冷淡淡说了一声:“不必多礼,师侄起来吧。”
    谢朗微笑着站直,这才看清面前二人的相貌,不由“啊”地大叫一声。
    谢峻正端起茶盏喝茶,听到谢朗大叫,抬头怒道:“毛毛燥燥的,象什么话?!”
    谢朗心呼不妙,他知爹虽习过武艺,却因谢氏世代诗书簪缨,为殷国名门望族,习武只为防身,仍以诗书传家,对自己习武弄剑、狩猎斗箭向来不满。爹更恪守名士持身之道,不欲卷入朝廷各派系的斗争之中。自己因被陛下钦点为平王陪读,与平王过往从密,爹还屡屡警告:莫要因皇族争斗,给谢氏带来灭顶之灾。
    他虽心中另有打算,却不便详细告知谢峻,眼见谢峻就要动怒,灵机一动,右臂偷偷移到身后,只听“啪”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上。
    他忙俯身去拾,谢峻怒道:“什么东西?!”
    谢朗将一枚豆绿色的卵石奉到谢峻面前,“是西山山顶月泉中的碧莹石。太奶奶昨天念叨,说年轻的时候在西山玩,看到那月泉中的石头很漂亮,朗儿听着便记下了。今天殿下来相约,朗儿本来不想去的,听说是去西山,想起太奶奶说的话便去了,正想着要把这石头给太奶奶送去。”
    谢峻对七十五岁的老祖母极为孝顺,听到是老人家念叨着的东西,忙说:“快送去吧。”又板着脸道:“给太奶奶请过安后,到澹然阁来,我有话要问你。”
    谢朗应是,躬腰退出正堂。他转过回廊,估计爹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嘟囔道:“什么鬼师叔!都比我大不上几岁,还是个女流之辈!”
    望着谢朗远去的身影,薛蘅面上露出不屑之色。却听谢峻向薛季兰笑道:“犬子顽劣,让师叔见笑了,我还想着要将他送到师叔那里学艺,请师叔好好约束于他。”
    薛季兰微笑说:“我看他的根骨,倒是极佳的练武之才,而且颇有将星之相,悯怀不必约束他。本门向来注重因材施教,当年悯怀入阁,程师兄觉得悯怀适合数学、水利、工器之道。若非如此,当年的大洪灾,殷国不知还要死多少百姓。”
    谢峻忙道:“师叔过誉。”又叹,“唉,只恨悯怀学艺不精,未能及早勘到洪灾,致使―――”
    “悯怀不必自责,津河之难,实乃天意,非人力所能阻挡。我由孤山一路向东,看着悯怀这些年主持修建的水利工防,殷国百年内应当再无洪灾之虞。”薛季兰想起十七年前生灵涂炭、洪魔肆虐的情形,深深地叹了口气。
    许是水灾的话题过于沉重,二人都不再说,谢峻命丫环们将薛氏母女带到秋梧院歇息。待丫环退下,薛蘅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薛季兰放下包袱,回头问道:“阿蘅,怎么了?”
    薛蘅从铜壶中倒水,替薛季兰拧来热巾,又替她轻捏着双肩,过了片刻才道:“娘,我记得《山河注》上说过:西山月泉水质特殊,碧莹石浸在其中时呈嫩绿色,若离了月泉,便会在数日之后转为豆绿色。刚才那臭小子手中的石头是豆绿色的。”
    薛季兰微愣,然后笑了起来。
    薛蘅撇嘴道:“他根本就是存心搪塞谢师兄,那石头是他以前就预备下的,他忙着打猎,才不会到月泉去取一块石头。”
    薛季兰摇了摇头,“我观那孩子禀性纯良,虽稍显跳脱,只因年纪尚幼,未经历练,他日必成大器,你不可小看了他。明日你谢师兄禀过陛下后,咱们便要进宫,早些休息吧。”
    薛蘅不以为然,从布囊中取出小黑,见它无精打采,抚了抚它的头,“自己玩去吧,但这里人多复杂,你小心点。”说着走到窗前,举起右臂,小黑振翅而去。
    她再走回榻前,端坐下来,闭上双目,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
    薛季兰从行囊中取出一本书,看得几页,再抬头看着薛蘅练功的样子,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谢峻下了早朝,便有旨意进谢府,宣天清阁阁主薛季兰及其义女薛蘅进宫觐见帝后。
    薛季兰与薛蘅仍是粗布衣裳,未施脂粉,素面入宫。母女二人随着内侍到了重仪宫,但马上又有旨意到,说帝后正在御苑赏花,宣薛氏母女御苑觐见。
    二人随着内侍一路而行,眼见前方绿丘隐现,也听到了一阵欢笑声。
    薛蘅稳步走着,忽然身子向左急侧,右手往空中一探,将迎面飞来的一个彩球牢牢抓在手中。她低头细看,才知是殷国贵族们喜欢玩的游戏――击球。
    “喂,扔回来!”清脆的声音传来,薛蘅抬头,只见前方御苑的红墙上,一个少女探出头来。
    “唉呀,公主,这样很危险―――”
    “公主,小心些―――”
    薛蘅看清这少女正是昨日西山随着师侄谢朗的那名绿衣少女,这才知她竟是今上的公主,忙微微低首,右手轻扬,将彩球掷了回去。
    秦姝伸手接过,也未看清来人模样,笑着跳回草地上,“父皇打出界外,便是输了,再来!”
    景安帝饶有兴趣,道:“好,再来,今天朕非赢了你这小丫头不可!”
    有内侍入苑,跪落禀道:“启禀陛下,天清阁阁主薛季兰率义女薛蘅觐见。”
    景安帝放下击杆,转身道:“平王来接着打吧。”
    平王本侍候在侧,闻言忙上前双手接过击杆,秦姝却闷闷不乐,“我不和皇兄打,他喜欢使诈!”
    景安帝呵呵笑着,在铜盆中净了手,看着两个秀丽的身影由远而近,一时有些恍惚,待薛季兰与薛蘅在面前呼圣跪落,方和声道:“薛先生平身!”
    薛季兰站起,又向一旁的皇后行大礼。皇后上前揽住她的手,亲热道:“十二年未见,薛先生风采依旧。”又看着一旁垂首而立的薛蘅,微笑道:“这就是先生的义女?第几个?”
    “回皇后,她叫薛蘅,是臣收的义女,排行第三。”
    景安帝洗净手,命内侍在湖边的凉亭赐座。众人坐定,看着远处的平王和柔嘉公主击打彩球,听到秦姝不停的娇嗔声,皇后微笑道:“这就是柔嘉,当年多亏薛先生救了她一命,现在长这么大了。”
    今上景安帝本为先帝昌宗的同胞弟弟,昌宗无子,才传位于景安帝。十二年前,薛季兰入京,景安帝还潜龙于王府,皇后也只是一名侧妃,秦姝当时只有三岁,某夜突发疾病,太医束手无策,眼见就要小命不保,薛季兰当夜正与方道之在王府辩论,看出异样,一掌击上秦姝背心,秦姝吐出一粒枣核,众人这才知她是被枣核卡住咽喉。也幸得薛季兰,秦姝才捡回一条小命。
    薛季兰听到皇后此言,忽然想起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心尖处隐有疼痛,面上却仍保持着恭谨的微笑,叹道:“十二年过去,臣老了许多,陛下和娘娘却仍如昔日一般,真是大殷之幸!”
    景安帝和声道:“薛先生此次进京,不知要住多久?朕去年冬天见到方先生,他当时正在卜卦,说薛先生不是今春便是今夏要重来京城,朕还不信。现在看来,方先生的卦实在是准。”
    远处,柔嘉公主秦姝的娇笑声穿破一池碧水传来。凉亭边,梨花碎落如雨,随风飘扬。
    薛季兰觉凉亭一角外的碧蓝天空湛蓝得有些刺目,垂下眼眸,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呈于景安帝面前,道:“臣斗胆,此次进京,替三女薛蘅求陛下玉印加符!”
    景安帝正饮茶,闻言吃了一惊,连咳数声。宫女内侍蜂拥过来侍候,景安帝气顺些,挥手命众人退去,凉亭中仅余帝后及薛氏母女。
    景安帝望着跪在面前的薛季兰,许久方道:“薛先生,你正当盛年,为何这么早便要定下接掌天清阁之人选?”
    薛季兰从容回道:“启禀陛下,是为了《寰宇志》。”
    景安帝猛然站起,大声道:“《寰宇志》?!”
    “是。”
    景安帝大喜,急忙上前扶起薛季兰,“薛先生找到《寰宇志》了?!”
    薛季兰忙躬腰答道:“臣有负圣恩,《寰宇志》尚未找到。”
    景安帝“啊”了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二百多年前,齐梁二国双分天下,东西对峙,齐国更是昌盛一时,疆土庞大。却因齐炀帝穷兵黩武,国力消耗过巨,民不聊生,天下大乱。最终殷国太祖皇帝率兵起义,灭齐立殷。
    当时辅佐殷太祖打天下的是一位奇人,自号“青云先生”,其人文武全才,精通天文地理、算术兵法。殷太祖立国后,本要册封其为镇国公,但青云先生坚辞不受,挂冠而去,云游至殷国西北边陲的孤山后,定居下来,广收门徒,成立了天清阁。
    太祖见青云先生无意当官,更是敬佩,遂颁下旨意:天清阁历任阁主都封为“国士”,并将数名皇子都送去天清阁学艺。其后二百多年,世家子弟入天清阁学文练武之人层出不穷,现任工部尚书谢峻便是其中一名。
    青云先生为了表示对太祖的忠心,也留下遗嘱:历任天清阁阁主,在选定下一任阁主时,必须持传宗之符,亲自入京,求得当今圣上的玉印,才能传位于下一任阁主。
    青云先生仙去时,留下一封密函,说明其所学均来自一本《寰宇志》,但他也只参透其中三分。阴差阳错,他学到这三分后,《寰宇志》便不知何故下落不明了,他留下一些线索,希望有弟子能寻到,令其重见天日,并为社稷朝廷所用。
    其后二百余年,朝中密探及天清阁门下弟子皆在寻找这《寰宇志》,却一直未有所获。
    十七年前,津河大洪灾,殷国蒙难,北面疆土屡被丹族占领,而济江以南也为当地世族军阀所割据,至今未能收服。
    先帝昌宗在面对如此大的纷乱时,曾经叹道:“若有青云先生再生,若有《寰宇志》在手,又何愁南方不定,何愁丹族侵扰?!”
    所幸殷国根基尚在,昌宗又为一代明君,在洪灾后与民生息,北面也屡有胜绩,渐将丹族往北驱赶。
    至于南面被各世族军阀割据的疆土,只因隔着天险济江,才一直未能平定。
    景安帝即位之初便立志要令殷国回复昔日盛象,也一直派人暗中寻找《寰宇志》,也一直未能如愿。此番听薛季兰提起《寰宇志》,以为已经找到,大为激动,再听尚未找到,不免有些失望。
    薛季兰婉转道:“启禀陛下,《寰宇志》虽未能找到,但臣已找到了一些线索。”
    “哦?说来听听。”
    “线索是一本书,臣为了参详这本书,心力损耗过巨,落下了疾患。”
    皇后听着,心疼道:“实是有劳薛先生了。”
    薛季兰谢过恩,续道:“臣所幸不辱圣恩,参详了五六分,但若想继续参透此书,需得寻一僻静处,放下一切门内俗务,所以臣不再适合担任天清阁阁主一职。臣之三女薛蘅,勤奋好学,资质出众,技艺出类拔萃,臣请陛下恩准,由她接任天清阁阁主一职,臣便可放心寻找《寰宇志》。”
    景安帝默然听着,待薛季兰说罢,仍在沉思,良久,又看了看静立一旁的薛蘅,语带疑虑,“薛蘅,你今年多大了?”
    薛蘅不慌不忙,跪下回答,“回陛下,民女薛蘅,今年实岁二十有二。”
    “这个―――”景安帝向薛季兰道:“会不会太年轻了些?又是女子。朕记得你有个义子,排行老大的,十二年前你带到涑阳来的那个,朕瞧着他不错。”
    薛季兰爱怜地看了薛蘅一眼,下定决心,道:“阿蘅虽然年轻,又是女子,但她将来成就,必在臣之上,臣决心已定,求陛下恩准!”
    暮春的风,自湖面刮过来,凉亭内,隐入长久的静默中。
    湖对面,柔嘉公主秦姝将彩球击入门洞之中,如小雀儿一般跳跃,但她身边的平王,却持杆而立,转头望向凉亭这边。
    景安帝思考片刻,颔首道:“朕可以准薛卿所请,但有一个条件。”
    “求陛下明示。”
    景安帝站起来,往凉亭外走去,众人连忙跟上。一行人逶逶迤迤,出了御苑,过了数处宫苑,景安帝在一处废墟前停住脚步。
    他望着废墟,眼中隐有泪光。皇后上前,柔声劝道:“请陛下保重龙体,姐姐若是还在世,也不愿意看到陛下为她伤心。”
    景安帝叹了口气,转头望着薛蘅,“薛蘅。”
    “民女在。”
    “这是故皇后所居的凤仪宫,故皇后去后,一直空着,上个月不幸失火。朕现在打算重建凤仪宫,想赶在故皇后阴诞前建好。但工部派人看过,说又要清理此处垃圾,又要运来大批材料,还要取来新土动工,两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够用,而且此处位于皇宫东北面,重建会严重影响宫内的正常秩序。朕命你三日之内想出法子,解决这些问题。若能办到,朕便允了薛先生的请求。”
    他停了停,又道:“这三日,薛先生便住在宫中,不得为薛蘅出谋划策。”说完袍袖一拂,不再看薛蘅,向南面走去,皇后与众人急忙跟上。
    薛季兰看了薛蘅一眼,拍了拍她的肩膀,跟着离去。
    薛蘅在废墟附近详细查勘,不多时,工部官员奉旨赶到,为首之人正是谢峻。
    谢峻一直在为此事烦恼,昨日薛季兰到来,他便指望掌门师叔帮自己一把。景安帝这个旨意一下,他心里乐开了花,薛蘅若是能解决这个难题,自然大好,若是连天清阁的嫡传弟子都不能解决,日后陛下也怪不到他。
    当然,若是能够不重修凤仪宫,则更好不过,他还指望这三百万两的银子去修津河的水利设施,若用来重建凤仪宫,今年的水利银子可就有些捉襟见肘。
    可景安帝对故皇后情深义重,御史大夫们屡次上疏,劝谏停止重建凤仪宫,景安帝勃然大怒,一一斥回,还罢了数人的官,也没有人再敢劝了。
    谢峻陪着薛蘅在凤仪宫附近详细查勘,直到天色渐黑,薛蘅仍没有想到良策,只得赶在宫门落钥前出了玄贞门。
    谢府家丁牵过马来,谢峻招呼薛蘅上马。薛蘅却听到空中一声鸣叫,她面无表情,向谢峻道:“谢师兄,我还得看看这京城的地形,说不定可以找出法子来。”
    谢峻虽然多年没有回过孤山,但与师兄弟们一直有联系,也隐隐听闻,这位最受掌门师叔器重的三弟子禀性古怪。听说她十分勤奋,经常挑灯夜读到天明,又天性俭朴,一年四季就是两三件衣裳;她住在孤山最简陋的竹庐,屋内不见任何装饰之物;她还不苟言笑,视男人如恶仇等等。
    他忙道:“师妹自便。”
    薛蘅慢步走出数条大街,转入一条小巷,才将手指放在唇间,吹了声口哨。
    扑楞声响,小黑从空中扑下,薛蘅一把接住,嗔道:“到哪里玩了一天?”
    小黑抬头叫了声,振翅往西边飞去。
    薛蘅两年前在孤山一处峭壁上捡到奄奄一息的小黑,与二哥薛忱想尽办法,才救回它一命,从此小黑便与她和薛忱形影不离。
    两年的朝夕相处,她早明白小黑鸣叫的意思,见它低低而飞,便提步跟上。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涑阳城的夜晚,仍如白昼般喧嚣热闹。
    薛蘅循着小黑的鸣叫一路向西,穿过繁华的大街、熙攘的人群,小半个时辰后,站在了一池平湖前。
    明月生辉,湖边垂柳轻摆,湖水闪着粼粼波光。湖面上,数十艘画舫缓缓移动,舫上欢歌笑语、丝乐阵阵。
    薛蘅听着画舫上传来的女子娇笑声,再看看湖边石碑上刻着的“翠湖”二字,摇了摇头,“堂堂天子脚下,居然也放纵这等烟花之地。”
    小黑从空中落下来,“哇”声大叫,薛蘅板起脸来,“小黑,你是正经人家的孩子,不要来这种地方。”
    小黑又展翅飞上半空,仍然大叫。薛蘅正要唤它下来,忽听靠近湖边的一艘画舫上传来十余名女子的娇呼声。
    “小谢!小谢!”
    “小谢来了!”
    马蹄踏踏,湖边碎石路上,数骑疾驰而来,到了拴马柱前,“唏律律”一阵长嘶,众人齐齐下马。
    为首一名少年系着白色披风,内着玄色劲装,额上一抹镶玉丝带,眉宇飞扬,神采奕奕。薛蘅看得清楚,正是谢师兄的公子,自己的师侄――谢朗。
    画舫上,粉红翠绿的姑娘们都拥到船边,纷纷娇笑着挥动手中的香巾,“小谢!”“小谢可来了!”“小谢,想死姐姐们了!”
    薛蘅这才知小黑是在空中发现了谢朗的行踪,它昨日险被谢朗一箭射中,想来不甘心,见他行踪,便来通知自己。
    她冷眼看着谢朗与一众少年公子登上画舫,看到他笑着与画舫上的女子一一打招呼,对此人更是不屑,冷哼一声,“不成材的混小子!”
    她对这等景象极为厌恶,转身便行。小黑再叫数声,见主人并不回头,也只能慢慢跟上,不时叫上一声,似是因主人不能替自己报一箭之仇而倍感委屈。
    画舫在湖中慢慢走着,不时有丝竹声和女子娇笑声传出,有游客自湖边经过,稍加打听,不禁都感叹谢家公子年少风流、艳福无边。
    画舫底舱,谢朗挑起珠帘,见平王正执笔疾书,笑道:“王爷倒是自在,害我又白担这风流名声!”
    平王抬头笑了笑,放下笔,又肃容道:“来齐了吗?”
    “都到了。”谢朗与一众少年依序坐下。
    平王向谢朗微笑,“委屈明远了,皇兄盯得紧,本王又没有开府建制。咱们虽然义气相投,也只能借这珍珠舫来聚会议事。”
    谢朗摆手,笑道:“不妨不妨,谢朗早说过,这颗脑袋都是王爷的,何况区区名声。万一传到我家老子耳中,大不了让他揍一顿就是。”
    少年们轰然大笑,其中一人道:“明远,你皮厚,让你家老子多揍几板子,倒也不妨。”
    另一人道:“实在揍得厉害,让太奶奶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平王待众人笑罢,叩了叩案几。屏风后转出一位年轻女子,眉目艳丽、肤色胜雪,手中捧着一卷画轴。
    没见过她的少年俱各心中暗凛,他们都有一身艺业,却没能听出屏风后有人,看来她定是珍珠舫的首脑人物――秋珍珠。
    众人都知秋珍珠乃平王心腹。平王屡受弘王、雍王合力排挤,又没有开府建制,多有不便,只得暗中建了这艘珍珠舫,由秋珍珠主持,负责打探和传递情报、监视百官,同时暗中培养死士。
    秋珍珠微笑着将卷轴展开。平王面容严肃,指向图上某处,道:“据最新收到的消息,丹族大军已移至此处,靳燕云的人马正往此处调集,估计马上会有一场血战。”
    他的手在图上划过,“这是丹军和我军的调兵路线,时间紧张,咱们的人没法子弄清楚全部的情况,但大致差不多。”
    谢朗看着地图,双目生辉。旁边一位少年却眉头紧锁,喃喃道:“危险!”
    “元贞说得对,靳燕云此次只怕有些冒进,十分危险。” 平王点头道。
    陆元贞托住下巴沉思片刻,又道:“从地形来看,靳燕云若在此处战败,只怕性命难保。”
    “为何?”
    “不好说,只愿我的猜测不要变成现实。”陆元贞叹道。
    平王也叹道:“可惜靳燕云死脑筋,我若修书警告他,他一定会细禀父皇,说本王干预军事。若被大哥二哥知道,安本王一个干预兵权、图谋不轨的罪名,可就―――”
    “是啊。”陆元贞想起朝中局势让平王束手束脚,纵是预感到前线危急,却也无法化解,心情沉重。
    谢朗却想到下一节,忙道:“若靳燕云真的战败,岷山危险!”
    “是。”平王道:“所以靳燕云必会分出人马固守岷山,他若战败身亡,丹族要攻下岷山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时,父皇定会从朝中重新选派将领。”
    少年们明白过来,摩拳擦掌,纷纷道:“我们无论如何要抓住这个机会,非把兵权拿到不可。”
    平王目光自众人面上一一掠过,沉声道:“现在要做的,便是等待时机,只要前线战报一回,趁皇兄没有准备,将兵权抢到手!”
    谢朗拍了下手掌,道:“好!咱们就详细筹划,等军报进京,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随机应变,抢在弘王之前,将兵权夺到手!”
    画舫在少年与歌妓们的欢声笑语中缓缓靠岸。谢朗一副喝高了的模样,与众歌妓依依惜别,踏蹬上马,往城东谢府驰去。
    夜风轻拂,他怕弘王手下暗中监视自己,仍装出一派胡闹模样,若非家仆紧跟着,险些跌落马来。
    回到府门,遥见大门左边挂起了两盏灯笼,正是家丁们以暗号通知,老爷在正堂等自己回府,谢朗不由发愁:这么晚才回家,又不能向死板的爹说出与平王密商要事的实情,只怕得挨一顿责骂。他想了想,轻轻下马,小厮们会意,将马牵开。
    他沿着墙根一路向西,在西南角停住脚步。这里是无人居住的秋梧院,通过这个院子,可以直达太奶奶住的碧兰阁,只要在那里躲上一夜,便可万事大吉。
    谢朗得意笑了笑,将披风解下,系在腰间,脚尖在墙壁上点了点,身形如壁虎般,蹭蹭两下,便攀到了墙头。
    他刚将身子闪过墙头,正要翻入院内,忽有一物扑来,疾如闪电。谢朗躲闪不及,被那物啄中右肩,剧痛下跌落墙头。
    水花四溅,谢朗全身一凉。他竟忘了秋梧院内有处荷塘,先前爬上墙头正在荷塘边,这一跌刚好跌入水中。
    秋梧院久未住人,荷塘一片枯败景象,淤泥也积得很深。谢朗狼狈万分地从淤泥中提出双腿,游向岸边。
    黑影再度扑下,谢朗水性不佳,既要躲避袭击,又要不沉入水中,照顾不暇,左肩再被黑鸟啄了一下。
    黑鸟不停攻击,谢朗躲闪间怕爹听见,不敢怒喝出声。黑鸟却甚是得意,“哇哇”大叫。
    待谢朗千辛万苦攀上岸边的石头,抹去面上水珠,睁开眼,一双寒星似的眼眸吓得他大叫一声,跌回水中。
    薛蘅冷眼看着水中挣扎的谢朗,见他即将上岸,喝道:“哪里来的毛贼!”折下一根竹枝,“唰唰”几下,攻向谢朗。
    谢朗抵挡不住,“扑通”一声,再度落水。眼见薛蘅守在岸边,他怕爹听到动静赶来,忙低声道:“是我。”
    “你是谁?!”
    “可恶!”谢朗心中暗骂。但薛蘅方才那几招,他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只得放软语气道:“我是谢朗。”
    “谢朗是谁?为何夜闯他人府第?!”
    谢朗恨恨地翻了个白眼,万般无奈,咬牙道:“师叔,我是您的师侄,谢朗。”
    薛蘅紧盯着他,语带疑虑,“我倒是有个师侄叫谢朗,可他就是这家宅子的主人。若是主人,为何不由正门出入,要行这宵小之事?”
    谢朗见她不再出招,语气也有所缓和,忙爬上岸。他怕爹发现,顾不上全身湿透,赶紧往院门溜去。
    人影一闪,薛蘅拦在他面前,冷冷道:“天黑无灯,我看不清你的面目,怎知你就是我师侄谢朗?若真是谢朗,为何要从这处翻墙入院?!”
    羽翅轻响,小黑落在薛蘅肩头,它看着谢朗狼狈的样子,想是十分得意,“哇哇”仰天连叫数声。
    谢朗对这扁毛畜牲恨到极点,心头火起,怒道:“这是我家的宅子,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你管不着!”
    “畜生!”怒喝声传来,谢朗眼前一黑,只见谢峻正站在院门口,旁边两名家丁打着灯笼。
    谢峻怒气冲天,顺手拿起墙边的一根竹棒,急步走来。谢朗知大事不妙,向一名家丁使了个眼色,便老老实实地被谢峻揪住往地上一趴。
    谢峻手中竹棒落下,怒骂道:“打你个畜牲!夜不归府!翻墙入院!还敢顶撞师叔!我打死你,省得他日你做出欺师灭祖之事!”
    谢朗运起单爷爷教的硬气功,护住屁股不被打裂,眼角瞥见薛蘅抱着小黑站于一旁,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气得“啊啊”大叫。
    谢峻只道他吃不住打,屁股疼痛,竹棒便落得慢了些。薛蘅见谢朗暗中瞪着自己,不由嘴角微撇,却听院门外传来苍老的声音,“住手!”
    拐杖点地声由远而近,一名老妇走入院中。谢峻忙扔下竹棒,上前扶住她,惶恐道:“祖母怎么来了?是孙儿不孝。”
    老妇白发苍苍,却十分精神,步子也迈得极大。谢朗见救星赶到,心中得意,装出一副被打伤了的模样,挣扎着站起,躬身泣道:“朗儿不孝,让太奶奶伤心。”
    太奶奶见他全身湿透,双肩鲜血渗出,心疼得不行。但她知孙子谢峻必不是没来由的责打重孙子,也不好责骂,便紧握住谢朗的手,牵着他往院外走,口中大声道:“这大冷天的,赶紧换衣衫,别冻着了!”
    “祖母大人,这畜生―――”谢峻话一出口,太奶奶将手中拐杖用力顿在地上,回头冷哼了一声。
    谢峻不敢再说,垂下头去。太奶奶牵着谢朗出了院门,谢朗忍不住回头,与薛蘅冷冷的眼神对个正着。
    他促狭心起,右眼一眯,得意洋洋地做了个鬼脸,又“哎呦”叫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龇了下牙,这才一瘸一拐地扶着太奶奶扬长而去。
    薛蘅心中冷哼一声,“芄兰之叶,童子佩韘!”
    谢峻呆站在原地,望着地上的水渍血渍,想起儿子自幼只喜舞枪弄箭,一门心思入伍从军,再想起谢氏嫡宗仅这一根独苗,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拭了拭湿润的眼角,见薛蘅正抱着小黑站在荷塘边,忙过来道:“犬子顽劣,让师妹见笑。日后还请师妹多帮我教训教训他,以免他走入歧途。只是这里很久没有住人,条件太过简陋,师妹还是住到夏爽阁去吧。”
    薛蘅却不答话,紧盯着月光下的荷塘。水面在月光的照映下反射着微幽的波光,薛蘅眼力极佳,可见到池中先前被谢朗带起的淤泥仍有一部分存留在水面,未曾沉淀下去。
    谢峻轻唤,“师妹!”
    薛蘅一惊,脑中也豁然开朗,转头道:“师兄,我想到办法了!”
    和风煦日下,旌旗伞盖云拥在凤仪宫废墟前。
    听说薛蘅想出了两个月内重建凤仪宫的办法,并奏请圣上亲临凤仪宫听取陈情,景安帝下朝后,便带着大臣们摆驾而来。大皇子弘王,二皇子雍王,三皇子平王,六皇子慎王也都随驾在侧。
    皇后正与薛季兰在嘉仪宫对弈,听报后好奇心起,也下令摆凤驾,一行人浩浩荡荡赶了过来。
    待帝后都赶到,内侍扯着嗓子宣薛蘅见驾,却不见了她的人影。诸臣正议论纷纷,一名小内侍气喘吁吁跑来禀道:“启禀陛下,薛蘅请罪,求陛下移驾兰浦亭,她再详细禀告修建计划。”
    大臣们闻言互相对望,都觉这薛蘅未免太过大胆。薛季兰却微微笑着,似是对这弟子极有信心。
    皇后有心帮薛季兰,走到景安帝身边柔声道:“今天天气这么好,陛下带着众臣在园子里走走,赏赏春光,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景安帝点头,“嗯,皇后言之有理。”便也不叫御辇,提步慢行,一长溜人群跟在他身后,往兰浦亭而去。
    一路走来,春光明媚、鹭鹤翩飞,御苑内,不时有小鹿小兔跃过。景安帝心旷神怡,繁冗政务带来的压力一扫而空,他不时和身边的皇后及平王说着话,更觉心情舒畅。
    慎王年幼,又一贯与平王交好,也挤上前去。景安帝素来爱怜幼子,便握住他的手,细问他的学业。
    弘王、雍王在后悄悄交换了一下眼色,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嫉妒之意。
    没多久,众人走到了距凤仪宫约半里路的兰浦亭。这是御苑中一处用来赏秋菊的亭子,建在宽约两丈的水渠上。春风徐来,水渠中的浦草随风摇摆,观之如绿波起伏,柔媚动人。
    景安帝赞了声,“宫中还有这等妙处!”
    薛蘅过来跪下,“民女斗胆,劳动圣驾,罪该万死。”
    景安帝和声道:“平身吧,现在人也到齐了,你且细细说来。”
    薛蘅磕头应是,站起身,走到兰浦亭前,指着亭下的渠水,声音清澈明净,“这明波渠,引自宫外的洮水,用来灌溉宫中树木花草。只是为了宫禁安全,洮水入皇宫之处用铁洞闸护卫,且渠沟只开到此处便没有再往内苑延伸。”
    众人都不明白明波渠与重修凤仪宫有何关系。谢峻却恍然醒悟,纵是持重,也忍不住轻“啊”了声,看向薛蘅的目光充满欣赏之意。
    他在当年洪灾中立下赫赫功勋,又执掌工部多年,水利工器一行无人能出其右。薛季兰前日带着薛蘅进京,他知道薛季兰竟有意将阁主之位传给这位年轻师妹时,颇有些看法,不过他为人沉稳,也没有多说什么。
    景安帝令薛蘅找出快速修建凤仪宫的方法,谢峻心中暗喜。他心甘情愿奉一女子为掌门师叔,那是因为薛季兰才华横溢,就连当代大儒方道之先生都甘拜下风。但如果要他再奉一年轻女子为掌门,未免不服。他想看薛蘅受挫,不料薛蘅竟想出此等妙计,实在让他叹服不已,对这位小师妹的看法便与先前截然不同。
    薛蘅续道:“在两个月内重建凤仪宫且不影响皇宫正常生活,难点在三:一是要将废墟上的残垣断木、碎石沙砾运走;二是要从宫外运进来大量的新土、木材及石料;三还不能在皇宫中穿过,以免影响到陛下和宫中各位娘娘王爷们的清静。”
    景安帝问,“难处大家都知道,可与这明波渠有何关系?”
    “禀陛下,明波渠距凤仪宫仅半里路,民女算了一下,如果将渠沟向凤仪宫再延伸半里,掘出来的新土正好可作为修建凤仪宫所需的新土。”
    工部侍郎、郎中们也纷纷醒悟,个个张大嘴连连点头。平王看着薛蘅,隐露沉思之意。
    薛蘅见大部分人还不太明白,道:“挖渠至凤仪宫,解决了新土问题。而重建所需的其余木材石料,又可装在船上由宫外经渠沟运进来。”
    景安帝完全明白过来,喜道:“等材料全部运进来后,废墟上的残垣断木、瓦砾碎石便可填回这半里路的沟渠中,这样不用将它们运出去,又可恢复明波渠的原貌。”
    慎王虽然年幼,却也聪慧,抢着道:“这样工匠也可以由水路出入,不会干扰到父皇和母后的清静!”
    皇后摸了摸慎王的头顶,又微笑着向薛季兰点了点头。
    薛蘅却似还有话说,又咽了回去。景安帝看得清楚,笑道:“小薛先生有话就说吧。”他这一声“小薛先生”叫出,便是已承认了薛蘅下一代天清阁阁主的身份。
    薛蘅微微低头,禀道:“民女细细查看过凤仪宫附近地形,由于那处是个风口,而且后面的小山丘上栽的都是易燃树木,土质也属燥土,所以凤仪宫极易失火并难以施救。”
    景安帝正一直为了凤仪宫在大火中毁于一旦而心痛,那处承载着他与故皇后的恩爱时光,忙问,“可有法子补救?”
    “启禀陛下,若想凤仪宫不再失火,唯一的法子,便是将凤仪宫主殿修矮丈半,方圆范围也缩小至原来的六成,这样可以减少风力,并远离易燃土质及树木。”
    谢峻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怕景安帝看见,忙垂下头,心中连赞这小师妹聪慧善良。他昨夜只是隐隐和她提了一下重建凤仪宫耗费太巨,若能省下一部分银子用于河工水利,必是百姓之福。
    可重建凤仪宫是景安帝迫切要进行的,而且他还要将凤仪宫建得和从前一模一样,谁都不敢相劝。薛蘅这番话,实是最巧妙的劝法,既让凤仪宫重修,又可以省下一部分库银。
    景安帝哪明白这二人的心思,皱眉想了片刻,终不敢冒险,便转向谢峻道:“谢卿。”
    谢峻忙上前,“臣在。”
    “就依小薛先生所奏,凤仪宫缩至原样的六成重建,一应办法,均依小薛先生之策。”
    谢峻大声应道:“臣遵旨!”
    他抬起头,见景安帝已移开目光,不由看向薛蘅。薛蘅嘴角隐有一丝笑意,谢峻也微微而笑。
    景安帝见凤仪宫能赶在故皇后阴诞前建好,心怀大慰,转向薛季兰道:“薛先生。”
    “臣在。”
    景安帝面带微笑,“十日之后,是入夏节。朕会摆下夜宴,届时会请方道之先生前来。朕这些年来,很想再听到二位先生谈经论道。朕也会在那日正式玉印加符,准小薛先生为下一任天清阁阁主。这十日,你就和小薛先生住在谢卿家中吧。”
    薛季兰愣了一瞬,深深弯下腰去,“臣遵旨。”
    她久久地弯腰,胸腹之间似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她暗运真气才压抑下这翻腾的血气,并趁景安帝在众臣的拥卫下离去,悄悄抬袖,拭去唇角溢出的一抹血迹。
    淡淡月光照着一池枯荷,清冷的风,将薛季兰鬓际的发吹起很高。
    薛蘅自屋内走出,看着娘默立在荷塘边,忽然发觉,她似是瘦了许多。联想起许多事,薛蘅心中忽有不安,走到薛季兰身边,轻轻抱住她的左臂,并将脸贴在她的肩头。
    薛季兰心中一酸,伸出右手抚了抚薛蘅的脸,柔声道:“阿蘅,不要再看书了,早点歇息吧。”
    “不,娘不睡,阿蘅也不睡。”
    薛季兰不再说,静静地望着池塘。十二年前,此处一池碧荷,陪着自己赏月观荷的,是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她陷入长久的回忆中,薛蘅不敢惊扰,默默地依着她。
    待隐约听到薛季兰若有若无的轻叹声,薛蘅低唤道:“娘。”
    “嗯。”
    “今晚,阿蘅想和娘睡一个床。”
    除了刚收养薛蘅的那一年,薛季兰夜夜带着她入睡,之后她便极为独立,一人独居在苦寒的竹庐。此刻听到她这话,薛季兰眼眶渐湿,点头道:“好,好。”
    十日时光转眼就过,薛氏母女在秋梧院闭门不出,谢峻却忙得脚不沾地。凤仪宫重建相当顺利,他对小师妹的欣赏之意又浓了几分。
    他一忙碌,便顾不上到祖母的碧兰阁将不肖子谢朗揪出来狠狠斥责教训,自然也不知道,谢朗肩伤早愈,也早已经溜出谢府,与平王诸人,办了数件大事。
    这日是四月初二,入夏节。景安帝在宫中举办夜宴,宴请各国使节、王公大臣。听闻方道之先生和薛季兰先生都将出席宫宴,全城轰动。十二年前,方道之与薛季兰一番精彩绝伦的辩论,让目睹过那场辩论的人们记忆犹新。此番能得以重见二位先生的风采,人人神往。
    每年入夏节,众大臣特别是翰林院的翰林们都会进献新作的诗词,名为“入夏帖”。内侍们会早早地将这些诗词贴于宴会四周的墙壁或树木上,然后由帝君品鉴,并评出当年的最佳诗词,当选者宫花簪帽,是莫大的荣耀。
    今年方薛二位先生与宴,若能被这二位称赞几句,将天下扬名。文臣们憋足了一口气,要在宴会上拔得头筹,这诗词也作得精彩至极。
    景安帝于戌时三刻步入玉林殿,一路看着这些诗词,频频点头,却不对任何一首加以评论。待全部看完,才向一旁的薛季兰笑道:“薛先生觉得哪首最佳?”
    薛季兰微笑道:“臣不敢妄评,恭请陛下裁决。”
    景安帝正要说话,内侍高声禀道:“方道之方先生觐见圣驾!”
    景安帝喜道:“方先生来了。”
    薛季兰垂下眼帘,仿佛不敢看那个缓步踏入玉林殿的月白色身影,转而又自嘲似地笑了笑,抬头直视正悠然行来的当代大儒―――方道之。
    方道之由远而近,面上仍是那温雅谦和的微笑,双眸也仍如当年一般清亮。他在景安帝面前俯下身去,“草民拜见吾皇陛下!”
    景安帝亲自将他挽起,“方先生快快请起。”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方道之终于微笑着看向薛季兰。
    入夏的初月,被满殿灯火、满树灯笼映得黯然失色,但在薛季兰看来,这满殿灯火、满树灯笼仿佛都不存在,只有一弯清月笼罩着眼前这个十二年未曾见面的人。
    她微微欠身,“方先生别来无恙?”
    方道之也微微欠身,“薛先生离后安好?”
    二人再度直视,俱各微笑,也不再说话,随着景安帝落座,薛蘅自坐在薛季兰身后。
    宴过三巡,景安帝有了些醉意,他能在先帝诸皇弟中被选中为皇储,方道之功不可没。他也极尊重方先生,见方道之淡淡而饮,眉宇间仍有着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惆怅,便微笑着问道:“方先生,您看今年这诗词,谁可评为首者?”
    玉林殿内殿外,所有人都支起耳朵,等着听方道之的点评。
    方道之微微而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良久,摇了摇头。
    景安帝见他不答,也不以为忤,又笑向薛季兰,“薛先生认为呢?”
    薛季兰也浅浅笑着,“都好。”
    文臣们大失所望,看来大家费心作出的诗词,都入不了二位先生的眼。
    景安帝微感失望,他目光掠过坐在薛季兰身后的薛蘅,心中一动,笑道:“不如小薛先生来作一首诗词,让大家看看天清门下的文采吧。”
    薛蘅知皇帝有心为难,却也不能退避,便离席跪下,“臣遵旨。”
    景安帝来了兴致,道:“小薛先生才华横溢,得规定时间,才显公平。这样吧,以一炷香为限,还有,诗词需得吟诵涑阳美景,韵嘛,倒是不限。”
    薛蘅只得再领旨,有内侍抬过长案,磨墨奉笔,又点燃熏香。
    此时玉林殿内殿外,一片寂静,人人都看着薛蘅,只有薛季兰仍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她抬头时与方道之的目光对个正着,微笑着颔首,仍旧低头饮茶。
    薛蘅执笔沉思,待熏香燃过两分,腕底如风,轻巧落笔。
    她每写一句,便有内侍大声报出来。第一句是―――东岭小雨初霁,西山落霞几度。
    内侍念罢,景安帝赞道:“东岭多雨,西山多晴。妙,小薛先生这一句,便将春末夏初,涑阳东西两座大山的景致写尽了。”
    大臣们忙附和着叫好。薛蘅继续落笔,第二句是―――北塔望青云,夜市翠湖闲步。
    七十多岁的老翰林夏松捋须赞道:“北塔、青云寺、夜市、翠湖。涑阳城内四大风光名胜都写尽,‘望’、‘闲’二字,道尽初夏心情,妙!”
    景安帝则笑眯眯地望着薛蘅,看她要怎样写下这《如梦令》的最后一句。
    薛蘅却不再落笔,目光望向玉林殿外。
    梧桐树下,谢朗正与陆元贞等人围坐一席。他们虽然没有官阶,却因为是平王陪读,所以得以随平王列席盛宴。
    自方道之入宫,谢朗便挂念着那件大事,本无心去听这些诗词,只是此时夜清风朗,人人都注目于那个蓝色身影,他便也停了和陆元贞的话语,望向殿内的薛蘅,看她这最后一句,是否会技惊四座。
    薛蘅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在看到谢朗后,灵机一动,也未细想,挥笔落墨,待收完最后一笔,神色平静地向景安帝行礼,回到薛季兰身后坐下。
    内侍低头看着她这最后一句,微微愣了下,但还是尖着嗓子将整首词连贯着大声念了出来:
    “东岭小雨初霁,西山落霞几度。
    北塔望青云,夜市翠湖闲步。
    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
    景安帝正在喝茶,听到最后一句竟是“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一时掌不住,一口茶全喷在了龙袍上。
    内侍们慌忙上来侍候,景安帝手指着薛蘅,又指向殿外谢朗那一桌,哈哈大笑。
    谢朗世家子弟,相貌英俊,武艺出众,又是平王的陪读,与柔嘉公主秦姝也是青梅竹马。皇后一直看在眼中,有心将秦姝下嫁给谢朗。
    只是谢朗在涑阳素有风流少年之名,他与翠湖珍珠舫的姑娘们交情匪浅,经常带着一些世家子弟在珍珠舫上流连,这名声也隐隐传入宫中,加上秦姝年纪尚幼,皇后便将这念头放了下来。
    此刻景安帝听到薛蘅这一句“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想起皇后在自己面前念叨过的事情,不由哈哈大笑。
    谢朗风流之名在京城内隐有传闻,一众臣工见陛下大笑,也都哄堂大笑。
    坐在左首第二席的谢峻面色铁青,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数席开外不肖子的身影,若非是在御宴,只怕就要当场执行家法。
    梧桐树下,谢朗俊面通红,偏又无法为自己“洗冤正名”,眼见陆元贞等人也是憋着笑,气得牙关暗咬,放在桌下的右手运力,“啪”的一声,一双玉箸断为两截。
    景安帝笑罢,点头叹道:“小薛先生这首《如梦令》,吟诵涑阳风光,可真是十分应景。朕看,今年这入夏节诗词的头名,就定为―――”
    薛季兰神情冷肃,隐含责备地看了薛蘅一眼,离席跪下,“启禀陛下。”
    “薛先生请说。”
    “薛蘅这首词,‘小谢’二字不合词格韵律。且诗词最要讲究温柔敦厚,她这首词一味哗众取宠,太过尖刻,有失厚道,不宜取为头名。”
    景安帝“哦”了声,再看看谢峻和谢朗的神色,沉吟片刻,转头望向方道之,“依方先生之见―――”
    方道之微微欠身,答道:“薛先生言之有理,此词文辞虽佳,但少了些气度。”
    薛蘅被薛季兰那一眼看得十分难受,竟似喘不过气来,景安帝的话语也飘浮在她耳边,“既然如此,就依二位先生的意思,此次入夏节诗会不取头名,所有作了诗词的臣工,皆赏赐宫花一枝。小薛先生也赐宫花一枝。”
    众臣跪低呼圣,薛蘅也离席跪下,只是心中颇不是滋味。
    众人尚未站起,忽听到宫门方向传来充满焦灼意味的长喝,“八百里加急军情!八百里加急军情!”
    众人齐齐转头,景安帝心跳陡然加快,猛然站起。
    传讯官满头大汗、满身灰尘,扑倒在御座前,大声泣呼,“禀陛下,玛西滩一战,我军战败,燕云大将军,阵、阵亡了!”
    景安帝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在内侍的搀扶下稳住,定定神,急道:“快细细禀来!”
    “是,玛西滩一战,我军中伏,燕云大将军死在敌军乱箭之下,所率两万人马―――”
    “怎样?!”景安帝厉声道。
    传讯官垂下头,泣道:“仅有两千人退守至燕云关―――”
    景安帝一阵眩晕,群臣趴在地上,都觉四肢凉透。平王见不幸被自己料中,也心情沉重,悄悄偏头,向陆元贞和谢朗使了个眼色。
    传讯官喉咙嘶哑,禀道:“丹族大军一路向南,所幸燕云大将军之前曾留了三万人马在岷山,由裴将军指挥。由玛西滩退下来的两千神武军死守燕云关,血战数日,裴将军派出人马及时支援才没有丢掉燕云关。现在两军正在燕云关至岷山一带交战,战事十分激烈,但我军粮草药材缺乏,将领也十亡六七。裴将军请求陛下,速派大军支援!”
    他跪前几步,将手中血书高高举起,泣道:“陛下,玛西滩血流成河,燕云大将军死不瞑目,求陛下速派大军,为将士们报仇雪恨!”
    殿内殿外,一片死般的沉寂。那个殷国人心目中的战神,那个曾在西山空手杀虎、被景安帝笑着封为燕云大将军的靳燕云,竟死于乱箭之下。而丹族大军又压到了岷山,所有人心中如被乌云沉沉压着,喘不过气来。有些胆小的文臣想起那凶残成性、烧杀掳掠的蛮夷丹族骑兵,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方道之轻转着手中的酒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片死般的沉寂之中,忽然有一把豪气冲天的声音喝道:“怕什么!和丹族人拼了!为燕云大将军报仇雪恨!”
    景安帝与众臣齐齐抬头,只见梧桐树下,谢朗长身而起,英气勃发,傲然环顾四周。
    伴随着他的喝声,陆元贞等世家少年纷纷站起,大呼道:“对!和丹族人拼了,为死难将士报仇雪恨!”
    少年们的呼声震破云霄。所有人望着他们,只觉这些热血少年意气风发、光彩夺目,令满天星辰黯然失色。许多官员更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感同身受,先前因大败而带来的惊恐慢慢消失,数十人相继呼道:“对,和丹族人拼了,为死难将士报仇雪恨!”
    谢朗右臂力甩白色披风,大步走到御座前跪下,抱拳抬头,大声道:“微臣谢朗,愿以一腔热血精忠报国,愿以这微弱之躯浴血沙场,愿以铁血忠心守疆卫土。求陛下恩准谢朗入军杀敌,为万千将士报仇雪恨!”
    景安帝还未发话,谢朗又用力咬破右手食指。鲜血迸溅而出,他撕下披风,在披风上快速书上一个殷红的大字――战。
    他高举起披风,眼光有意无意扫了扫一旁的薛蘅,朗声道:“微臣以往多有胡闹,今日得未来的掌门师叔一词提醒,深悔昔日之过。求陛下给微臣一个为国效忠的机会,微臣愿血战至最后一刻,愿将这微末之躯捐于沙场!”
    乾清殿,巨烛悄无声息地流着热泪,殿内气氛让人窒息。
    景安帝和阁臣们经过商议,发出军令,调派雅州道、灵台、谯州军辕的五万人马北上支援裴无忌,并紧急征调粮草药材,运往军中。
    可议到由何人率领这五万大军及裴无忌手下幸存的三万人马时,景安帝却犯了难。
    一直以来,殷国北线大军由燕云大将军一手统领。他对景安帝忠心耿耿,又勇猛无双,朝中一直不以北面为虞,其余名将多数集中在南方。
    谁也没有料到,靳燕云竟会战死沙场,朝廷此时,竟找不到一个富有经验且勇猛善战的人来挑起重担。
    更何况,大家都明白,此次谁担当领军大将,谁就能拿下北面兵权。八万大军在手,纵是皇帝,也不得不忌。
    弘王早就有心要夺这兵权,雍王一向唯他马首是瞻,便力荐由弘王妃的兄长伍敬道挂帅,领兵出征。
    景安帝面色阴沉,从案头取了一本札子掷给雍王。雍王拾起细看,却是御史台大夫弹劾伍敬道在故太皇太后阴诞日,于府内饮酒摆宴并传歌姬献舞。
    雍王心中一凛,不敢再说,只暗中揣测,太皇太后阴诞已过去两个多月,御史台大夫现在弹劾伍敬道,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
    景安帝沉吟不语,想了许久,望向大殿左侧一直沉默不言的方道之,“方先生,您看―――”
    方道之想了想,道:“裴无忌这个人,我见过。若论英勇,比靳燕云只差少许,若论兵法,倒还强过靳燕云三分。他能守住岷山,足以证明这点。”
    “先生的意思是―――”
    “前线大将,裴无忌一人足矣。派过去的将领,关键要起到代表天子皇威、振奋军心、震慑敌军的作用。”
    景安帝点点头,正要询问派何人合适,平王出列,单膝跪地,大声道:“父皇,儿臣愿为国尽忠,愿率军出战!”
    殿内炸开了锅,皇子身份贵重,纵是出行打猎,那也是关防重重,至于亲自带兵出征,更是少有。当然历代帝王忌讳皇子拥兵自重,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此番国难当头,平王顺着方道之的话请缨出战,大出众臣意料。
    景安帝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銮台下的平王,见他神情坚毅,紧抿着的嘴唇更是似极了一个人,眼神慢慢变得柔和。
    弘王被平王这一记打得措手不及,还未想好如何修辞,景安帝已动了念,“平王,你真的想清楚了?打仗可不比行围打猎,步步都是杀机啊。”
    平王顿首,“儿臣愿为父皇、为秦氏守住北面江山,儿臣不惧生死,求父皇恩准!”他又抬头直视景安帝,“父皇,我等热血男儿,若不能以身报国,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上!”
    景安帝想起夜宴时谢朗等人请缨杀敌的情景,那股豪情,在众人最沮丧的时候及时稳住了人心,此时国难当头,若是不允这帮热血少年的请求,岂不寒了人心?
    他下了决断,点头道:“好!朕就准你所求,由你带领这五万人马,与裴无忌会合,统领北面军务!”
    平王放下心头一颗大石,沉声道:“儿臣遵旨!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誓要将丹贼赶回阿克善草原!”又道:“儿臣恳请父皇应允,谢朗、陆元贞等儿臣的陪读,均随儿臣出征。”
    景安帝看向谢峻,“谢卿。”
    谢峻正一直为了薛蘅那首词而气恼,既恨不肖子令自己颜面扫地,又怨这小师妹不通人情世故,在众人面前令谢家出丑。后来谢朗当庭一呼,愿以热血报国,挽回了些面子,他心里才稍平静些。可再一想到若陛下真准了儿子的请求,这谢家唯一的独苗要上前线杀敌,又忧心忡忡。
    可他深知儿子心高气傲,今日被薛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讽刺其风流禀性,若是不允他入伍,只怕他再也抬不起头来,以后的仕途也是岌岌可危。
    景安帝的祖母与谢家太奶奶乃多年的闺中密友,他不愿令老人家为重孙子忧心,便来征询谢峻的意思。
    谢峻将心一硬,跪下道:“陛下,犬子顽劣不堪,但唯有一片忠心,对天可表。臣恳求陛下让他到军中历练,也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景安帝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起了安抚之心,和声道:“谢卿。”
    “臣在。”
    “当日明远出生,老夫人入宫,与故太皇太后闲谈,故太皇太后说要让明远做皇家的女婿。后来柔嘉出生,故太皇太后还拍掌笑道:可有个重孙女来还这个愿了。朕看明远这孩子天性纯良,有意将柔嘉许配给他,不知谢卿意下如何?”
    谢峻受宠若惊,伏地泣道:“谢朗何德何能,竟能以无用之躯尚主。吾皇仁慈圣明,微臣父子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调兵调粮各项事宜商议完毕,天已露白。平王步履沉稳,恭送景安帝离去,转身时眼神与一旁的方道之交汇,微不可察地点头致谢。
    他觉今夜之事进行得格外顺利,也替妹子和谢朗欢喜,克制着兴奋之情,匆匆出了玄贞门。
    谢朗与陆元贞等人见他出来,纷纷围上。平王笑着拍了拍谢朗的肩,“小谢,到了战场上,咱们好好地比一回,你想藏私可是不行了!”
    少年们齐声欢呼,更有几个调皮的,围上来抱住平王的腰,将他举起在原地转圈。
    弘王雍王等人满面寒霜,打马而过。
    平王落地,再笑着推了推谢朗,“不过本王得事先和你说好,上了战场,奋勇杀敌可以,可不要拼命。你这条小命,得留着回来和柔嘉成亲。”
    谢朗不明白平王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啊”了一声。
    平王大笑,指着谢朗道:“大家看看,小谢被封为驸马,高兴得变傻子了。”
    少年们醒悟,哄笑着上前,齐道恭喜,调皮的数人将谢朗抓住往空中抛。只有陆元贞,心中苦涩难言,慢慢地退后了几步。
    谢朗脑中一片迷糊,他没有料到,陛下竟会将柔嘉公主许配给自己。他虽与秦姝一起长大,但只待她如亲生妹妹一般,并无丝毫男女之情。此刻终身大事就这样稀里糊涂被定下,他茫然失措。但君命难违,在这出征的当口,也无推却的可能。
    他转而想到可以出征沙场,立觉精神抖擞,等少年们将他放下,俊面生辉、开怀而笑。众人更狠狠地调侃了几句。
    大家都知军情紧急,遂各自急急回府准备,只等平王接过御赐兵符,便要离京。
    谢朗夙愿得偿,想到终于可以入伍从军,雀跃万分,可一想起回去后如何说服太奶奶和一众姨娘,便又有些发愁。
    晨曦中,远远望见家中的高门大楣,他拉住座骑,满面为难之色,半晌方挠了挠头,在家丁们的簇拥下入了府门。
    刚过照壁,一群人挟着香风,呼天抢地,拥了过来。
    “明远,你可不能上战场啊!”二姨娘想是熬了通宵,眼眶有点黑,不见平时的精明利落。
    “明远啊,你是独子,谢家还靠你来承继香火,你怎么能丢下太奶奶、老爷和我们啊!”三姨娘也没睡好,连她那支最爱的玉蝶簪也忘了戴上。
    “明远啊,你要是去了战场,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好,姨娘会心疼死的。”四姨娘双目红肿,必是哭了几场。
    五姨娘已说不出话来,揪着谢朗的衣袖,嘤嘤而泣。
    谢峻嫡妻生下谢朗后便撒手人圜,其后谢峻再娶了四房妾室,却都无所出,谢家便仅谢朗一根独苗。四位姨娘因为无所出,加上谢朗自幼便长得冰雪可爱,四人都将他视如己出。四位姨娘在打马吊时那是生死对头,但在对谢朗的疼爱呵护上却是出奇的一致。
    先前谢峻回府,说起陛下已准了谢朗随平王出征。五姨娘本抓了一手天糊清一色的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担忧谢朗,一口气没回过来,竟当场晕倒。
    这边五姨娘还没醒,那边四姨娘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幸二姨娘遇事沉稳,伺候谢峻歇息后,又命人将消息瞒着太奶奶。闹哄哄到天亮,见谢朗回府,四人终于再也按不住满心的担忧,围着他哭了起来。
    谢朗头疼不已,但他素来敬重四位姨娘,只得劝了这个又劝那个。但哄得唇干舌燥,仍不见成效。
    他正仰天长叹,“笃笃笃!”拐杖用力戳地,苍老威严的声音由廊下传来,“哭哭哭!就只知道哭,成何体统!”
    谢朗忙上前跪下,“朗儿不孝,求太奶奶恕罪。”
    太奶奶沉着脸,目光扫过堂前,四位姨娘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轻声唤道:“老祖宗―――”
    “明远,你随我来。”太奶奶不理会上来搀扶的丫环,步子迈得很大。谢朗连忙跟上,忐忑不安,唯恐太奶奶仗着和故太皇太后的关系,入宫向陛下请求将自己留下。
    太奶奶却一直沉默,大步走向松风苑,下人们知那是她清修的禁地,不敢再跟,只谢朗一人惴惴不安地跟着。
    太奶奶在苑中松树下站定,晨风将她鬓边银发吹得丝丝扬起。谢朗心里难过,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太奶奶,朗儿想在出征之前,给您再梳一次头发。”
    谢朗自幼丧母,谢峻当时忙着治理水患,四位姨娘又无育儿经验,是太奶奶一手将他带大。听到这话,她微微侧头,强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水。
    谢朗从房中拿来木梳,请她在椅中坐下,低头替她梳着十分稀疏的白发,喉头哽咽,“太奶奶,以后,您不能再吃蚕豆了,再吃的话,左边那粒牙齿会保不住的。”
    太奶奶本满怀忧心,被他这句话逗得一笑,心情也平静下来。等谢朗替她将头发挽好,沉声道:“明远。”
    “是。”谢朗转到她扑通跪下。
    “我来问你,谢家子孙,最要谨守的是哪几个字?”
    谢朗抬头,道:“忠、孝、情、义。谢家男儿,当谨守这四字。”
    “是,你记住这四个字。你战场英勇杀敌,才是为国尽忠,对长辈尽孝,也是对百姓有情,对同袍弟兄尽义。你能做好这四个字,才是我谢家的子孙,你若亏了其中一个,便不用再回来见我!”
    谢朗哽咽难言,用力磕头,“是。”
    太奶奶低头看着他,许久,才轻声道:“去给你娘道个别吧,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谢朗说不出话,只是磕头。他走到院门口,再回头看了看,终于狠下心,转过身往供奉着娘灵位的祠堂奔去。
    “明远,明远―――”太奶奶低低唤了两声,踉跄走到西侧的小角门处,在角门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她正啜泣,角门外忽然传来苍老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会哭,还跟我保证说不会哭,都几十岁的人了,说话不算数。”
    太奶奶抬头,将拐杖在地上用力顿着,怒道:“我没哭!再说了,我就说话不算数了,你想怎么样?!”
    门外那老人不敢再说,过了一会,听到她又在哽咽,烦道:“好了好了,你别难过了,我去跟着他。等他在战场上玩够了,我会把他平平安安地带回来的。”
    太奶奶横了那扇黑色小门一眼,“这可是你说的,要是明远少了一根头发,我找你算帐!”
    门外老人嘿嘿一笑,“我这么做,有好处不?”
    “你要什么好处?”
    门外老人似是不敢开口,许久才试探着道:“阿兰,咱们有五十年没见过面了吧?总是这么隔着门说话―――”
    太奶奶面色一沉,站起来,“单风,你答应过我的,今生今世,若再见我的面,下辈子便不能再和我在一起。”
    门外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才轻声道:“是,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要做到。罢罢罢,阿兰,我和明远都不在你身边,你得保重。明远说得对,不要再吃蚕豆了,我可不想在奈何桥上与你重逢时,你是个缺了牙齿、说话漏风的老太婆!”
    太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终于忍不住卟地一笑,在眼眶里蓄了多时的泪水,也沿着满面皱纹缓缓淌落。
    谢朗满心愧意与挂念,却只能硬着心肠低头往前走。经过秋梧院,听到“吱呀”的关门声,抬起头,正见薛季兰和薛蘅从院中出来。
    他恨恨地盯了薛蘅一眼,上前给薛季兰行礼,“师叔祖。”
    薛季兰语含怜爱,“朗儿别这么多礼,快去给你娘道别吧。”
    谢朗一愣,不明白师叔祖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向娘道别,他轻声应是,忍不住横了薛蘅一眼,才往祠堂方向奔去。
    薛蘅冷哼一声,薛季兰停住脚步,“阿蘅。”
    昨夜御宴,薛季兰当众指出薛蘅所作之词过于刻薄、有失厚道,薛蘅心里便一直不能平静,此刻听她隐有责备之意,心中难过,低下头,“娘―――”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薛蘅自十五岁那年取得天清阁年考首名后,便再未听到娘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虽然内心深处,她认为自己不过是将谢朗风流本性如实写出来而已,但还是低声道:“昨夜那首词,是阿蘅考虑不周。”
    薛季兰道:“阿蘅,你要知道,执掌天清阁,并不是单靠你的文才武功就能做好的。做人,特别是做一阁之主,你切记要圆通包容,不要伤人自尊,不要揭人之短,更不要―――”
    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有家丁气喘吁吁跑过来,“薛先生,圣旨下,宣您和小薛先生接旨!”
    谢府中门大开,香案前乌压压跪了一院子的人,只有太奶奶为诰命,又有故太皇太后亲赐鱼符,免跪听旨。
    宣旨内侍带来了三份旨意,一份是封谢朗为左骁卫副将,从四品,命其即日随平王出征;
    一份是圣命以柔嘉公主下嫁,封谢朗为驸马,先行订亲,待谢朗从前线归来后再择吉日成亲。
    第三份圣旨却是下给薛氏母女的。昨夜景安帝本要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给薛蘅玉印加符,封其为天清阁下任阁主,但被前线军报一搅,这事便搁了下来。此时这道圣旨便是命内侍总管带了玉印前来,在薛季兰奉上的特制鱼符上沉沉盖印,完成了天清阁阁主就任前最重要的一步。
    待宣旨太监离去,五姨娘眼圈一红,二姨娘则吩咐侍女们赶紧去给谢朗准备衣物和路上吃的东西。正闹成一团,太奶奶将拐杖用力戳地,“都给我站住!”
    几个姨娘不解,太奶奶举起拐杖,一一点着,“你,你,你们,干脆都随明远上战场好了。一个给他准备吃的,一个给他烧热水,再多几个给他洗衣裳!”
    谢朗没憋住,低头一笑,又向二姨娘道:“二娘,军营中自会有发下来的军服。再说了,殿下都得和士兵们吃同样的军粮,以示甘苦与共。”
    几位姨娘无奈,只得又围在谢朗身边,絮絮叨叨、依依不舍。
    薛季兰微笑着招了招手,谢朗看得清楚,过来行礼,“师叔祖!”
    薛季兰忽然右手一扬,抓起院中一根竹棒扫了过来,谢朗吓得向后便倒。
    薛季兰步步紧逼,手中竹棒隐有风雷之声。谢朗被她逼得步步后退,直到在地上拾了一根竹棒,运起枪法,才能勉力招架。
    四位姨娘齐声惊呼,被谢峻喝住。院中二人斗得激烈,众人都被逼到檐下站着。
    谢朗明白师叔祖是在指点自己的武功。他自幼喜好习武,但谢峻怕他惹事生非,一直不给他延请武术教习。他却在七岁那年,机缘巧合,被杏子巷卖香烛的单爷爷看中,夜夜来授他武艺。
    他不知单爷爷的武功有多高,学武也很辛苦,他凭着一股子激情苦练了三年,及至十岁那年入宫陪读,和宫中侍卫交手,竟在三十招之后才落败,这才知单爷爷竟是武林高手。
    再过数年,他已鲜有敌手。虽可能还比不过宫中三大侍卫总管,但“涑阳小谢,枪箭双绝”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此刻薛季兰的竹棒如风轮般使出来,竟比单爷爷的枪势还要强上些许。谢朗喜得心头痒痒,用心记住她的棒势,越打越是兴起。直到薛季兰连扫十八棒,一个旋身,收住竹棒,谢朗方扑倒在地,“多谢师叔祖!”
    薛季兰面色不变,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片,递给谢朗,“你的枪法是极不错的,但也有个命门。你让做铠甲的人将这铜片镶在那处吧。”
    谢朗也听单爷爷说过这话,忙双手接过铜片,“多谢师叔祖!”
    谢峻大喜,掌门师叔竟将天清阁至宝“麒麟片”送给儿子,实是天大的恩德,忙上前来致谢。
    薛季兰道:“悯怀不必多礼,我的事情也办好了,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谢峻知不便相留,只得躬身道:“我送送师叔和师妹。”
    “不必了,朗儿即将出征,你们一家子好好说说话吧。”薛季兰再向太奶奶躬身致意,往府门走去。
    薛蘅向太奶奶和谢峻欠腰致别,直起身,与谢朗眼神对个正着,二人均看到对方眼中浓浓的憎恶之情。她神色淡漠,转过身,追上薛季兰。
    空中一声鸣叫,谢朗心呼不妙,连着向后翻腾数下,才避过小黑的利喙。小黑见他狼狈的样子,得意地叫了数声,黑翅高展,消失在高门大院之外。
    谢朗恨不得将这只扁毛畜牲的毛给拔光,再剁了清蒸红烧油炸才能解气。只是四个姨娘又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只得怒哼一声,将这笔帐暗暗记在了薛蘅头上。
    薛蘅随薛季兰出了谢府,见她往城东走去,神色虽然很平静,但始终不发一言。薛蘅不敢多问,只随她默默走着。
    二人半个时辰后便到了城东的青云寺。由青云寺红墙西面的山路往上走,是一片极茂密的竹林,竹林深处,隐见一处屋角。
    薛季兰在竹林小径前默立了很久,风吹起她的裙裾,那簌簌轻响,听在薛蘅耳中如一股汹涌激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季兰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阿蘅,咱们走吧―――”
    她正要转身,竹林中忽然传出一缕琴声。琴声铮然数下,如清风朗月,又似高山流水。薛蘅这一生中,何曾听过这般朗澈的琴音,便停住了脚步。
    琴声渐转欢快,洋洋洒洒,让人宛如置身和风丽日下、青天碧水间。薛季兰默默听着,身子微微发抖。
    她闭上双眼,又睁开来,急速转过身,右足却不小心跘上一块石子,向前一扑。薛蘅忙伸手扶住,“娘,怎么了?”
    薛季兰勉强笑道:“没事,走吧,我想去给明远他们送送行。”
    涑阳北门外的穜谷坡,马蹄踏踏,铠甲生辉。
    由于此次支援裴无忌的五万人马主要调自雅州道等地,平王从京城仅带去骁卫营三千、武卫营三千。军情紧急,这六千人马将星夜北上,到雅州道与那五万主力会合后,再驰援岷山。
    鼓号齐响,声震天地,景安帝依礼祭天告祖,六千精兵跪地呼圣。景安帝满面郑重之色,将半边兵符交给玄甲铁衣的平王,再勉励了他几句。平王叩别父皇,号角齐吹,六千将士齐齐上马,启程北上。
    明黄龙旗下,景安帝双手负在身后,慢慢往将士们离去的方向走着。众臣不敢相劝,唯有默默跟着。
    天空中,一群雁鸟飞过,景安帝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老三,你要平安归来才是。”
    听到这句话,他身边一名内侍装扮的人再也按捺不住,抢过侍卫手中马缰,娇喝一声,向北追去。
    景安帝急呼,“柔嘉!”见秦姝充耳不闻,打马而去,忙挥手道:“快,快去把公主追回来!”
    侍卫们这才知柔嘉公主竟装成内侍,跟着陛下前来为平王送行,忙分了一部分人上马疾追。
    秦姝狂抽骏马,双眸中盛了多时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啪啪”掉落。
    “皇兄,明远哥哥,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一定要―――”她默默念着,前方漫天旌旗,她却似只看见王旗下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只想追上去,再听他们唤一声“柔嘉”,再在他们宠爱的目光下,如小雀鸟一般唱歌。
    可她终在杏林前勒住座骑,长久伫立,遥望着王旗下那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战马奔腾,驰过石鼓山脚时,薛季兰与薛蘅正站在山腰处的离亭内。
    望着王旗卷舞,黑压压的人马驰过山路,薛季兰叹了口气,“六千儿郎去,不知几人回。唉,南面疆土未定,北面又再起战火―――”
    薛蘅遥望天际一抹浮云,低低道:“怜我世人,忧患苦多。”
    薛季兰沉默片刻,道:“走吧,我们今晚还要争取赶到贺郡。”
    薛蘅再回头看了看涑阳方向,觉这半个月的光阴,如同一场梦,她终要由这繁华富庶的京城,回到那命中注定属于自己的洺北孤山。
    景安六年,夏,四月,已未。
    谢府,秋梧院西偏房内。
    “七饼!”
    “吃,五六七!”
    “慢着,我要碰!”
    “慢着,七饼可是炮,四七饼,两头杠!咱糊了!”四姨娘肖馨兴奋得连连拍桌,又到三姨娘的荷包里拿银子。
    三姨娘冉华容连当几圈炮手,恼羞成怒,将牌桌上的骨牌一顿乱搅,“不来了!你们偷牌的偷牌,放水的放水,合着欺负我一个!再也不玩了!”
    二姨娘花想容斜着身子,闲闲道:“老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偷牌了?看到了就要捉现行才是。再说,谁给谁放水?这一局,你连吃三个牌,可都是老四放给你的,你自己最后关头要当炮手,还能怪谁?”
    三姨娘紧按着荷包,不让四姨娘抢去,发狠道:“反正你们就是嫉妒我长得漂亮,合着伙来欺负我!”
    五姨娘戴瑜忍不住了,怯怯唤道:“三姐―――”
    三姨娘和四姨娘还在纠缠,没有理她。五姨娘又怯怯地唤了声,“三姐―――”
    三姨娘一边按着荷包,一边怒道:“有屁快放!”
    “三姐,你左边袖子里还有张牌―――”
    三姨娘噎住,手一松,四姨娘已将荷包抢了去,从里面拿出一锭碎银子,眉开眼笑,坐回原位,用力洗牌,“来来来,再来!”
    三姨娘气得用力敲了一下五姨娘的头,“你少说句话会死啊!”又发狠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今天非扳回本不可!”
    二姨娘“嘘”了声,道:“小声点,别让老祖宗听见了。这里可是咱们最后一个隐秘地方,谁要是声音大,把老祖宗招来了,谁就下桌子,还要负责借银子给老祖宗。”另外三人连忙点头,屋内一时只听到摸牌和出牌的声音。
    摸得两圈,二姨娘喝了口参茶,道:“也不知明远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谢朗,四个人都停住了动作,五姨娘幽幽叹了口气,眼圈一红,险些落泪。
    三姨娘素来欺负她性子弱,撇嘴道:“哭什么哭!明远不是在信中说了吗?岷山守住了,他也连斩敌方三员大将。听说军报入宫,陛下龙颜大悦,皇后娘娘也连声夸赞咱们明远呢。”
    四姨娘右手撑住下颔,遥想谢朗手持银枪、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样子,轻叹道:“可惜咱们是女子,不能上战场,不然真想去看一看明远的威风样子。”
    “想吧你。”二姨娘摸牌,看到正是自己想要的五饼,控制住不露出笑容,丢出一张三条,淡淡道:“自古以来,哪有女子上战场的。你下辈子投个男儿身,那还差不多。”
    五姨娘忽想起到谢府来过的那位天清阁阁主薛季兰,道:“要是能象薛阁主那样,走遍殷国,被人尊呼为一声‘薛先生’,这一生也不枉为女子了。”
    四姨娘双掌合什,道:“说起来,倒真要感谢薛先生。听明远信中说,若非薛先生给的那块麒麟片,他就要被丹贼那个什么王爷一枪刺中命门,真是险啊,阿弥陀佛!”
    二姨娘却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老爷昨天收到孤山来的信,那薛先生,上个月过世了。”
    “啊―――”另外三人齐齐张嘴,四姨娘忙念了声“阿弥陀佛”,又问,“怎么会这样?上次薛先生来京,可还好好的,她不过四十来岁的人,怎么会―――”
    “具体的也不清楚。”二姨娘叹道:“老爷一宿没睡,一直在叹气。感叹师叔英年早逝,又说接掌天清阁的,便是上次随薛先生一起来咱们家的那个小薛先生,说她毕竟年轻,又是女流之辈,也不知能不能担起这个重任。”
    室内陷入沉默,三姨娘趁这几人都在发愣,偷偷顺了张牌进来,又偷偷换了张牌出去。见没被发觉,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极平静,“这人啊,今日不知明日事,说不定哪天,一伸腿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咱们还是多多积福行善,要不,明天去万福寺烧香吧。一来求菩萨保佑明远,二来也为薛先生上炷香。”
    “不去。”五姨娘娇滴滴道:“天气太热,不想动。”
    三姨娘顿时一副鄙夷的神态,“就你娇气些,你若是不去,夜市上新出的玉蕊粉,我可不会给你带回来。”
    五姨娘丢出一张牌,赌气道:“不带就不带。反正我也是人老珠黄,又不图生个一儿半女,又不图被老爷宠爱,只图明远平安归来,早些和公主成亲,再生几个孙子孙女让我抱抱就可以了。”
    说起未来的公主媳妇,几个人顿时来了精神。四姨娘道:“也不知这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这都打了一年了,也应该要打完了吧。我还指着明远早些回来,和公主成亲呢。”
    “公主怕也是等不及了。”五姨娘嘻嘻一笑,“前儿个她还巴巴地派了抱琴来给老祖宗送什么桃子,还不是巴望着从咱们这儿得到明远的只言片语。可你们说,明远这傻小子,怎么就不给公主写封信呢?或者,在给老爷和老祖宗的信中提提公主都好啊。害得咱们只能捏造那么几句话来哄人家小姑娘。”
    “就是,明远这小子,只在信里说这仗打得多么激烈,吃的用的是多么艰苦,头半年,还和那老将裴无忌吵了一架,被平王殿下装模作样地责打了几板子,颇吃了些苦头。唉,也不知他到底过得咋样?”
    “唉呀,咱们明远实心眼,从小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这日后要是和公主吵起架了,可怎么办?”
    “放心吧,公主一颗心全在咱们明远身上,又是那么善良的性子,自会让着他的。”
    “就是,别瞎操心了。”二姨娘不动声色地打了一张牌,道:“我昨天问了老爷,公主也过了及笄之礼,只要明远得胜回朝,马上就会举行婚礼。咱们得及早准备才是,到时大家都不准偷懒。”
    她转向五姨娘道:“特别是你,不准假装生病。”
    五姨娘委屈道:“谁装病了?人家确实是身子骨弱嘛。二姐,你放心,明远成亲,我就是爬也要爬起来,看新媳妇进门的。”
    三姨娘打了张牌出去,讽道:“到时你还是回床上养着比较好,免得大家还要看你装出一副受累的样子,说我们这也没做好,那也没做好。”
    四姨娘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五姨娘恼了,将牌一推,“不玩了!”
    二姨娘正抓了张牌,看清楚后尖叫一声,“糊了!自摸,清一色!”她十分兴奋,连拍着桌子,却见三姨娘和四姨娘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低头一看,只见桌面上的骨牌已被五姨娘推得乱七八糟。自己那一手清一色的好牌自然也被推得看不到原来的模样。
    二姨娘愣了一瞬,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五姨娘知自己理亏,起身就跑,二姨娘捋着袖子追了上去。
    三姨娘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抓了把瓜子慢慢磕着。
    四姨娘一边抹牌,一边絮絮叨叨道:“二姐,五妹,你们这样闹,会把老祖宗引来的―――”
    景安七年,夏,四月,已未。
    谢府,澄漪院放酒的地窖内。
    虽是夏初,地窖内却十分阴冷,五姨娘披上了夹衣,仍瑟瑟直抖、牙关轻敲,“二、二、二姐,我们还是另外找个地方玩吧,这里太冷了。”
    “你倒说说,这谢府之内,还有哪处是老祖宗没找到过的?”二姨娘冷笑。
    三姨娘磕着瓜子,道:“谁让你那次得意忘形,让老祖宗听到声音找到了秋梧院,咱们没地方躲了,只能躲到这里来。”
    “就是,老祖宗虽然出牌慢了点,牌品相当臭,又从不拿私己银子出来和咱们玩,但她总是长辈。依我说,倒不用躲,她老人家想玩,咱们陪她玩就是,只不过,五妹你就不用上场,在旁边端茶递水好了。”二姨娘闲闲道。
    五姨娘无奈,只得打起精神摸牌。口中嘟囔道:“我不也是看老祖宗年纪大了,经不得刺激,她玩马吊又容易兴奋,怕她有个好歹吗?”
    牌过几轮,她倒还小赢了一点,便也渐渐忘记了寒冷。
    二姨娘的大丫环红蕖进来,替几人斟上参茶,轻声道:“看过了,老祖宗正午睡,一时半会不会醒。听墨书说,老祖宗说醒来后要到佛堂静坐参禅。”
    四人大喜,放松了不少,随着“战事”的激烈,争执之声也越来越大。
    三姨娘这日手气特背,不到一个时辰,便输光了荷包里的银子,眼见又放了五姨娘一炮,气得将桌子拍得“呯呯”响,“见鬼了见鬼了,你们一定是使诈,联合了来对付我!”
    五姨娘哼道:“少废话,给银子!”
    “不给!输光了,没银子!”
    五姨娘起身来取她的耳坠子:“没银子,就拿这个抵数!”
    三姨娘慌忙躲开,怒道:“这个不能给!”
    “为什么不能给?!”
    “这可是我三十四岁生日时,明远巴巴地让金匠按最新式样打了,送给我的。要是他回来,我还得戴上这个去接他,当然不能给!”
    她这句话顿时勾起了众人对谢朗的思念之情。五姨娘也一时忘了索要赌债,坐回原位,撑着下颔,幽幽道:“唉,都两年了,这仗还没打完。”
    “是啊。”四姨娘叹道:“明远这小子,也不知咋回事。去年的信是一个月一封,今年倒好,三四个月还不见一封信回来。好不容易盼到一封信了,他也没说什么,只那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也不知他过得到底好不好,万一、万一受了伤,咱们也不知道。”
    二姨娘压低了声音,“听老爷说,丹族人被咱们的大军赶到了萨努河以北,本可以一鼓作气将他们赶回阿克善草原,但咱们的粮草一时没跟上,军中饿了数日,平王殿下也只能和士兵一样吃草根树皮,又杀了一些战马,才度过危机。这种情况下,明远自然没心思给咱们写信了。”
    “那他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啊?”五姨娘相当心疼。
    “老爷说了,让他吃点苦,才是正经事。正因为军中缺粮,明远请缨去夺丹贼的粮草,只带了一千精兵,一昼夜行数百里,夺了一批粮草回来。平王殿下上表给明远请功,陛下封了明远为骁卫将军,听说那个最难缠的老将裴无忌也开始对明远赞赏有加了呢。”
    “阿弥陀佛!”四姨娘念了声佛,道:“明远下次可不要这么冒险才好。”
    “就是,他是堂堂驸马,何必拿这尊贵的身子去冒险,公主可不想没过门就成为寡―――”五姨娘幽幽道。
    “呸呸呸!快吐口水!”三姨娘骂道。
    五姨娘有些尴尬,便想起了三姨娘的赌债,再起身去摘她的耳坠,“你先把这帐给结了!”
    三姨娘哪肯,与她厮闹起来,躲闪间正撞上端着鸡汤进来的大丫环红蕖和绿柳。“呛啷啷”响声在地窖内久久回响,瓦缸和瓷碗碎片到处都是。
    而三姨娘、五姨娘、红蕖、绿柳身上,也溅满了鸡汤。
    众人正十分狼狈之时,地窖入口,忽然传来苍老的声音,“哈,可逮着你们了―――”
    景安八年,初春,正月二十。
    谢府,二姨娘的“留芬阁”内室澡屋内,深蓝色的粗麻布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屋内点着数支蜡烛。
    二姨娘按住桌面,一脸严肃,“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回谁要是再闹事,把老祖宗引来了,别怪我扣她的月例!”
    另三人忙点头,“二姐放心!”
    五姨娘怯怯道:“这里会不会太危险,我总感觉老祖宗随时会找来。”
    三姨娘语带不屑,“这你就见识浅了,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祖宗绝对想不到,咱们竟会就在这留芬阁玩马吊。再说,院门口有红蕖守着,只要她叫一声‘老祖宗’,咱们就不出声,老祖宗怎么会到这黑黑的澡屋子里来查看?”
    四姨娘连连点头,“三姐说得有理。”
    五姨娘也放下心,全情投入到“战事”中,不多时便赢了数两银子,喜得眉花眼笑,总算克制着没大声笑出来。
    二姨娘也心情舒畅,边出牌边低声笑道:“话说回来,咱们玩了今天,明天可得干正经事了。明远马上就要回来,他这一回,封爵、领赏、庆宴自是少不了,只怕马上就要和公主成亲,谢府可有得忙了。”
    三姨娘喜道:“是,二姐放心,咱们就玩了今天,明天开始办正事。昨儿个我兄弟媳妇来,还说咱家铺子新到了一批南梁国的丝绸,正好办喜事用。”
    “嗯。”二姨娘点点头,转向五姨娘道:“老五,这酒,可都得由你娘家包了。”
    “好。”五姨娘应得格外爽快,“就等着这一天,早和我大哥说了,大哥说能为明远娶公主准备酒,那是添光生辉的事情。”
    四姨娘家境却没有三姨娘和五姨娘好,闻言便低声道:“二姐,那我―――”
    二姨娘素怜她出身贫寒,忙道:“你来帮我的忙,这里里外外,我一个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总不能请老祖宗出来理事。”
    四姨娘连忙点头,“放心吧,二姐,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三姨娘打出手中的牌,道:“不过我说明远这孩子,可真是。从去年到今年,就回了一封信,还只一句话,什么‘战事将定,不日回京”。你说说,这叫咋回事?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啊?”
    “唉,三年没见,也不知明远长高了没有?下下个月可就是他二十岁的生日。小柱子那天听从前线回来的伤兵说,明远黑了不少。”
    二姨娘也十分想念谢朗,发了一会呆,在五姨娘的催促下才乱丢了一张牌出去,道:“是啊,他这一句话,可把我害苦了。昨天公主不是派抱琴来给老祖宗送宫花吗?又到我这里打探明远的消息,我只得再撒了一回谎,说明远写了信回来,请我们代他向公主表达思念之情,还胡乱诌了一句诗。”
    五姨娘向来自恃有几分诗才,忙问,“什么诗?说来听听。”
    二姨娘想了想,道:“是北梁国大才子赵醉的那句。我看老爷经常在姐姐灵前念叨的,什么来着,对了,是‘两处相思不相见,泪湿青衫情无限’!”
    五姨娘拍掌笑道:“二姐,我服了你了,这句诗,保管让公主喜翻了一颗春心!”
    二姨娘得意道:“以后明远安享公主柔情蜜意时,可不能忘了我的功劳。”
    四人想象着谢朗得胜回朝、迎娶公主、洞房花烛夜的情形,都笑出声来。忽听到外面传来红蕖大声的呼唤,“给老祖宗请安!”
    四人面色齐变,手忙脚乱地吹灭蜡烛,又都屏气敛声。
    不多时,拐杖点地声传来,隐隐听到太奶奶在外屋子转悠,似是在问红蕖,“你家主子呢?”
    “回老祖宗,主子和三位姨娘都去街上了,说是少爷快回来了,要去置办一些物事。临走时主子吩咐了,可能要很晚才回来,说要是老祖宗睡午觉醒了,就让我们好生侍候着。”
    太奶奶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得片刻,拐杖声远去,院门也“吱呀”关上。
    四人齐吁了一口长气,又都忙着点燃蜡烛,三姨娘得意道:“我说这里最安全吧。”
    四姨娘笑道:“三姐这主意还真是不错。”
    五姨娘笑着摸牌,“咱们好不容易―――”
    “嘭”声响起,澡屋子门被大力推开,太奶奶站在门口,笑得十分得意,“哈哈,我就知道,你们躲在这里!”
    四人脸色都不好看,却只得齐齐站起行礼,“给老祖宗请安!”
    太奶奶笑眯眯走过来,看了看桌子上的骨牌,“你们四个,今天谁赢了?”
    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齐齐指向五姨娘,“五妹。”
    “你既赢了,就让位,我来!”太奶奶把五姨娘一推。
    五姨娘只得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又不敢告退,忽想起荷包还放在桌子上,忙弯腰去拿。太奶奶却一把按住,“反正是你赢回来的,我接你的位,就算我的本钱好了。”
    五姨娘叫苦连天,看见三姨娘面上的幸灾乐祸之色,恨恨地盯了她几眼,噘起嘴站于一旁。
    太奶奶将拐杖放下,笑着摸了张牌进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等另外三人不耐烦地打起了呵欠,她才打了张七条出去。刚将牌放下,便马上催二姨娘,“快出,快出,就你慢!”
    正月二十八的下弦月,如同一抹淡淡的白烟,袅袅娜娜地挂在柳梢头。
    秦姝嘴角含笑,望着案上的澄心笺。细薄光润的罗纹笺纸上,乌丝栏中,用端秀的小楷写着一句诗------两处相思不相见,泪湿青衫情无限。
    这是明远哥哥托二姨娘转给自己的诗。三年了,他为避嫌,没有给自己写过只言片语,却托二姨娘带来这情意深重的--------
    她慢慢伸出手去,抚摸着澄心笺,如羊脂般白腻的手指划过诗句,在“情”字上长久地摩挲。
    大宫女抱琴进来,看着秦姝颊边的两团红晕,还有那痴痴的眼神,抿嘴一笑。
    “公主,早些歇着吧。”她将手中披缕替秦姝披上,道,“春夜料峭,您若是不小心生病了,明天可怎么去见咱们的驸马爷呢?”
    秦姝跺了跺脚,伸手来拧她的面颊。抱琴笑着躲闪,闹得一会,秦姝拉住她的手,两人并肩伏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
    “抱琴。”
    “是,公主。”
    “听人说,皇兄这三年变了很多,他是不是长高了,还是瘦了,或者是黑了呢?”
    抱琴憋住笑,“平王殿下有没有变,奴婢可不知道。但奴婢那天去给太奶奶送宫花,小柱子告诉我,谢将军倒是比三年前高了些,也黑了些。”
    秦姝默想了一会儿,面颊红晕更深,又低声道:“抱琴。”
    “嗯。”
    “皇兄好不容易将丹贼赶了回去,也不知道他这三年,吃了多少苦。”
    抱琴幽幽叹了口气,“唉,平王殿下有没有吃苦,奴婢可真不知道。但奴婢听说,谢将军可吃了不少苦,听说但凡有难打的战役,谢将军必是第一个请缨;听说他和骁卫军的士兵们同吃同住,身边连个伺候的亲兵都没有;还听说,他曾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就为了和那个裴无忌打的赌,要守住赤水原。”
    秦姝也叹了口气,不过过得片刻,她心情又舒畅起来,“抱琴。”
    “是,公主。”
    “这仗总算打完了,丹族人也被赶回阿克善草原了。皇兄也总算要回涑阳了。”
    抱琴也替她欢喜,将手一合,笑道:“是啊,明天,咱们就可以见到得胜回朝的谢将军了。”
    两人笑成一团,秦姝满心的幸福和欢喜无处宣放,激动下,她拉住抱琴的手,双眸闪亮,“抱琴,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涑阳北郊,有一处高坡,坡上树木茂密。初春的寒雾在晨曦下升腾,不时有雀鸟从林中飞起,飞向东面渐亮的天空。
    秦姝与抱琴坐在最高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遥望着北方的官道。抱琴嘟囔道:“公主,奴婢这真是最后一次帮你溜出宫了,回头若是被娘娘责骂,或是被邓公公关了黑屋子,公主可不能见死不救。”
    秦姝抱住她的左臂,仰面笑道:“好姐姐,不会的啦。我不过想早点看到皇兄,只要远远看他一眼,我就马上回宫,母后不会发现的。”
    抱琴板着脸,“那咱们就说定了,只要看到平王殿下,不管他身边有没有那个人,咱们就回宫。”
    秦姝窘了,将她的手一甩,抱琴笑了出来,“好啦,那就只要看到谢将军后,咱们就回宫。”
    林间,有鸟儿在婉转啼唱。秦姝只觉时间过得太慢,不停地问着抱琴,“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到啊?”
    抱琴先是很耐心地回答,“礼部定的是巳时一刻在穜谷坡举行犒赏大典,这里距穜谷坡不远,估计辰时末,平王殿下就会率着将士们经过这里。”
    秦姝却仍过得片刻,便再问一遍,抱琴再答两遍,懒得理她,自顾自地依在树干上合眼小憩。
    正睡得迷迷糊糊之时,秦姝大力将她摇醒,“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抱琴没提防,险些跌下树去。所幸她反应敏捷,不动声色地运起内功,稳住身形,嗔道:“公主,你这样大声,会让人发现的。若是让骁卫军们看到他们谢大将军的未婚妻,巴巴地在树上等着他,可就―――”
    秦姝忙镇定了些,马蹄声愈发清晰,官道尽头,黑压压的人马,渐驰渐近。
    此时天已大亮,这日竟是初春难得的晴天,清晨的阳光穿破层层云团,投在数千人的铠甲上,熠熠生辉。
    秦姝说不出话来,紧揪着抱琴的衣袖。抱琴张目看了一会,叹了口气,“三千骁卫军、三千武卫军出征,看样子,只回来三千人。唉―――”
    秦姝一愣,过了片刻,双手合什,低低念颂,“只求菩萨保佑,我大殷再无战争之虞。”
    三千铁骑急速驰来,震得小山丘微微颤抖。队伍前列,一骑白马在众人的拱扈下格外显目,马上之人皮弁拢发,银甲加身,身形威峻,正是平王秦磊。
    秦姝泪眼朦胧,看着平王越驰越近,又慢慢望向紧随着平王、玄甲铁衣的谢朗。
    他黑了些,似是高了些,又结实了不少。以往他骑马时总是英姿勃发、意兴飞扬。而此刻,他策马而驰,沉稳如高山;原本英俊的面容,也如同经过战火洗礼后的岩石,多了些坚毅与挺拔。
    喝马声中,黑压压的骑兵紧随着平王,迅速驰过山坡下,又带起满天灰尘远去。
    抱琴回过头来,只见初春的阳光照在身边少女的脸上,她正向着熙阳微笑,漆黑的双眸绽放着幸福的光采,她浓密黑亮的乌发,似乎也在晨风中翩然起舞。
    涑阳城北门。
    平王目光沉静,端然坐于马上,望着北门上那两个斗大的“帝都”二字,沉默了一会,叹道:“终于回来了。”
    谢朗与陆元贞互望一眼,都难按满腔兴奋之情,“是啊,终于回来了。”
    平王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三千骁武两军,再看看乌压压挤来的人群,却没有再说话,轻喝一声,策马进城。谢朗与陆元贞微笑着抽响马鞭,紧随在后。
    铁甲大军后列,奉命前来为平王犒赏的弘王冷冷一笑,雍王听得清楚,也冷笑一声。
    两人慢悠悠地落在最后面,看着前方热闹的情形,雍王话语中忿然之意甚浓,“大哥,若是当日由你领兵出征,也用不着打上三年。老三打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将士,还好意思―――”
    弘王举起右手,止住他的话语。待周边的人都离得远了,弘王方道:“老二,你莫看老三这仗打了三年之久,似是不值一提。但恰恰是这三年,他精心谋划,掌控了北疆全局,甚至连裴无忌这块硬石头都投向了他。”
    他又望向前方,道:“老二,方才老三身后那两个小子,你可觉得他们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雍王道:“小谢黑了些,陆元贞这小子倒没太大变化。”
    “不。”弘王摇了摇头,目光越发幽深,语调也越发别有意味,“三年啊―――老三变成什么样,我还真看不透。但你看谢朗和陆元贞那两个小子,若说三年前,他们还只是一把利剑,寒光闪烁、夺人心魄。但三年之后,我发觉他们就象淬过火、饮过血的绝世好剑,收敛了锋芒,隐去了锐气,静静躺在剑鞘中。但只要它的主人将它从宝鞘中抽出―――”
    他抽出鞍旁长剑,运力一挥,身下座骑的几绺鬃毛被砍落下来。他吹了吹粘在剑刃上的鬃毛,缓缓道:“他们将无-坚-不-摧!”
    雍王愣了许久,才道:“大哥,那怎么办?”
    弘王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一千多年前,楚君求长歌剑不得,便索性将长冶子一门悉数斩杀,令长歌剑永埋于绝壁之下。长歌不出,楚君的夜雪剑便再无敌手!”
    平王回宫拜见父皇、缴交兵符,景安帝一直微笑着,他看着这个儿子的眼神,也一直是柔和而带着几分赞赏的。平王却始终以一种谦卑的姿态面对父皇的褒奖和众臣的赞颂,直到回到皇后的嘉仪宫,给阔别三年的母后深深磕头,他才略显激动,说话的声音也哽咽起来。
    皇后将儿子看了又看,偏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秦姝拉着平王的手问东问西,殿内只听见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皇后过了很久才平定心神,见平王被秦姝缠得有些无奈,发话道:“柔嘉,这些事情,你回头直接去问明远就是,何苦烦你皇兄?”
    殿内之人皆掩嘴而笑,秦姝羞得小脸通红,平王笑道:“母后说得是。柔嘉,明远这三年又不是时刻在我身边,他的事情,你还得亲自问他。”
    秦姝越发羞了,带着抱琴躲了出去。她本待争口气,不去参加夜宴,但当夜色降临,御苑方向传来丝竹之声,她还是忍不住,换了宫装,直奔御苑。
    是夜,皇宫流光溢彩,各国使臣、文武百官鱼贯入宫,参加皇帝陛下为平王及有功将士举行的盛大宫宴。
    秦姝带着抱琴赶到御苑时,平王、谢朗和陆元贞等有功将士正被众人簇拥着步入宴席。不多时,御驾逶迤而来,例行的祭酒行礼后,宫宴便拉开帷幕。
    秦姝有满腔的话要问谢朗,可众目睽睽,她只得嘟着嘴坐于景安帝身侧,望着众星捧月般的平王和谢朗,神色怏怏。
    笙歌曼舞中,景安帝回头看了看她的神色,呵呵一笑,和声唤道:“老三,明远!”
    平王和谢朗忙过来,景安帝指了指身侧,“你们坐这里吧。”
    秦姝大喜,向景安帝眨了眨眼睛,景安帝开怀大笑。平王会意,抢先落座,谢朗便只有坐在了平王和秦姝之间。
    谢朗见到秦姝,微微一愣,笑道:“三年不见,柔嘉长高了这么多,我都快不认得了。”
    景安帝大笑,平王暗骂了声“傻小子”,笑道:“柔嘉不但长高了,可漂亮了不少。”
    谢朗却未附和,他看见长几上摆着的御酒,眼睛一亮,坐下来喝了一杯,叹道:“三年没喝过涑阳美酒了。”
    秦姝对着正向自己促狭眯眼的平王比了比拳头,压下羞涩之情,替谢朗斟了杯酒,柔声问道:“明远哥哥,边关没有好酒吗?”
    谢朗笑道:“有是有,渔州美酒,天下扬名。可谁也不敢喝,喝了就得挨你皇兄的板子。”
    他仰头再喝一杯,秦姝眼尖,看见他颈侧似有几道伤痕,忙问道:“明远哥哥,你这里受过伤吗?”
    谢朗抚了抚左颈,“哦”了声,淡淡道:“没事,不是伤。”
    平王听见了,笑道:“那里啊,是被他的得力手下抓伤的。”
    “谁啊?怎么还会抓伤人?”秦姝连声问道。
    谢朗不答,平王道:“这可是明远的得力手下,多亏这个手下,明远才守住了赤水原,咱们才取得了赤水原大捷。”
    景安帝听得清楚,他虽早在军报中得知赤水原大捷,却也没听过这人,便问道:“是哪员干将能令我军取得赤水原大捷?快宣他来见朕,朕要好好奖赏他。”
    谢朗忙禀道:“启禀陛下,殿下所说,并非将士,而是微臣在岷山时找到的一只白雕。”
    景安帝更来了兴趣,“哦?白雕?”
    “是。微臣到了岷山后,深感当地地形之复杂,见当地山民靠养雕来发现猎物,便想到养一只雕,训练它,利用它在空中发现敌踪,追踪示警。所以赤水原一战,我军才能及时发现丹贼左忽喇王行军路线,将他们全歼。”
    景安帝喜道:“这倒是闻所未闻。快,明远,快让朕瞧瞧你养的白雕。”
    “陛下,这白雕十分凶猛―――” 谢朗面有难色。
    景安帝略有不悦,“明远,你当朕是文弱书生不成?”
    谢朗连称不敢,微微仰头,撮唇而呼。啸声压下御苑内的箫鼓之声,在夜色中远远传开。
    不过一会,天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高亢的鸣叫,谢朗微笑道:“它来了!”
    景安帝正要说话,扑楞声响,白影挟着劲风扑下。谢朗笑着将右臂举起,一头白雕落在他的手臂上,微歪着头,黑溜溜的眼珠看着众人。
    景安帝和秦姝见这雕十分威猛,啧啧称奇。秦姝碰了碰白雕的右翅,见它并不反抗,大喜,笑着问谢朗,“明远哥哥,它叫什么名字?”
    谢朗看着精心豢养了两年多的雕儿,话语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和得意,“这是北疆难得一见的白雕,通体白羽,所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大白!”
    秦姝极喜爱这白雕,忍不住去抚它的头顶,哄道:“大白乖,你可不要咬我―――”话音未落,大白猛然昂首鸣叫一声,同时用力扇动翅膀,吓得秦姝急步后退,谢朗忙将她扶住。
    大白鸣叫的一瞬间,平王闪身而出,急速挡在景安帝身前。大白却未伤人,展翅高飞,消失在夜空之中。
    谢朗松开秦姝,转头向景安帝请罪。景安帝也不怪罪,面带笑容地看了平王片刻,归座道:“朕看这白雕威武勇猛,又在赤水原一战中立下大功,朕想赏它。”
    秦姝喜笑颜开,问道:“父皇,您打算怎么赏大白?它要那些个金银珠宝可没用,您也不能赏它个宫女―――”
    平王在旁轻笑,秦姝脸便红了红。
    景安帝知她怕自己赏几个美艳宫女给谢朗,便笑道:“柔嘉放心,朕这次谁都不赏宫女,朕赏大白一个官当当。”
    秦姝心中欢喜,却撇了撇嘴,“父皇说笑,鸟儿怎么能够当官?”
    景安帝素喜这幼女娇痴可爱,笑眯眯道:“盛朝时,女帝为了令百花在一夜盛开,许下‘第一个开花的,即封为中书郎’。后来牡丹当先开放,女帝便真封了它为中书郎,柔嘉忘了这回事吗?”
    秦姝笑道:“还真忘了这回事了,难怪刘公公他们总叫牡丹为‘丹郎、丹郎’。那父皇打算封大白一个什么官职?”
    御苑中所有人都倾耳细听,看景安帝究竟要封那只大鸟何等官职。一旁的起居郎神情郑重、研墨捧纸,只待圣命一下,便要起草朝廷最新的任职旨意。
    景安帝捋着胡子想了片刻,微笑道,“传朕旨意:神雕大白,勇猛威武,忠心为国,立功颇殊,今封其为骁卫军郎将,号‘威勇白郎将’,从六品,隶属于骁卫将军麾下。”
    谢朗跪下代大白谢过“吾皇隆恩”。文武百官们口呼“圣上英明”,暗中却窃笑不已。夜宴罢后,不到天明,圣上钦封“威勇白郎将”一事便传遍京城,成为一时佳话。
    夜宴散后,景安帝命平王留下。平王低头领命,转头间瞥见弘王、雍王的眼神,心中暗叹一声。
    秦姝趁人不备,连使几个眼色。平王笑了笑,向谢朗道:“明远,你先别急着回府,本王还有话和你说,你到玄贞门稍等片刻。”
    “是。”谢朗忙道。他不知平王有什么要紧话,与众人一起出了御苑,便在玄贞门侧静候。正数着烛影,无聊至极之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转身喜道:“王爷,可以走――”
    轻笑声如同迎春花般娇嫩,谢朗挠了挠头,笑道:“原来是柔嘉,我还以为是王爷。”
    秦姝满心的欢喜,象浪水拍打岩石一样涌上,又落下。她慢慢走近,微仰着头,看着谢朗,黑亮的双瞳在宫灯照映下,流动着异样的神彩。
    谢朗这才仔细看了看她,仍旧微笑道:“柔嘉用的什么花粉?肤色这么好。”
    秦姝背在身后的手轻轻颤抖,柔声道:“真的好看吗?”
    “好看。”
    “是北梁国脂县的云英粉。”秦姝慢慢低下头,“明远哥哥,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就一直用这个。”
    “好啊。”谢朗笑道:“柔嘉若是还有这个,能不能给我一点,我正愁没给三娘买到合适的礼物。”
    宫灯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秦姝愣愣看着,半天才应了声,“好,回头我让抱琴送些过来。”
    “多谢柔嘉了。”谢朗略觉不安,似乎和秦姝不象小时候那般自然,一时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只得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
    秦姝看着他的影子慢慢地后移,又盯着自己脚上的绣花鞋,半晌方轻声道:“明远哥哥。”
    “嗯。”
    “那句诗―――”秦姝咬了咬下唇,低低道:“那句诗,我很喜欢。”
    谢朗微愕,“什么诗?”
    秦姝深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就是那句―――两处相思不相见,泪湿青衫情无限―――”说到最后,已低不可闻。
    谢朗费了些力气才听清楚,念了一遍,点头道:“嗯,确实是好诗。哪位才子写的?”
    秦姝猛然抬头,面露惊异之色,慢慢地,眼中含了一汪泪水。谢朗忙问,“柔嘉,怎么了?”
    秦姝“哇”地哭了出来,提起裙裾,右足用力踢向谢朗,谢朗不敢闪躲,“唉呀”一声,抱着左脚转圈。秦姝犹豫片刻,转身飞奔,消失在廊道尽头。
    谢朗正摸不着头脑,遥见平王大步过来,也不再想,迎上前,二人说笑着回了顺和宫。
    景安帝即位后,迟迟不立太子,四位皇子也皆养在宫中,不允他们出宫开府建制。平王所居,便为顺和宫。
    摒退所有太监侍女,平王在院内来回踱着,终于转过身望向谢朗,肃容道:“小谢。”
    “王爷有话请说。”谢朗拱了拱手。
    平王仰头看着一弯弦月,轻声道:“父皇允我开府建制了。”
    谢朗大喜,“恭喜王爷。”
    二人都知能开府建制十分重要,同时也是景安帝挑选继任者的一个重要暗示,想到胸中壮志有机会得以实现,都心怀舒畅,相视而笑。
    平王叹道:“不过这样一来,大哥二哥定会嫉恨无比,将来只怕风波不断。”
    “怕他们做什么?”谢朗冷笑道,“反正他们是不会消停的,咱们做好份内之事,不让人抓住把柄就是。”
    平王点头,“嗯,眼下父皇便交待了一件事情下来,咱们一定得办好。”
    谢朗忙道:“王爷尽管吩咐。”
    平王看了看谢朗,道:“小谢,你得走一趟洺北孤山。”
    谢朗吃了一惊,道:“是和天清阁有关吗?” 他脑中忽然浮现一双充满嫌恶的眼睛,不由心中不快。
    “是。薛先生去世后,由小薛先生继任阁主。前不久,父皇收到密报,小薛先生已经找到了《寰宇志》。”
    谢朗对《寰宇志》也略有耳闻,叹道:“《寰宇志》重现人间,也不知是福是祸。”
    “是啊。可眼下,父皇绝不能让《寰宇志》落在别人的手上,所以得将它拿回来。”
    谢朗一听便明,“是要暗中拿回来?”
    “嗯。眼下,不管是南梁北梁,还是丹族和西域诸国,还有南方作乱的那些个逆贼,都对《寰宇志》虎视眈眈,若是明着去取,只怕会引起大乱。所以父皇便将这个重任交给了我,听父皇的口气,咱们若是能将《寰宇志》顺利取回京城,父皇将册立我为太子。”
    谢朗欣喜地吁了口气,平王微笑道:“我想过了,其实父皇也是这个意思:谢尚书出自天清阁,你称小薛先生一声‘师叔’,由你带着高手和密旨,暗中去取这《寰宇志》,再秘密带回京城,再合适不过了。”
    谢朗正色道:“王爷放心,我一定将《寰宇志》平平安安带回来。”
    平王拍了拍他的肩,“劳烦小谢了。出征刚回来,又要劳你远走一趟,你和柔嘉的婚事,也只有等你从孤山回来后再办。”
    谢朗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与秦姝是订过婚的。三年来,他似乎很少想起自己的这位未婚妻,即使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想起,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六七岁时追着自己叫“明远哥哥”的样子,此刻听平王竟然说到了成亲,茫然不已。
    平王只道他是高兴得发愣,调侃道:“这事咱们得保密,不然柔嘉知道我推迟了她的婚事,非得找我拼命不可。回头父皇会下旨意,让你去暗巡南方军情。你去孤山,往返大概一个半月,时间也合得上。父皇还会调些高手给你,你回去向太奶奶请安,明天就出发吧。”
    谢府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夜宴散后,谢峻回府,四位姨娘便率着家丁侍女们齐唰唰地站在了府门前。
    等了许久,远远见小柱子飞跑回来,二姨娘忙问:“少爷呢?”
    三姨娘挤上去,“骁卫将军呢?”
    五姨娘忙加了句,“驸马爷呢?”
    小柱子喘着气,指向大道,还没说话,二姨娘将他一把推开,迎上正策骑回来的谢朗,偏偏喉中似有什么堵住似的,一句“朗儿”怎么也唤不出来。
    谢朗下马,一一给四位姨娘见礼。四人都激动得说不出话,二姨娘连连挥手,家丁们忙放起鞭炮,众人拥着谢朗直入正堂。
    “太奶奶―――”谢朗如一阵风卷进正堂,身形挺直,“卟通”跪在太奶奶身前,仰头微笑,“太奶奶,朗儿回来了。”
    太奶奶连连点头,却不说话,只将右手轻举,让谢朗起来。
    谢朗又给谢峻磕头,待他郑重磕完三个响头,四位姨娘才敢上前,八只手齐齐伸出,要将他扶起。谢朗却潇洒站起,转身笑道:“二娘,您辛苦了。”
    二姨娘被他这句话勾起了心事,想起持家的辛苦,鼻中一酸,只觉多年操劳、满腹辛酸,让谢朗这一句话便熨得消失不见。
    谢朗命小柱子取出从北疆带回的礼物分发给各人,屋内纷乱不已。二姨娘悄然拭去眼角的泪水,忽然想起一事,忙将谢朗拉到一边,轻声道:“朗儿,有句诗,你听过没有?”
    “二娘说来听听。”
    “就是―――两处相思不相见,泪湿青衫情无限―――”二姨娘抿嘴笑道。
    谢朗讶然,“这句诗很出名吗?谁写的?怎么今晚人人都念这句诗?”
    数百年前的洺北孤山,不过是地僻民稀、野兽出没的荒山野岭。自青云先生在此建阁定居,两百年来又有不少皇子及世家子弟来此习武学文,使得孤山天下闻名。
    谢朗带着十余名高手,装扮成商旅,沿津河西上,过微雨坞、长歌渡,再经由澜州北上,走得颇为顺利。
    到了双雁村,谢朗细心暗查了一番,知并无人跟踪,便稍稍松了口气。
    此次任务的副手、仆射堂“八卫”之一吕青却总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公子爷,大白觅食,在下扑之前,是不会惊动猎物的。”
    吕青在仆射堂八卫中排行第三,人称“吕三公子”。袖里银针发无影,收无踪。传言此人性情颇为怪异,不大听仆射堂老大的号令,来历也不清不楚,但他是当年的兵部尚书杜昭一力举荐入仆射堂的,加上其身手高强,虽然有些闲言闲语,也慢慢平息了下去。
    谢朗得知此行副手便是此人时,颇觉头疼。仆射堂历来为帝君直系力量,平王要想顺利成为储君,仆射堂不可忽视。但一路行来,吕青并不多话,一切由谢朗作主。谢朗细心观察,只觉他武功深不可测,看似万事漫不经心,实则谨慎细致。
    听他这么说,谢朗点头道:“吕大哥言之有理,从孤山下来,才是咱们这行真正的开始。”
    吕青也不再说,斜靠在椅中,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不时用竹筷轻敲着桌面,唱着没有人能听懂的曲子。
    谢朗来之前,将此行任务秘密地禀告了谢峻,谢峻画了一幅地形图,详细标注了孤山附近的地形。但由双雁村往西,谢朗带着众人按图行走,仍是迷了路。
    按地图标注,通过一片桃林后,便可找到入孤山的小径。可就是这片小小的桃林,将十余名高手给困住了。
    绕得几圈,谢朗和吕青都知必是入了阵法。谢朗得谢峻传授,学过一段时日的阵法,他用心研究一番,再走一圈,却还是绕回了原来的地方。
    吕青半眯着眼,望天不语,再喃喃几句,向右前方奔出,不多时,仍绕了回来。他也不沮丧,倒笑得颇开心,“有趣有趣,这阵法是最新出世的,颇有几分阴柔之气,定是女子所为,有意思!”
    谢朗立刻想起了薛蘅那副冷冰冰的面容,禁不住轻哼了一声,撮唇一呼,不多时,大白由空中飞落。
    谢朗打出几个手势,大白歪头看着,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又冲上半空。谢朗看着它在空中盘旋的姿态,领先往桃林深处走去。
    平王手下风桑极喜爱大白,对它垂涎已久,跟在谢朗身后絮絮道:“公子爷,回头您再找只小白,送给我吧。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一路走来,险象环生。这桃林时而深似地穴,时而激如海啸,谢朗不顾眼前迷象,大步向前。阵法发动,天地忽黑,似有狂风自阵外呼卷而来,吹得众人衣袂飘飘。谢朗并不慌乱,翘首而望,眼神穿破昏暗捕捉到空中那个小小白点,根据大白示意,带着众人大步向北。
    不知走了多久,天地忽然为之一朗,风止云静,远处的青山澄澈幽静,近处的田丘绿意葱笼,众人前一刻还在惊心动魄的风暴中挣扎,这一刻却享受着盎然的山间春致,恍如隔世。
    谢朗呼了大白下来,喂了块干肉以示鼓励。见前方有条小径,曲折向上,路旁立有一块石碑,碑上刻有“孤山”二字,笑道:“就这里了。”
    柔嫩的水草在路边的小溪中伸展着身体,孤山的春天澄静幽美。众人循路而上,听着鸟儿在林间啼鸣,听着流水潺潺,均觉心旷神怡。
    水声越来越大,细细的水珠挟着丝丝寒意扑面而来。谢朗抬头,望着前方泄玉流珠的瀑布,叹了声,“好个珠帘洞!”
    众人沿瀑布下的小湖而行,但走到半途,石路竟似被人挖断,哗哗的水流从断口处汹涌而下,遥望四周,找不到一条出路。
    谢朗心中不由嘀咕了一句:好好一条上山的路,也要挖断,女人做事,当真不可理喻。
    风桑忽道:“公子,看!”
    谢朗转头望去,只见平湖东侧一块巨石上,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垂钓。
    少年作蓑笠翁打扮,盘膝而坐,左手执着钓杆,右手却握着个酒壶,不时仰头喝上一口。他似是不知湖边来了这么多人,饮了口酒,又拿起一本书摇头晃脑,“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人见他面上故作严肃的神情,都忍俊不禁。谢朗也笑了笑,还未说话,风桑已大声呼道:“喂,小娃娃!借问一声!”
    少年晃着的脑袋有一瞬的停滞,转而又晃了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风桑不顾谢朗阻止,再度大呼,“喂,小娃娃!那是大人念的书,等你的毛长齐全了再念不迟,你且放下,大叔我要问问路!”
    少年将脑袋从书后移出,看了众人良久,开口道:“尔等何人?由何而来?要去往何处?”
    这少年生得一副娃娃脸,眼珠子透着十二分的灵活,偏打扮和说话象一名老学究,众人再度轻笑。
    谢朗本也微笑,眼神掠过少年腰间,见那处系着孝带,想起薛季兰过世尚未满三年,这少年只怕是她的嫡系弟子,又想起薛季兰相赠麒麟片的恩德,忙肃容拱手,“这位小兄弟,我等由涑阳而来,求见薛阁主,烦请小兄弟指条明路,感激不尽。”
    众人见谢朗这般语气,便都止住了笑声。
    少年盯着谢朗看了片刻,也不说话,忽然身子向后一翻,倏忽不见。
    风桑疑道:“有些邪门。公子―――”
    他话未说完,“欸乃”声传来,巨石后转出一叶小舟,摇橹的正是先前那名少年。
    少年将小舟撑到距岸边约两丈处便停了下来,摇头晃脑,吟道:“谁谓无路?一苇杭之。”
    谢朗觉这少年有趣至极,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晃脑,应道:“谁谓阁远?跂予望之。”
    吟罢,谢朗衣衫轻振,青影一闪,小舟不见摇晃,谢朗便已站在了舟头。
    少年手横身后,望着吕青等人。吕青笑了笑,也纵身一跃,与谢朗并肩而立。风桑则咧开嘴笑道:“你个小娃娃,有些意思―――”提身纵上小舟。
    少年慢慢将装了十来人的小舟摇入瀑布东面的一个石洞。石洞幽深邃远,地势向上,水自前方高处倾泄而下,少年却摇得极为轻松,小舟逆流而上。
    谢朗知即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将载有十来人的小舟逆流划上,少年定是借助了机关的力量。他用心观察,隐见水中有一线黑影,恍然大悟,知沿着这石洞,布了一条缆绳,少年只要发动机关,缆绳便可将小舟牵引向上。
    眼见少年还在装模作样地摇橹,谢朗哭笑不得,正要开口说话,风桑又大起嗓门道:“小娃娃,这船有些名堂,你给大叔说说―――”
    他话未说完,少年忽然将橹一掷,纵身跃入水中。
    众人不及反应,少年已在丈许远的水面探出头来,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才是小娃娃!你家祖宗八代都是小娃娃!”
    随着他的骂声,小舟在水面急速盘旋,一众高手急运真气于双足,想将小舟稳住,却听“咯嚓”巨响,小舟底部爆出一个大洞,水急速由大洞涌入。
    水越涌越多,众人知别无他法,只得齐齐跃入水中。
    远处,少年再骂几句,似是泄了些怒气,钻入水中,再也不见人影。
    这一干高手,有的水性颇佳,有的却不识水性。谢朗水性一直不佳,但他并不慌乱,深吸一口气,沉入水底,寻到那根缆绳,又慢慢托着缆绳升出水面。
    众人互相扶持着游了过来。十余人如线穿蚱蜢般,扶着缆绳,一路向上,攀游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前方大亮,出得石洞,是一处平湖。众人松了缆绳,爬上岸,在湖边的木亭中大口喘气。
    亭上书着“翼然”二字,谢朗知到了孤山山腰处的翼然亭。按谢峻所绘之图,本来可由山路直上抵达此处,为何薛蘅要将那山路挖断,令人只能由山洞里的水路出入,实是古怪至极。
    他正腹诽,风桑在一旁骂骂咧咧,“奶奶个熊,小兔崽子,别让我再见着。”
    树枝摇动,先前那少年又在前方树林中探出头来,骂道:“你奶奶的全家都是兔崽子,还是长不大的小兔崽子!”
    风桑再也忍不住,拔腿就追。少年见他追来,钻入林中。风桑正要追入,寒光一闪,他急速向后连翻数个跟斗,才避过这如雷霆般的数剑。
    谢朗看得清楚,忙上前道:“误会,一场误会!”
    薛蘅仍是那身蓝布衣裳,腰间系着孝带。她面容凝寒,剑尖直指谢朗,冷声道:“尔等何人?为何擅闯孤山?”
    谢朗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朗见过掌门师叔。”
    薛蘅盯着谢朗看了片刻,疑道:“你是谢朗?”
    “是,师侄谢朗,拜见掌门师叔!”谢朗大声道。
    薛蘅慢悠悠地收起长剑,“原来是谢师侄,听说师侄一直在北面守疆卫土,怎么有空跑到我这孤山来了?”
    三年不见,谢朗觉她越发清冷,却也只能压下心中不快,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牌,递到她面前。
    薛蘅也不接,只是看了看,转身冷冷道:“随我来吧。”
    众人随着她向山顶攀登,这一路走来再无任何阻碍,半个时辰后,便站在了闻名天下的天清阁前。
    望着眼前这存在了两百余年的名门高阁,谢朗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正要整装踏入正门,忽听到空中传来数声鸣叫,心呼不妙:自己一直在石洞中,竟将大白给忘了。
    他忙抬头呼哨,白影急急扑下,激起一阵劲风后,落在谢朗肩头。
    空中又传来几声鸣叫,薛蘅抬头吹了声口哨,黑影闪过,小黑轻巧落于薛蘅肩头。
    谢朗面露尴尬,还未说话,小黑已发现了站在他肩头的大白。它全身羽毛瞬间张开,扑扇着双翅,发出示威似的尖叫,扑向大白。
    大白似是吓了一跳,避过小黑的第一轮扑击,也扑闪着翅膀高声鸣叫,叫声高亢入云,毫不示弱,两只大鸟便在空中斗成一团,山风刮过,黑白羽毛扬扬落地。
    谢朗见大白渐占上风,心中得意,可瞥见薛蘅嘴角的冷笑,想起此行任务,怕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掌门师叔,忙出声喝止。
    大白似是万分不甘地叫了声,避开小黑,飞回谢朗肩头。
    小黑再扑了过来,大白本欲再度应战,谢朗猛喝一声,大白无奈,躲到谢朗身后。小黑也不敢越过谢朗来追击,便昂头叫了几声,又在空中得意洋洋地盘旋了几圈,才飞回薛蘅肩头。
    薛蘅冷冷地盯着谢朗看了一眼,径直走入大门,众人只得硬着头皮跟上。一路走来,见天清阁处处透着书香雅气,粗俗如风桑,都不自禁地将脚步放得很轻,咳嗽也不敢大声。
    到了正堂,薛蘅望向谢朗,“你随我来。”说着不看吕青等人,消失在屏风后。
    风桑嘀咕了声,“这个婆娘,这么古怪!难怪只能当阁主,活该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谢朗笑了笑,向吕青道:“吕大哥请在此稍候。”
    “公子请便。”吕青微笑道。
    谢朗向肩上的大白打出手势,命它飞去。可大白不知是不是先前被他严厉的喝止声吓怕了,一副蔫了的模样,怎么都不肯飞开。
    谢朗无奈,听到薛蘅越走越远,只得提步追了上去。
    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迈入内堂,便将怀中用油布包着的密旨取了出来,面色严肃,“圣旨到,天清阁阁主薛蘅听旨!”
    薛蘅却不慌不忙地在正位坐下,檀木长桌上燃着几支香,香气缭绕,将她蓝色的身影笼在其中,迷蒙缥缈。
    谢朗正要再度宣其听旨,黑影掠过屋内,小黑轻巧地落在薛蘅的椅背上。它微昂着头,颇有几分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气势,不时抖一下羽毛,黑豆子般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谢朗肩头上的大白。
    大白一下子来了精神似的,头上的白羽也轻轻张开,侧着脑袋,咕噜噜转动着眼睛,饶有兴趣地与它对望。
    谢朗看向小黑,这才发现这内堂正墙上挂着一位文士的画像。文士四十上下,儒雅清隽,画像上方书着“帝师”二字,正是天清阁首任阁主青云先生。
    谢朗知这画像是太祖亲绘,纵是景安帝亲至,也得向这画像行礼。他只得收起圣旨,老老实实跪下向画像磕了三个响头。
    薛蘅看着谢朗磕完头站起来,眸色方缓和了些。她起身躬腰,接过谢朗手中圣旨,展开细看后,想了许久,方道:“你们从涑阳出发,走的哪条路?”
    “装成商旅,走的水路,到长歌渡之后走的澜州。我查探过,并无人跟踪。”谢朗顿了一下,又道:“师叔请放心,来的十余人都是高手。而且我带有令牌,万一风声泄露,沿途出现情况,可调用各州府的人马。”
    薛蘅再度沉默,手握密旨,在屋内慢慢地踱步。
    谢朗等了许久,见她还在沉思,正要说话,薛蘅忽然抬起头,喝道:“进来!”
    门外,一个人影慢慢的蹩了进来,身上衣衫湿透,正是先前那名少年。
    少年噘着嘴,慢慢移进来。薛蘅冷声道:“去,跪下!”
    少年似是极怕她,老老实实在画像前跪下。薛蘅拿起一根戒尺,用力拍了一下长案,“做错什么了?”
    少年低头道:“不该偷酒喝。”
    “还有呢?!”
    “没有用心值守。”
    “还有呢?!”薛蘅的声音十分严厉。
    少年眼中隐有泪水,抽噎道:“不该没有细问来历,擅自放陌生人上山,又挟隙报复,令客人落水。”
    薛蘅再提高了些声音,“还有什么?!”
    少年哭了出来,“不该逞一时威风,把船给弄破了。呜―――这是二哥设计了很久的,呜―――三姐不要打我―――”
    薛蘅拿起戒尺,用力打在少年背上。“啪”声劲响,少年嚎啕大哭。
    戒尺落得更响,少年也哭得更为大声,谢朗眼见薛蘅这般凶恶,又见那少年一味挨打,并不躲闪,怜惜之情大盛。他大步向前,探手扼住薛蘅手腕,怒道:“他再犯错,你做姐姐的,怎么舍得这么打他?!”
    薛蘅微愣,转而将戒尺一丢,一股大力推得谢朗连退数步。她面无表情地转回椅中坐下,也不看谢朗,仿佛室内并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少年跳了起来,满面责怪之色,指向谢朗骂道:“你个臭小子,管什么闲事!本来三姐打打我就好了,这几尺不挨,我又得去抄《大戒训》,你小子害苦我了!”
    谢朗“啊”了声,少年怒气冲冲地甩手出去,到了门口,回头恨恨道:“我说师侄,你以后少管闲事!”
    谢朗张口结舌,这才想起,按辈份,自己也得称这少年为一声“小师叔”。
    他正发愣,薛蘅带起一阵阴冷的风,从他面前走过,丢下一句话,“师侄,你且去前堂,给不给《寰宇志》,如何给,我晚上再给你一个答复。”
    她消失在回廊尽头,站在椅背上的小黑鸣叫一声,冲天而去。大白也大叫一声,急急跟上,一黑一白追逐而去,消失在天际。
    薛蘅一路盘算着,走进风庐。见二哥薛忱正在配药,忙过来帮他捣药。薛忱推动轮车,取了个砂煲过来,又看了看她的面色,微笑道:“阿定又闯祸了?”
    “是,他把朝廷的人弄到水里去了。”
    薛忱笑道:“阿定肯定是穿好了藤衣再去挨的戒尺。”
    薛蘅用力捣着药,又用手捻了捻,见差不多了,唇边才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有人多管闲事,尺子没挨够,他只得抄书去了。”
    薛忱哈哈大笑,摇头道:“活该!”笑罢,又道:“三妹,你对阿定,会不会太严厉了些?我总觉得他那个年纪,管得太严了,反而不好。”
    薛蘅出了会神,道:“二哥,我总记得娘去之前对我说的话。”
    薛忱面色一暗,薛季兰临终前的殷殷嘱咐浮现眼前,他叹了口气,道:“也是,阿定这性子,不压着他些,还真能把天清阁给拆了。”
    “嗯,他今天还把船给毁了。”
    “算了,三妹,让他们再造一艘吧。”
    薛蘅恨恨道:“这一艘船,抵得上穷人家一年的花费。他不好好值守,放山民上来求医,反而为了一句话,就―――”
    炉子上的水“突突”直响,她止了话语,将水倒在木盆中,又将药倒进去,端到薛忱身前。
    薛忱忙道:“三妹,我自己来吧。”
    薛蘅蹲下,替薛忱除去鞋袜,将他的双足泡入药水中,十指轻轻用力,替他按摩着双足的穴道。
    “三妹,我―――”
    薛蘅却不理会,用力按上他足底的穴道,许久才开口,语调稍带些不耐烦,“这药到底有没有效?”
    薛忱无声地苦笑,低下头,望着自己那双因在洪水中浸泡太久而自幼瘫痪、十分瘦弱的脚,他慢慢伸出右手,替薛蘅将鬓边一缕散发拨至耳后,轻声道:“好些了。”
    薛蘅动作稍停了一下,又用力按着,低低道:“那就好。”
    “三妹。”
    “嗯。”
    “你真的决定,将《寰宇志》交给朝廷?这可是你耗尽心力才找到的。”
    “是。”薛蘅指间用力,轻声道:“二哥,我时常在想,二十年前,若是没有那场洪灾,我不会成为孤女,与亲人离散。而你,也不会落成这样―――”
    薛忱呆坐椅中,怔怔出神。在滚滚波涛中翻滚挣扎的孩童哀号着、求救着,声声凄怆入骨,这记忆如此深刻,午夜梦回,纠结难去。
    二十年了,若是没有那场洪灾,自己是否还是锦衣玉食的县府公子?是否会是意气风发、策驹踏香的风流少爷?
    可是若没有那场洪灾,又怎会有这些相依为命、情同手足的亲人?
    薛蘅仍低着头道:“二哥,《寰宇志》收于天清阁,等于一堆废纸。只有让它为民所用,才是正道。我们天清阁,看上去是名门高阁,天下景仰。可是这么多年来,却没有做过什么有利于民的事情,我有时都怀疑,天清阁究竟有没有存在的意义。”
    薛忱微笑道:“谁说没有?至少,这孤山附近的百姓就受惠良多,不缺医药,你还免了他们的佃租,又定时定节发放粮物。”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一点田产,咱们只能尽量省着点用,省下来的接济一下附近的百姓。可整个殷国呢?如果再有那么一场洪灾,可就―――”
    薛忱微微点头:“也是,当年如果有《寰宇志》在手,便能对洪灾作预先警告,许多人不用命丧黄泉,南边国土也不会陷于纷乱。”
    他闭上双眼,片刻后又睁开,道:“来接《寰宇志》的,是什么人?”
    “是谢师兄的公子,还有十来人,看上去身手都不错。其中一人,当是仆射堂的吕三公子。”
    “嗯。凭这十余人的身手,只要不是大队人马公开抢夺,保护《寰宇志》应当不是大问题。”
    薛蘅抬起头来,“二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薛忱想了片刻,点头道:“是有些不对劲。不然你也不用把桃花阵变过,更不用改由水路出入。只怕是山雨欲来啊!”
    “嗯,我总担心谢朗不能将《寰宇志》平安带回涑阳,若是落于歹人之手,可就―――”
    薛忱抬头望着屋梁,思忖良久,道:“三妹,你推我去见见谢师侄。”
    谢朗一行在知客的引领下进了悦苑,纷纷除下湿了的衣衫,大家都是粗豪之人,也不讲究,皆光着膀子,更有数人只穿着一条亵裤晃来晃去。
    知客奉上茶来,风桑一看,竟是极普通的粗茶。他本憋了一肚子气,顿时发作,抓起杯子往门外砸去,“奶奶个熊,臭婆娘这般小气!”
    茶杯尚未落地,一只修长的手由门外探出,将茶杯抄住,再灵巧一拨,茶杯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回桌面。
    谢朗与吕青同时抬头,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叹之意。
    “各位贵客前来天清阁,实是怠慢了。不才薛勇,给各位赔罪。”一名蓝衫青年笑着迈入房中。他年约二十七八,眉目俊秀、容止雅逸,进来便行了个通礼,口中不停告罪。
    谢朗听他自称薛勇,知这位是师叔祖薛季兰的长子。多年来,薛勇屡次到京城,在天清阁及朝廷间互传信息,见过他的人都说其长袖善舞、为人仗义,又才华出众,为何薛季兰不将阁主之位传给他,而是传给那性情孤僻的三女薛蘅,还着实让人议论过一番。
    “谢朗见过师叔!”谢朗忙上前行礼,尚未躬下腰去,薛勇袍袖一卷,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托起。“明远切莫多礼,你是朝廷的大将军,薛勇万万担当不起!”
    薛勇的笑声暖如春风,他执着谢朗的手,赞不绝口,“不愧是名震漠北的骁卫将军,当真名不虚传!”又道:“明远,回头你给我说说赤水原一战,我可是钦慕已久啊。”
    赤水原一战,正是谢朗从军三年最得意的一战。听薛勇此言,他顿对此人生出知己之感。
    薛勇再一一与众人见礼,奇怪的是,他竟能呼出大部分人的名字,说的话也面面俱到,让人如沐春风。众人都对这薛勇极有好感,更有人暗中嘀咕,为何天清阁阁主不是此人,而是那臭婆娘。
    只有吕青,不咸不淡地和薛勇见过,便坐于一旁,闭目小憩。
    薛勇又向风桑抱拳道:“实是抱歉,我五弟年幼淘气,还请风大侠多多包涵。”
    风桑被他夸了数句,早已飘飘然,忙道:“不碍事,不碍事。”
    薛勇看了看桌上的茶杯,叹道:“三妹平时自己节俭倒也罢了,贵客到了,怎么还能这样?”
    他唤过知客,“去,到我房中,取最好的云雾茶来。阁主若是问起,就说那是我的私己,拿出来招待贵客,不算违反阁规。”
    又道:“再给每位贵客取套干净衣衫来,虽说大家都是高手,不虞生病,可咱们总得尽地主之谊。”
    众人忙都致谢,说话间,薛蘅推着薛忱进来。她抬眼见到一屋子男人袒胸露乳的景象,“啊”声惊呼,迅即转身,一个起纵,便奔出房门。
    众人哈哈大笑,风桑将祼露的胸脯拍得嘭嘭响,唱道:“妹子哟,你莫要走莫要走唉―――”笑声更是掀翻了屋顶,众人都觉出了一口恶气。
    薛勇笑眯眯地看着,也不说话。谢朗本也颇感畅怀,瞥见吕青面上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一凛,忙止住众人笑声,披上衣衫,踏出房门。见薛蘅正站在廊角,便走上前去,向她的背影微揖一礼,“师叔,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不懂什么礼数,师叔莫怪。”
    半晌都没听见薛蘅说话,谢朗直起身,正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指在隐隐颤抖。她的手指纤瘦细长,没有一丝血色,白得近乎透明,颤抖间如同即将崩裂的玉石。谢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呆立在原地。
    许久,薛蘅才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走回客房。
    此时,知客已换了上好的香茶,送了干净衣衫进来。薛勇也早介绍过薛忱,众人大多听说过天清阁二弟子薛忱医术高超、活人无数,却未料到他竟是残疾人。见他一身白衫,容貌俊雅,唇边笑意温文和煦,皆心生怜意。
    薛蘅踏入房中,冰冷的眼神扫了一圈,转向薛勇道:“大哥,麻烦你和二哥在这里陪陪客人。”
    “是,阁主。”
    薛蘅望向跟进来的谢朗,道:“师侄,你随我来,关于那样东西,我有了决断。” 说罢,她微昂着头,转身离去,谢朗连忙跟上。斜靠在椅中的吕青凝望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薛勇笑了笑,命人摆上酒菜来,亲布箸盏,招呼众人落座用餐。
    薛蘅带着谢朗走了很久,转廊过院,进了一处书阁。阁内典籍浩翰,满室书墨之香。
    薛蘅在椅中坐下,良久不语。谢朗打量着阁内的书册,心头为之一静,见薛蘅并不说话,他也不急,走到西侧,翻看起书册来。
    看得一阵,他眼前忽亮,拿起一本《孝和新语》,望向薛蘅,语带恳切,“师叔,这本书可不可以送给我?”
    薛蘅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道:“这是孝和年间一些奇闻雅事,你一介武将,怎么对这些感兴趣?”
    “不瞒师叔,我对这些还真不感兴趣。只是时常听太奶奶讲起孝和年间的往事,她老人家对这些极喜爱,我想拿这个去孝敬她。”
    薛蘅沉默了一会,声音冷硬,道:“天清阁阁规,所有珍籍,一概不能送人。”
    谢朗大失所望,见薛蘅不再说话,便用心看那《孝和新语》,记下里面的奇闻雅事,想着回去后好在太奶奶面前说说,逗她笑一笑。
    此时天色渐黑,室内未点烛火,渐转昏暗。谢朗看了一阵,想起薛蘅许久都未说话,便放下书来,转过身,见她正依在宽大的红木椅中。最后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投在她的蓝色粗布衣裳上,又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他忽觉呼吸不畅,这昏暗的屋子,满室的古册,令他觉得眼前的不是一个年轻女子,而是一个遗世多年、孑然避世的老道姑。
    黑暗如潮水般涌入室内,薛蘅终于睁开眼,从袖中掏出火摺子,嚓了数下,才将火摺子点燃。她移过油灯,慢慢将火芯点燃,看着烛火一点点照亮屋子,方缓缓道:“明天出发,我和你们一起去涑阳。”
    “啊?”谢朗未料她竟会要求同去涑阳,忙道:“师叔,这回来的都是高手,你放心,《寰宇志》一定会平安送给陛下的。”
    薛蘅神色平静,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的身手,而是《寰宇志》还有最后一节没有参破,尚需十来天的时间。而且里面有些东西,我要详细和谢师兄探讨,必须走一趟涑阳。”
    谢朗只得拱手道:“如此有劳师叔了!”
    薛蘅站起,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从谢朗面前走过,高瘦的身形看上去也如同一道单薄孤寂的影子。
    谢朗还有些话来不及问,她已大步远去。
    春夜清寒,谢朗练了一回枪法,出了身大汗,才回客舍休息。
    吕青尚未入睡,仍在喝着小酒,唱着永远没人能够听懂的曲子。见他进来,笑道:“公子枪法真不错,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哦,是我爹从外面聘回的武术教头。”谢朗洗过脸,换了干净的中衣,躺到了床上。
    吕青也不再问,仍旧喝着酒,不多时,似是醉了,趴在桌面沉沉睡去。
    谢朗调息一阵,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连串的声响,忙睁开双眼,也顾不上披上外衫,疾步走出屋子。
    借着月光,他看见两道影子前后追逐着向东,忙追了上去。待追到一处小山坡,看着四周偏僻了些,才撮唇低呼。
    可大白还在空中与小黑纠缠,没有理会主人的呼哨。眼见两只鸟前后追逐,谢朗只得一路追踪。
    追得一阵,小黑从空中急速飞落,投入了前方一座竹舍之中。
    大白也紧跟着飞入,听到屋内羽翅之声不停响起,谢朗叫苦连天,眼下《寰宇志》未曾拿到,若是得罪了那位掌门师叔,这一路可有罪受。
    他定睛看了看,只见这竹舍极为简陋,仅两间房,均用土泥和着竹蔑片糊就,屋顶铺的也是茅草,只有屋前廊下挂着一盏微弱的风灯。
    谢朗估摸着这里可能是天清阁用来放柴禾或是圈养猪禽的地方,便推开竹舍前的篱笆,唤道:“大白!快出来!”
    刚走出两步,未到屋门前,忽然有女子的惊呼从东边屋内传出,随即是一声凄厉的嘶呼。
    “娘―――”
    嘶呼声含着无限惊恐与痛楚,这女子仿佛在地狱中辗转挣扎、嘶声呼救。谢朗一惊,救人心切,不及细想,疾扑向竹舍。
    未到门前,绷声轻响,谢朗心呼不妙,于空中挺腰转身,连着数个翻滚,才避过竹门上方射出的几支竹箭。
    他尚在地上翻滚,泥地中忽然又弹出十余支削尖了的竹蒿,待他手忙脚乱退至檐下,正狼狈之时,剑光挟着森寒之气破空袭来。
    刃光雪亮,寒意浸人。谢朗临危不乱,避过数招,终于看清来袭之人竟是师叔薛蘅。
    微弱的灯光下,她的脸,竟比那寒刃还要令人惊悚,仿佛所有的血都在瞬间冻凝似的,一片煞白。眸子却偏偏亮得吓人,似疯狂,又似迷乱。
    谢朗连声大呼,“师叔!”
    薛蘅仿若未闻,她长发披散,仅着粗布内衫,呼吸急促而带着嘶声,仿佛暗夜幽灵一般。
    谢朗知她武功胜过自己,又似处于神智不清之中,这般斗下去,只怕性命堪忧。躲闪中他灵机触动,纵身而起,扯下风灯,往院中堆着的茅草上一扔,火光大作。
    薛蘅正持剑扑向他,被这火光耀得身形微滞。谢朗已舌绽春雷,大喝道:“师叔!”
    薛蘅晃了晃,双唇颤抖,苍白如玉,慢慢地,才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闭了下眼睛,又睁开来,依然剑指谢朗,从齿间迸出一字,“滚!”
    谢朗早被冷汗浸透全身,心怦怦跳得厉害,许久才平定下来。见薛蘅披头散发,想起先前听到的那声惊嘶,正象她的声音,便担忧地问了句,“师叔,发生什么事了?”
    薛蘅猛然仰起头,苍白的脸闪过抹红色,厉声道:“半夜擅闯女子居所,谢师兄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谢朗“啊”了声,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是薛蘅居住的地方,不由侧头望向竹舍。
    此时,院内仍有火光,谢朗由竹窗望进去,看得清楚,屋内仅一张竹榻、一桌一椅,榻上,也仅一床看上去盖了多年的粗麻布薄被,再无他物。
    他正惊讶闻名天下的天清阁阁主竟住在这般简陋的地方,寒光再闪,他忙向后跃出数步,吹了声口哨,也不再看薛蘅,急急向外而奔。
    大白从竹舍内扑了出来,小黑紧追不舍,大白回头和它纠缠片刻,听到主人的哨声渐渐远去,不再恋战,追了上去。
    小黑还欲再追,薛蘅冷喝了一声,它在空中盘旋数圈,回转竹庐。
    待周遭再无声息,院中火焰也渐渐熄灭,“呛啷”一声,薛蘅手中长剑落地。她慢慢蹲下身来,望着身前那堆灰烬,颤抖着伸出手去。
    手指碰到灰烬的一刹那,她才似恢复了全部的神智,慢慢抱住自己双肩,低低地唤了声:“娘―――”
    今生今世,再也没有人,在噩梦惊醒时分,将她温柔地抱在怀中―――
    次日一早,众人在前厅聚齐,薛勇早候在那处,命人摆上粥点面食,还有数样小菜。说笑间,薛蘅推着薛忱进来。谢朗抬头,与她的目光对个正着,见她眸色静冷,忽想起她昨夜那惊恐失常的眼神,怔了怔。
    薛蘅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他这才清醒,移开目光。
    薛蘅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符,递给薛勇。薛勇整好衣装,躬身接过,道:“阁主请放心,阁内事务,薛勇定会尽心尽力,还请阁主一路保重。”
    其余人这才知薛蘅也要同行,风桑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谢朗见薛蘅背上用绳索绑着一个长长的铁盒,估计那就是《寰宇志》,便与吕青交换了一个眼色。
    此行任务,仅谢朗一人知道是来取《寰宇志》,吕青作为副手,也只知道要护送一本珍籍回京城,但并不知道是《寰宇志》。至于其余的人,就都只知道是来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一切听谢朗指挥而已。
    来的路上,谢朗便与吕青商量好了回去的路线及护送珍籍的方法。只是都没料到,要护送回去的竟会是个大活人。二人昨夜只得再商议了一番,将原定吕青和风桑各率数人、不离谢朗左右,改成谢朗和吕青各率数人,轮流看护薛蘅。
    两人走到廊下,再定了定路线。少年薛定,施施然从回廊过来。
    今日他头系方巾,一副秀才打扮,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走到谢朗面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谢朗尴尬不已,这声“小师叔”怎么也唤不出口,薛定再咳了一声。吕青在旁,忍不住面露笑意。
    正僵持之际,一名二十上下的女子过来,敲了下薛定的头,笑骂道:“还不快去和三姐道别?”又转向谢朗道:“谢将军莫怪,这小子欠揍。”
    谢朗见这女子明眸善睐,说话伶牙俐齿,正不知她是何人,她已抿嘴笑道:“虽然按辈份,谢将军也得叫我一声‘师叔’,不过我可怕谢将军这声‘师叔’会把我叫老,还是罢了。”
    谢朗忙道:“不敢不敢。”
    薛蘅出来,道:“阿眉。”
    “阁主。”
    “我去京城,二哥也要去洺北替人治病。天清阁就交给大哥和你,阿定这小子,看紧些。还有,今年春粮,比去年多拨三分出去,再让他们多备些防春瘴的药,发给山农们。”
    薛眉一一应是,薛定已奔过来,他攀住薛蘅的右臂,眼圈微红,强忍着没落下泪来。
    薛蘅却再向薛眉叮嘱了几句,才看向他,冷冷道:“今年年考再不过关,明年你就不得随四姐去放粮。”
    薛定怔了怔,转而大喜,“三姐说话算话?”
    薛蘅将他攀住自己右臂的手扳下来,推着薛忱往大门走去。
    薛定望着薛蘅高瘦的背影,只差没跳起来,又向薛眉挤了挤眼睛。薛眉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轻声道:“还不赶紧用功,三姐这个恩可难得。”
    薛定笑得眼睛开了花,和天清阁弟子们一起将众人送出大门。眼见薛蘅背影快消失不见,猛然挥手大呼,“三姐,给我带涑阳的红枣糕回来!”
    薛蘅脚步顿了一顿,也不回头,领着众人消失在山路拐弯处。
    空中,传来数声雕鸣,一黑一白两道羽影追逐着,只是不再象昨日那般激烈,偶尔还并肩盘旋。
    薛定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噘嘴道:“做人真没意思,还不如小黑自由自在,下辈子我一定要做鸟!”
    薛勇哈哈大笑,拍了一下他的头,“快回去上课,想做鸟,下辈子吧。”
    众人在薛蘅带领下出了桃林,打马东行。这一路行得极快,也未在城镇投宿,直至入黑以后,才在一处树林停下来。
    谢朗值守上半夜,带着风桑等人,围坐在薛蘅左右不远处。
    这一众高手虽是粗豪汉子,但也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一路西来时,若说还有几分轻松,会开开玩笑、说说粗鄙下流的话,但下了孤山后,便都知不能有丝毫懈怠。虽然表面上装作夜宿在外的商旅,但都神经高度紧张,或坐或仰,或靠住树干,守护在薛蘅四周。
    薛蘅却对众人视若无睹,细嚼慢咽地用过干粮,又盘膝而坐,闭目练功。
    夜渐深,满天星斗在夜空中闪烁,大白和小黑不知追逐到了何处,周遭静谧如水,仅听到吕青那一组人马的轻鼾,还有马儿的喷鼻声。
    谢朗靠住树干,仰望夜空中繁星点点,忽然十分怀念在军营中的日子。虽说条件艰苦,时刻生死一线,又要和裴无忌等老将处理好关系,还不时受到朝中某些力量的制肘,但总是热血杀敌、快意沙场,不似今夜这般,谨慎小心,只为守着一个古怪女子。
    他侧头看了看薛蘅,见她还在闭目打坐,想起昨夜她持剑而立、面色苍白的样子,忽觉似有一层夜雾笼罩在她的身上,迷蒙难测。
    风桑悄悄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我要大解。”
    “去吧,行动快些。”
    风桑进了树林,过了一会,他拎着裤头,嘴里哼着首小曲,慢悠悠走出来。
    谢朗听他哼的《十八摸》,皱了皱眉头。风桑已走到薛蘅身后,经过时,似是不小心,右膝轻轻碰了一下薛蘅背上的铁盒。
    薛蘅双眼陡然睁开,也不见她如何拔剑,寒光凛冽,如腾龙出水,吓得风桑在地上连续几个翻滚,才避过她这数剑。
    只是这样一来,他的手便无暇顾及,他裤头尚未系好,这长裤,便在翻滚之时褪至了膝头。
    谢朗迅速扑来,薛蘅手中的剑一横,剑刃被火堆照映着发出一道寒光,掠过她的脸庞。这一刹那,谢朗甚至能看清她紧闭的眼皮,以及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不及抓住薛蘅的手,她已闭着眼睛,长剑疾挥,风桑额前一绺头发飘飘落下。她迅速转过身,冷声道:“谁再靠近,不要怪我的剑不长眼睛!”
    风桑手忙脚乱地将裤头系好,恨恨地盯了薛蘅一眼,但面上隐有惧意,慌慌张张地坐了开去。过了片刻,他才觉额头隐有疼痛,用手一摸,竟是殷红的鲜血,这才知薛蘅的剑气在割断头发的同时,也割破了自己的肌肤。
    众人都是高手,看出薛蘅这一剑的厉害,都暗中咋了咋舌。
    吕青那一组也被惊醒,纷纷坐起,执了兵刃,见并未出事,才又躺回原地。谢朗想了一下,过去轻声道:“三哥,你帮我看着片刻。”
    吕青似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点头道:“小惩即可。”
    谢朗笑了笑,回身走向树林深处,经过风桑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风桑只得跟上。
    谢朗走到树林深处,回过头,负手微笑道:“咱们从军中回来,仅在京城呆了一晚,风郎将想来还未到兵部卸职?”
    按殷国军法,出征的将领回朝后,都需到兵部卸职,才算正式完成任务。风桑听言点头道:“是。”
    “很好,我也没有来得及到兵部卸职。”谢朗微微而笑。
    风桑愣了片刻,才想明白谢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顿时面色发白。
    谢朗军职是骁卫将军,风桑本只是一名校尉。不过他是平王乳母的儿子,平王对乳母感情深厚,才将他提到了郎将,但比谢朗还是差了数级。
    此时,风桑听到谢朗把军职搬了出来,想起当日出征岷山,如狼似虎、眼高于顶的骁卫军们对当时才十七岁的谢朗颇为不服,屡有刁难。谢朗先是在三日内连挑骁卫军内十名高手,后又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带着骁卫军力守谷口,斩杀敌军三名大将,最终慑服骁卫军。
    收服骁卫军后,谢朗定下比平王中军和武卫军更严厉的军规。三年来,骁卫军风头远压武卫军,如同一块铜墙铁壁,就连老将裴无忌都发出“骁卫军骁勇有谋,谢明远天生将才”的感叹。
    风桑想起谢朗治军的严厉手段,吓得双腿发软。这才知道来的一路上,谢朗只不过是顾着平王的面子,才对自己有所容忍。
    谢朗微笑道:“我早向大家说过,下孤山,便是我们此行任务的真正开始。”
    风桑垂下头,低声道:“请将军惩罚。”
    “我若此刻把军规搬出来,你必定不服。”谢朗揉了揉手腕,估算了一下风桑的身手,道:“这样吧,咱们过过招,十招之内,你若能抓到我的右臂,今晚之事就算揭过不提。”
    吕青守在薛蘅身边,听到树林里隐隐传出的声音,笑着摇了摇头。
    不多时,谢朗揉着右腕,步履轻松地出来。吕青嘴角含笑,仍旧回到自己那一组睡下。谢朗挥了挥手,值夜的高手散开了些,他在薛蘅身边蹲下,斟酌片刻,轻声道:“师叔。”
    薛蘅并不出声,谢朗道:“师叔,您看,咱们这一行人,装的是商旅。”
    薛蘅还不出声,谢朗只得续道:“为免暴露目标,师叔,我想过了,这东西还是放在我身上比较妥当。”
    薛蘅直至还气入谷,才缓缓睁开眼睛,瞥了谢朗一眼,又望向前方,淡然道:“这十来个人,身手如何?”
    “除了个别人,都称得上一流高手。”
    “如非千军万马,明着过招,能一举拿下这十余名高手的,当世有何人?”
    谢朗思忖片刻,道:“除非我殷国三大侍卫统领率龙城八卫,丹国云海十二鹰,北梁国傅夫人率七大弟子,又或者是剑南穆燕山手下十八将领悉数出动,方可办到。”
    “除去三大统领,其余三派力量可会出现在我殷国境内?”
    “几乎不可能。”
    “那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要来夺这东西,必得是暗袭。”
    “是。”
    薛蘅斜睨了他一眼,道:“师侄一直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和敌军作战,江湖上的事情,你可能历练得少了些。对付暗袭者,我经验比师侄多,所以东西还是放在我身上妥当一些。”
    谢朗闻言,大为不服,尤其是薛蘅说这话时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轻视之意让他心头如同梗了一根刺,便脱口而出,“可是师叔,你是女子!”
    薛蘅半闭着的双眼顿时全部睁开,她盯着谢朗,目光寒冷如冰,声音似轻蔑、也似不忿,“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
    女子如何?女子就应当如太奶奶般慈祥可亲,如同四位姨娘般温柔,或者象珍珠舫上的姑娘们美艳动人,又或者,象柔嘉那样天真娇媚。又岂有象你这般,冷冰冰、硬梆梆,整天穿这一套死气沉沉的旧衫,讲话走路刚硬如同男子,哪有半分女子之态?
    这话谢朗终不敢说出口,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师叔,人有三急,难不成,你上茅厕时,也要这些男子汉们守着不成?”
    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妥,眼见薛蘅就要发怒,忙退后了两步。
    薛蘅一瞬后也恢复平静,只是不再看谢朗,闭上双眼,良久,冷冷地迸出一句,“憋着!”
    “啊?”谢朗心里嘀咕了一句:你憋得住吗?可他也不敢再劝,更无法说出让薛蘅装扮成男子的建议,只得静静守在一旁。
    夜渐深,淡淡的月光洒下来,薛蘅端坐的身影若隐若现。谢朗也分不清,身前坐着的,究竟是一个真实的人,还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次日凌晨上路,谢朗便留了心,倒看薛蘅要憋到何时。众人打马疾行,直至日上三竿,经过一处村庄时,薛蘅才下马入了户农家。谢朗将手一挥,这十余名高手便将那农家的茅厕围了个严严实实。
    等她再出来,谢朗用眼角瞥了瞥她。薛蘅视若无睹,面无表情,继续上马。
    这日黄昏下了一阵暴雨,雨势来得十分急,几句话的功夫便将众人淋得湿了身。谢朗等人纷纷换过衣衫,却见薛蘅仍穿着湿了的衣裳,始终不曾将背上的铁盒解下来,换上干净衣物。
    谢朗对这位掌门师叔叹为观止,便打消了从她手上将《寰宇志》接过来保管的念头。
    接下来数日,薛蘅与谢朗之间始终冷若冰霜,但大白与小黑却日渐和睦。最初两只鸟儿还常起战火,大白虽然个头上占了些便宜,打斗时压得小黑无还翅之力,但谢朗碍于薛蘅,只得屡次制止了大白对小黑的追击。如此数次,大白竟似知道小黑是不能欺负的,便转变了对小黑的态度,不再轻易挑衅。再过数日,已可见两只大鸟在蓝天白云下并肩翱翔的优美姿态。
    这十余日倒也平安无事,众人昼行夜宿,这一日终于到了长歌渡。
    长歌渡是津江由西至东最重要的一个渡口。“长歌起,津河渡,十八弯,泪无数”,此谚语说的便是津河行船之艰难。但津河贯穿殷国境内,并将下游的梁国分为北梁南梁,最终汇入东海,所以自古以来,津河船运便是殷国最重要的交通方式之一。
    谢朗来之前,便与平王商议过,均觉得如果走陆路,万一泄露风声,来夺者暗袭手段将层出不穷。唯有走水路,由长歌渡顺津河放船东下,要面对的暗袭将少很多。
    更主要的是,津河上势力最大的排教,其教主左长歌与皇后乃手帕之交。平王虽不知母后与那江湖教派的教主到底有何渊源,但左教主多年来对平王一系时有援手,这倒是不庸置疑的。
    谢朗到了长歌渡,秘密找到排教分坛,出示了信物。排教长歌分坛郭坛主也早得密令,准备好了一艘排教内最为坚固的船只,派了数名最富经验的船夫,又亲自执鞍拉辔,将众人送上船。
    起帆之时,长风渐起。白色的帆布被风吹得如同拉满的弓,推着船只如同利箭般向前行驶。
    河中波澜暗涌,白沫丛卷。船尾舢板上,操舵的船夫赤祼着上身,袒露着精壮黑油的上身,俯仰间唱起津河船夫千百年来传唱不衰的号子:
    “嗨—哟—嗬……
    嗨—哟—嗬……
    号子起我一身汗,
    岸上的妹子看过来,
    号子起我一身胆,
    岸上的妹子看过来,
    出了汗,有了胆,哥哥我要过锁龙堆―――”
    放舟东下,行得极快,数日便越过万重山峦,这日已是锁龙堆在望。
    午后,天空渐转阴沉,风自河面吹过来,将薛蘅的衣衫吹得鼓鼓作响。她站于船舷一侧,望着两岸疾掠而过的青山高崖,轻轻地说了句,“起风了。”
    吕青站于她的身侧,眯起眼,负手望着岸边黑黝黝的岩石,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要起大风了―――”
    谢朗听到二人对答,看了看天色,但觉阴霾渐重,周遭水雾弥漫、江天一色。
    空中传来数声雕鸣,谢朗抬头,只见大白与小黑正在空中盘旋,黑白双羽,时而低飞掠过河面,时而高起在山间翱翔。
    薛蘅也抬头看了看,低低地吟出一句诗,“江天漠漠双羽飞,风雨滔滔孤帆远―――”
    吕青正要说话,船头的船夫已在凛凛江风中大声吆喝,“哥儿们,加把劲!打起精神!锁龙堆就要到了―――”
    风愈大,吹得船身摇摇晃晃。河面不时激起数尺高的水花,浪花破碎后又在水面生出一个个灰白色的漩涡。
    船夫们个个神情郑重,身上肌肉也绷到极致。船只拐过一道弯后,一块黑色巨礁横亘在眼前。
    “锁龙堆!”薛蘅、吕青、谢朗同时轻呼一声。
    “锁龙堆,夫崔嵬。出津河,当孤道。镇夔龙,不可摧―――”
    生活在津河两岸的人,都听过这首民谣。相传上古始祖女娲补天后,剩下一块石头没有用上,便打算将此石送回大愚峰。她经过津河时,恰逢津河有恶龙作乱,生灵涂炭,女娲便将此石投入津河之中,把恶龙锁在了巨石之下。
    巨石黑黝深峻,挺立在河道中。风平浪静时,船夫们可将它作为导航用的指示,安全转过这“津河十八弯”中最危险的一个弯道。
    但如果风大浪急,“锁龙堆”横亘在水中,激起万丈狂澜,卷出千重漩涡,回水可达至河道转弯处,在转弯处再激起无数水漩。船只在转弯处遇到水漩,若是一个掌握不当,失控后便会直撞上“锁龙堆”,舟覆人亡。千百年来,“锁龙堆”向西一面的岩石上暗迹斑斑,正是无数舟毁人亡悲剧的见证。
    三人望着前方那块巨礁,俱各沉默,良久,谢朗方叹了声,“当年―――”
    谢朗之父谢峻主持了二十年前大洪灾的抢险救险及之后的水利防治工程。当年洪灾之惨状、治河之艰难,他在训育谢朗时多有提及。更重要的是,谢朗外祖父郭氏一族生活在定州,当年洪灾突发,定州决堤,郭氏一族来不及逃出,几乎全族倾覆。消息传至涑阳,谢朗亲娘已是临近产期,闻到噩耗伤心过度,生下谢朗后便撒手人寰。
    二十年前,洪魔肆虐、狂澜万丈时,这块高达数丈的巨石也被淹没在滚滚洪涛中。无数从上游被卷进洪水中的人畜,撞上“锁龙堆”后尸骨无存。
    谢朗望着巨礁,感慨万千。河风卷得他袍衫飒飒,他稍微侧身,视线掠过一边的薛蘅,只见她双眉微微蹙起,似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她的身体也在轻轻颤抖,但在她的极力控制下,几乎微不可察。
    谢朗心中微动,忽然想起那夜在竹舍前薛蘅迷乱癫狂的情形,不由再仔细看了她几眼。
    此时风急云低,薛蘅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紧贴在身上,连她双肩锁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衬得她高瘦的身形越发孤寂。
    薛蘅似是有所察觉,将身子侧开去,背对谢朗,但她的视线仍不时望向那“锁龙堆”。
    风越发大了,巨浪拍上“锁龙堆”,发出令人心颤神惊的惊天巨响,一下又一下,仿佛没有止歇的时候。
    舱门开启,风桑走上船板,他正哼着小曲,手中还握着没来得及披上的外衫。他走到谢朗和薛蘅之间,抬头看了看天,低声咒道:“这该死的天老爷。”
    说话间,船身有些晃动,加上一阵大风刮来,风桑没有站稳,右手去抓船舷,握着的外衫便脱手而去,被风越卷越高,直入云霄。
    本在船帆上方低低盘旋的小黑精神一振,瞬即拍翅,直追那黑色衣衫。停立在桅杆上的大白也一拍翅,急急跟上。
    风桑仰头笑道:“乖大白,快给爷把衣衫叼回来,爷赏你肉―――”
    他话语未落,船尾船夫失声而叫,叫声中满是惊恐,“不好了!船破了!”
    薛蘅第一个扑向船尾,吕青和谢朗几乎同时间扭身。三人扑到船尾处,只见船底不知何时竟破了一个大洞,浑黄的河水正一个劲地往上冒。
    谢朗当机立断,喝道:“放舟!”同时向薛蘅迈近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吕青疾扑向船舱,一瞬后,一道银影从舱中急射而出,伴着他的喝声,“公子!”
    谢朗接住自己的长枪,微一侧头,向薛蘅道:“师叔,你不得离我左右!”
    此时舱内各高手也纷纷扑出来,谢朗这一组的围过来护住薛蘅,吕青那一组则去解大船一侧的小舟。
    水越涌越急,越涌越多,船身渐渐发出“喀嚓”的声音。船夫们极力想控制住在风浪中不停摇晃的大船。可大船仍剧烈摇晃,被波涛卷着疾撞向“锁龙堆”。
    气势磅礴的“锁龙堆”耸立在前方,随着船只越逼越近,巨石在人们的视线中也越来越大,似要当头压下。谢朗等人抬头看着那不住逼近的巨石,仿佛透不过气来。狂风吹得众人站立不稳,前方浪花冲上巨礁,再激起无数银花,溅到众人的脸上。
    谢朗目光如电,穿破水雾浪影,紧盯着巨礁上那数十个黑色身影及他们手上的弓矢和精钢飞爪。
    眼看大船已到了黑衣人的扑袭范围之内,谢朗手中长枪在船板上用力一顿,借力扭身,与薛蘅同时扑向小舟,同时怒喝,“拦住他们!”
    西边一道电光闪过,伴着这道电光,是疾射而来的漫天利箭。众人拨开第一轮箭影,巨礁已近在眼前。
    此时,谢朗与薛蘅同时跃下大船,落在小舟上。吕青抓了一名船夫上了小舟,风桑和另两名高手随即跟上。
    巨礁上落箭如雨,逼得其余的高手没有办法再去解另外的一艘小舟,无法跟着谢朗等人离开。
    黑衣人们居高临下,继续放箭。高手们边挡边退,也来不及护住那几个船夫,船夫相继死于乱箭之下,大船便如同脱缰的野马,“轰”地撞上了“锁龙堆”。
    碎屑满天,波浪巨涌。谢朗等人坐着的小舟被抛起丈许高,再落下时,薛蘅怒喝一声,右手长剑如闪电般掷入水中,水面涌上一道血影,转瞬不见。
    谢朗不知水底还藏着多少暗袭者,见薛蘅已没有兵刃,“啪!”他用力将手中长枪拦膝折断,把带枪头的一截塞在了薛蘅手中。
    吕青紧护住船夫,船夫也知生死一线,拼尽全力将小舟稳住。但风高浪急,小舟如同落叶,不停在水面打旋。
    薛蘅再发出一声怒喝,急速俯身,但枪尖不及入水, “咔嚓!”小舟已发出破裂之声。船夫面上闪过绝望之色,忽然纵身一扑,跃入水中不见踪影。
    谢朗知小舟已不可救,他猛然伸手,紧握住薛蘅的右手,足尖用力,带着薛蘅在空中跃出一道弧线,远远落入河中。
    河水迅速将二人吞没。下沉间,水流的大力将薛蘅与谢朗冲散。谢朗竭力睁大眼睛,无奈河水急涌,水下昏暗无比,一瞬间便不见了薛蘅身影。
    谢朗心急如焚,他水性一般,凭着雄浑的内力在水中摸索了一阵,仍未找到薛蘅,只得浮出水面。
    水面,风大浪急、乌云压顶。那十余名高手有几名正在残破的大船上与黑衣人激战,还有几名不见了踪影,想是已经落水。
    谢朗只得再度深吸一口气,用力潜入水中,寻找薛蘅,直到憋不住时才再升出水面。
    如此数回,当最后一次跃起时,他终于发现右前方不远处,薛蘅正与两名黑衣人展开殊死搏斗。
    谢朗大喜,奋力游了过去。那两名黑衣人水性高强,在水中运招转身都十分灵活,其中一人正面缠住薛蘅,另一人则去夺她背后的铁盒。
    薛蘅水性极好,但她要护着身后的铁盒,正面施招便有些不便,何况她长剑已失,使的是谢朗递给她的一截枪尖,颇不顺手。谢朗尚未游到她身边,便听到她压抑着的一声闷哼,显然已受了伤。
    此时,她身后黑衣人的右手已抓上了那个铁盒,薛蘅银牙暗咬,反手将枪尖向后递出,刺入那黑衣人的左肩,同时双腿用力一蹬,避过前方黑衣人志在必得的匕首。
    她用力一蹬,身子恰好向谢朗撞来。谢朗伸手搂上她的腰,将她向后一带。薛蘅右肘击上他的胸前,谢朗飘开些,她将他衣衫扯了一下。谢朗会意,二人同时吸气,沉入水中。
    水中浑浊一片,模糊中,薛蘅扯着他肩头的衣衫向右前方游去。谢朗怕她再度不见,用力反抓住她的左手,薛蘅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二人一同向前潜游。
    游得片刻,谢朗瞥见一道黑影破水而来,黑影手中的匕首清晰可见。他心急下猛地将薛蘅往怀中一拽,这股大力带得他的身躯在水中转了个圈,那黑影手中的匕首便刺入了他的肩头。
    他肩头一痛,本能下张口,又吞进数口水。此时,黑影已与薛蘅展开了水下激战。谢朗忍着剧痛游过去,他意识渐渐模糊,却仍奋力游着,终于在失去意识之前,死死地抱住了那道黑影。
    谢朗并不喜欢水,更不喜欢津河。
    谁也不知道,以治河闻名天下的工部尚书谢峻之子,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涑阳小谢竟会这般的讨厌水。
    谢朗年幼时便知道,是津河夺去了外祖父一族的性命,从而也夺去了娘的生命。人人都说他锦衣玉食、含着金匙长大,他却总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他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缺了什么。有太奶奶和四位姨娘如珠似宝地哄着,有爹严肃端方地训育,有才高八斗的东席授课,甚至还有江湖高人单爷爷夜夜传授武艺,他却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讨厌水、讨厌津河。所以即使谢峻的戒尺落得再响,他也不愿意学那些数学水利工器,不喜欢读那些子曰诗云,只是一门心思练武学兵,希望从军杀敌、浴血沙场。
    他总觉得,死在沙场上,才是男儿最好的归宿,才会觉得这一生很圆满,再无缺憾。
    直到十岁那年,他被景安帝钦点为平王陪读,日日进宫上课。有一日放学后,他随平王入嘉仪宫向当时的谆妃、现在的皇后娘娘请安,见到柔嘉被谆妃温柔地抱在怀中,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津河。
    可是,此刻,这该死的津河水将自己包围、淹没,这轻柔的感觉,为何会这么象娘的怀抱呢?不,象多年来,梦中的娘抱着自己的感觉。
    有人向自己游了过来,是谁?那在水中如莲花般飘扬开来的黑发,那细柔的腰肢,那低低的呼唤,是不是娘?他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娘的模样,可娘的脸一片模糊。
    娘向自己游来,向自己张开了双臂。
    谢朗由喉间发出一声呻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投入了那双手臂之中―――
    是娘吗?真的是娘吗?
    谢朗不敢确定,却不愿放手,他怕这一放手,就是再次的阴阳两隔、永世不见。娘似乎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只得再抱紧些。
    娘要将他的手扳下来,他很恐惧,怕再度被娘遗弃,用尽全部的力气,紧紧抱着,然后就陷入了梦里。
    这是一场幽远的梦,梦里,他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浮。有什么总在挤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窒息难耐。
    他终于忍不住,剧烈咳嗽着,咳得胸腔剧痛,才从这场梦中醒转,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入目是一对黑溜溜的眼珠,谢朗许久才止住咳,笑着搂住身上的大白,“小子,你老子还没死,你就骑到老子身上了?”
    大白昂亮地叫了声,似是充满喜悦,小黑飞过来,也昂首鸣叫。
    谢朗转头,正对上吕青的笑容,“公子可真是命大。”
    脚步声响,风桑急奔了过来,喜道:“公子,你总算醒了!”
    谢朗逐渐清醒,猛然翻身坐起。吕青按住他,微笑道:“放心吧,公子,是薛阁主将你带上岸的,她自然也没事。”
    远处,一个蓝色的身影正静静坐着,她背上也仍背着那个铁盒。谢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喘着气躺回地上,问道:“这是哪里?”
    吕青低声道:“估计在锁龙堆下游三十里处。我和风桑毙了几人,抓了一块木板,正碰上薛阁主带着公子游出水面。薛阁主带我们潜了一
    不住暗暗瞟了瞟远处那个蓝色的身影。
    难道是她?
    吕青道:“公子,此处不可久留。”
    谢朗豁然起身,大步走向薛蘅,在她身后长长一揖:“谢朗谢过师叔救命之恩。”
    薛蘅沉默着,许久,才冷哼一声,声音也似乎带着丝恼怒:“记住,我从来没有救过你。”说罢,向右前方的灌木丛走去。
    谢朗隐隐感到不安,此时却也无法细想,只得和吕青、风桑将歇整的痕迹去掉,匆匆追上薛蘅。
    薛蘅走得极快,也似是对这里的地形比较熟悉,带着三人穿过灌木林,再折向西北,进入崇山峻岭之中,直至天黑,她才停下脚步。风桑
    声。
    薛蘅听见,面上微恼,又似挟着几分怒意。
    谢朗踌躇片刻,道:“敢问师叔,这是何处?”
    “定州西北约五十里路的菅山。”薛蘅并不看他。
    谢朗听到“定州”二字,想起外祖父一族和娘,眼神竟莫名地不受控制,往薛蘅胸前看了看。
    此时薛蘅身上衣裳尚未干透,纵是天黑,以谢朗的目力,仍看得清她胸前湿漉漉一片,他愣了一下,旋即硬生生移开目光,所幸天黑,无
    人发觉。
    吕青用树枝在地上胡乱画了片刻,抬头道:“薛阁主。”
    “三公子请说。”薛蘅对吕青说话倒比较客气。
    “依阁主看,先前截杀我们之人,是何来历?”
    薛蘅仰头想了想,道:“不知三公子是否听说过津河三蛟?”
    “津河三蛟?”吕青点头道:“能弄翻排教的大船,在阁主眼皮下凿沉小舟,并在水下伤了谢公子,除了左长歌之外,当世确实也只有津
    河三蛟可以办到。不过他们已退隐江湖多年,为何------”
    谢朗摇了摇头,“津河三蛟应该只是受重金出山,负责沉船伤人,真正的主使是那些黑衣人的主子。”
    “公子可看出他们的来历?”
    谢朗不答,转向薛蘅道:“师叔,风声已露,那些人不会罢手。眼下咱们只能到定州,让当地州衙协助,请朝中再加派人手过来。”
    薛蘅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了,那些人短时间内难以追来,咱们先在这里歇上一晚,明天赶到定州。”
    吕青也无异议,风桑则往地上一摊,摆成一个大字,迅速沉睡。
    谢朗肩头伤口疼痛,心里又梗了一根刺,无法入睡,便负责值守上半夜。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一边打坐练功的薛蘅,想起水下之事,总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又无从说起。正憋得难受,忽见薛蘅往密林深处走去
    ,忙即跟上。
    黑暗中,薛蘅停住脚步,冷冷道:“站住!”
    谢朗站住,见薛蘅再往前走,只得又跟上。
    薛蘅再停,他也停。
    她再走,他仍跟着。
    如此数次,薛蘅终于恼了,猛然折下一根树枝,没头没脑地向谢朗抽来。
    谢朗也不敢还手,见薛蘅似是极怒,左躲右闪间低声道:“师叔,我、我不是故意的。”
    薛蘅越发抽得急了,谢朗仍只是躲闪。薛蘅抽得一阵,忽然手腕劲翻,树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弹上他的面颊。
    谢朗眼睛火辣辣地疼痛,他索性不再闪躲,任薛蘅抽打,大声道:“师叔,是我不对,但我不是故意抱着你的。师叔救命之恩,谢朗没齿
    道歉,她又怕远处的吕风二人听见,只得怒道:“住口!”
    谢朗仍梗着脖子道:“师叔要打要杀,我不会眨一下眼睛。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绝不是那种死到临头还要占女人―――”
    薛蘅怒哼一声,树枝疾点上谢朗的哑穴,转头就走。
    谢朗“啊啊”两声,仍旧跟上。薛蘅猛地回头,咬牙道:“我―要-小-解!”
    谢朗不敢再追,只能愣在原地。过得片刻,薛蘅回转,顺手解了他的哑穴,大步往原地走去。
    谢朗跟上,仍道:“师叔,您若不原谅我,我―――”
    薛蘅猛然停步回头,寒星似的眸子紧盯着谢朗,“你要我原谅你,是吧?”
    谢朗连忙点头,薛蘅缓缓道:“那你给我听着,记清楚了:我,从来没有救过你,你是自己游出水面的!可记住了?!”
    谢朗愣住,转而想到薛蘅是天清阁阁主的身份。两百多年来,为维护本派利益,以免女子归于夫家后心生外向,天清阁曾立下过阁规,阁
    也减轻了许多。
    天蒙蒙亮,四人便再上路。翻过数座山头,天大亮时,薛蘅指着前方道:“再过两座山,便可看到定州了。”
    吕青笑道:“阁主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啊,阁主是定州人吗?”
    “不是。”薛蘅摇头,“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
    风桑啧了声,又嚷道:“定州这穷山沟,走这么久没见一户人家,饿死了。”
    四人都觉有些肚饿,奈何现在是春季,也找不到野果子充饥。薛蘅道:“再走走,前方应该会有人家。”
    风桑只得抚着肚子跟上,偏偏他可能昨天多喝了几口河水,此时竟拉起肚子来,不时跑进一边的树林,如此十余次,已是面色发白、双足
    吕青提衫纵身,在屋子前后左右查探一番,出来点了点头。谢朗放下心,向那低头扫地的老者抱拳行礼,“老丈则安。”
    老者仍在低头扫地,谢朗再说了声,一名男童笑着跑过来,“他老了,听不见。”
    谢朗只得凑到老者耳边大声道:“老丈!”老者却还是没有抬头。
    男童们已大声叫道:“爹!”不多时,从山林走出一名挑着粪桶的中年汉子,他上下打量了四人几眼,疑道:“你们是―――”
    谢朗抱拳,“这位大哥,我们在山里迷了路,饿了两天,不知大哥可否行个方便,卖点吃食给我们。”说着从腰间掏出一锭碎银子。
    中年汉子双眼发亮,连声道:“有有有,快请进吧。”放下粪桶,接过银子,又道:“只是我家婆娘前几年就死了,家里没女人,我只能
    做一点粗食,各位莫嫌弃才好。”
    四人迈入堂屋,薛蘅眼神扫了一圈,微微愣了愣,也未说话,在桌边坐下。
    不一会,两名男童端了茶盘出来,其中一名稍大些的声音清脆,“爹爹说了,请各位贵客先喝茶,他正在煮面条,一会就好。”
    风桑眉花眼笑,端起茶杯,咕咚几下便入了肚。谢朗也口渴难耐,端起茶杯,却见薛蘅叹了口气,将一杯茶缓缓倒在地上。
    谢朗将已到唇边的茶杯慢慢放下,唤道:“师叔。”
    薛蘅眉头微蹙,似在追忆着什么,很久又叹了一口气,轻声唤道:“明远。”
    谢朗第一次听她这么叫自己,不由讶然。薛蘅已接着说道:“你骁卫军中有一名校尉,姓雷名奇,你可有印象?”
    谢朗眉头微皱,隔了一阵才答道:“雷奇为人正直,多有战功,可惜―――”
    “是啊,他死于高壁岭一战,真是英年早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他的二十岁生日。”
    吕青转动着茶杯,问道:“阁主怎么会认识这位雷校尉?”
    薛蘅道:“雷奇的姑姑,是我天清阁坤字系的弟子,算起来我要叫她一声师姐。我与她关系很好,雷奇年幼时,他姑姑还带着他在天清阁
    住过一段时日。那孩子很聪明,可惜死在了高壁岭。”
    谢朗脸上也涌上一丝难过,慢慢将茶杯举起,缓缓淋下,叹道:“和丹族三年交战,多少好男儿埋骨异乡,只愿天下再无战事―――”
    风桑也狠叹了两口气。
    薛蘅俯身摸了摸那幼童的脸,柔声道:“你家有没有水酒?”
    幼童的眼珠转了一下,笑靥可喜,“有,婶婶,你且等等。”转身进了里屋。不多时,他再奔出来,薛蘅接过他手中的酒壶,向谢朗道:
    弱冠之礼,唉―――”
    谢朗应了声,出屋上山,不多时捧了一束杜鹃回来。薛蘅端起酒壶,走向桥边,谢朗捧着花,默默跟上。
    吕青看着二人的背影,忽然执起竹筷,在桌上轻敲着,漫声吟唱。
    “铁骑―――起,妃子―――别,相顾泪如雨,夜夜指故乡―――”
    谢朗随着薛蘅走到石桥边,看着她洒下水酒,耳边听到她极低的声音,“跳!”
    谢朗毫不犹豫,纵身跃下石桥。风自他耳边呼呼刮过,还传来木屋内隐隐的惊呼声,夹杂着一些人的怒吼,“追!”
    薛蘅几乎同时跃下石桥,并肩而落。电光火石间二人已坠至半程,薛蘅忽伸左手,揪住谢朗衣衫,右袖中则弹出一道细绳,射向桥下深崖
    ,便卸去了大部分下坠之力,再落入沟涧时已只激起两团银色的水花,人影倏忽不见。
    等木屋中的所有人都赶到石桥边,只见水雾蒸腾,哗哗巨响,已不见了二人踪影。
    傍晚时分,满山的杜鹃在夕阳的照映下灿若云霞。
    谢朗从杜鹃丛中探出头,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又躺回原地,喘气道:“师叔,你饶了我吧,真走不动了。”
    薛蘅估算着逃了这半日,已脱离险境,也不再强逼他,坐开一些,细细地喘着气。待平静些,她方淡淡骂了句,“没出息!”
    谢朗颇不服气,低嚷道:“师叔,你倒说说,我怎么个没出息法了?”
    薛蘅张了张嘴,倒还真说不出他哪点没出息。论战功、论官职、论武艺,谢朗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她停了一会,说道:“瞧瞧你选的这
    些高手,就知你眼力好不到哪里去!”
    谢朗顿时叫起屈来,“这些个高手,都不是我军中的。有些是陛下选派的人,有些是殿下选派来的,我怎么知道他们会有问题?!”
    他来了兴趣,侧翻身,右臂支颊,眼神灼灼地望着薛蘅,问道:“师叔,你怎么知道刚才那户人家有问题的?”
    最后一抹霞光投过来,照得谢朗双眸闪闪发亮。薛蘅向旁稍移开些,并不回答,但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谢朗只得想了又想,可还是想不出那户人家有何问题,但跳下石桥时,又明明听到有陌生的声音在怒吼着追赶,显见是早就设伏好的人。
    和吕青,究竟谁才是内奸。”
    薛蘅微微仰头,想了片刻,摇头道:“我还真不能确定,但肯定是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是,都有嫌疑。”
    谢朗笑道:“师叔,难道你就不怀疑,内奸是我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吗?”
    薛蘅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你虽然没出息,但还不会是内奸。谢师兄生不出欺师灭祖、祸国殃民的儿子。”
    谢朗心情舒畅,躺在薛蘅身侧,双手枕于脑后,大笑。
    此时夜色深深,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到谢朗爽朗的笑声。
    夜风徐过,送来满山杜鹃花淡淡的清香。薛蘅深吸了口气,却还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中人欲醉。
    她下意识地闻了闻,这才惊觉谢朗躺得太近,几乎便挨到了自己。他因先前落水,衣衫湿透,便稍稍拉开了些,露出半个胸膛,那股气息
    的样子。
    谢朗叹为观止,却又有了几分敬佩。心道若是此人身为男子,入伍从军,只怕义兄裴无忌都要甘拜下风。
    眼见她似是被背上的铁盒梗得有些不舒服,他想了想,脱下外衫,折了几下,轻轻地,塞在了她颈后。
    薛蘅却猛然睁开双眼,右手握着的树枝挟着风声扫了过来。谢朗吓得往后一翻,叫道:“是我!”
    薛蘅收住树枝,站了起来,谢朗的外衫便掉在地上。她低头看了看,愣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他,用树枝将衣衫往后一挑。
    谢朗忙接过衣衫穿上,见她已大步往西北方的崇山峻岭走去,跟上问道:“师叔,我们不去定州吗?”
    “你说呢?”
    谢朗沉默了一会,道:“也只有折道了,那些人只怕张开了天罗地网,在去定州的路上拦截我们。”
    薛蘅走了会,还是问了出来,“你猜出那些人的来历了?”
    谢朗叹了口气,不欲将朝中勾心斗角的这些事情说给她听,便不再开口。薛蘅却冷笑一声,“那些人都是殷国人。殷国的武林人士,明知
    。
    薛蘅大步走着,经过一处山崖时,忽开口道:“师侄。”
    “是,师叔。”
    “你可熟读兵法?”
    谢朗点头,“还行,与丹族作战三年―――”
    薛蘅打断了他的话,“丹族多骁勇,不善诡谋,你读的那点子兵法自也够了。”
    谢朗大为不服。薛蘅停下脚步,指着崖下,侧头看了看他,“若你领兵五千,我领兵一千,在此处作战,你当如何布兵?”
    谢朗心中嘀咕:我五千,你一千,直接灭了你就是,若不能灭,我没脸再活在世上。
    他想压压薛蘅的长辈架子,便细心地看了看周围环境,思考片刻后道:“若体恤下属,不想有太大伤亡,我将以一千五为左翼,一千五为
    ,落入陷阱,阵脚大乱之际,我军集全力攻击你左翼。”
    谢朗心思急转,道:“我当随机应变,右翼绕后方援助左翼。”
    “从何处绕道?”
    谢朗指着崖下右前方一处灌木丛,“当由那处直插左翼。”
    薛蘅嘴角嘲讽意味更浓了些,转身在一旁的灌木丛找了片刻,折了一根枝条,递给谢朗。谢朗接过枝条看了许久,不明要领,抬头问道:
    霆一击吗?”
    谢朗傲然一笑,“我骁卫军的兄弟,个个都不怕死。不管战况如何,军令一下,他们绝不会退缩一步,定与你军血战到底!”
    崖风飒飒,他当风而立,肃然望着薛蘅。那份从目中透出的锋芒,让薛蘅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又慢慢移开视线。
    她遥望南方,缓缓道:“若是我方这一千人,是由剑南穆燕山及他手下十八虎将率领呢?”
    谢朗禁不住微吸了一口气,却不再说话,面色凝重地望向南方。
    二十年前,津河大洪灾,生灵涂炭。津河平原的上百万民众纷纷南下逃难。他们携家带口,一路南下,越过津南平原、越过天险济江,最
    返。
    加上殷国一直在北方与丹族激战,国力损耗严巨,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方国土一寸寸落入叛军之手。
    谢朗遥望南方,轻声道:“师叔,你方才所说这一役,莫非就是穆燕山率一千人,斩杀洪氏数千大军的天门山之役?”
    “正是。”薛蘅微侧头,见谢朗眉头微皱,唇边不由涌起一丝冷笑,“师侄莫非怕了不成?!”
    谢朗转头,迎上她的目光。他眼神澄澈,神情坦然,毫无躲闪与畏惧,轻声道:“我不是怕,师叔。真正的男儿,就应该不畏生死,将这
    出的将才!”
    他越来越大声,说到最后,声音清亮、气势凛然。恍若面前就有千军万马、漫天烟尘,他要持枪纵马、浴血杀敌。
    山风拂来,将他的声音远远的送开去,满山春色,在他这句话下越发灿烂。
    天空中有一个黑点在不停盘旋,似是山间的雄鹰,在振翅翱翔。
    春风拂面,谢朗站在崖边,仿佛有种乘风飞翔的感觉。薛蘅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哼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谢朗忙转身跟上。薛蘅走了很久,才忽然说了一句,“你现在还不是穆燕山的对手。”
    谢朗问道:“师叔,您见过穆燕山吗?”
    “没有。”
    “那―――”
    薛蘅很严肃地望向谢朗,“师侄。”
    谢朗正容拱手,“请师叔赐教。”
    薛蘅似是比较满意他谦逊的态度,嘴角勾了一下,闪过丝笑意,又迅速平复,说道:“你记住:穆燕山这个人,极擅先隐藏实力,迷惑对
    瞒天过海。
    这样边走边说,天近黄昏,二人才找到一处山洞歇脚。谢朗也不感饥饿,又
    摆起了石头阵。直到薛蘅从附近打来山泉水,他仍蹲在地上摆弄着石头。
    薛蘅低头看了片刻,慢慢将水囊递到他面前。
    谢朗抬起头,见她望着自己,神色不再象前段时间那般冰冷,反而带着些许柔和,不由愣住。
    薛蘅见他不接,柔和的神色顿时转为了不耐,将水囊往空中一丢。谢朗忙接住,猛灌几口,又指着地上的石头阵,“师叔,您看这样,可
    不可行?”
    薛蘅唇边慢慢有丝笑意,“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
    谢朗眼神越来越亮,离薛蘅也坐得越来越近。说着说着,他感到内急,边起身边道:“师叔,先停停,咱们等会再说。”
    薛蘅正想说出新的布兵方法,见他竟要离开,便问了一句,“你去哪?”
    谢朗随口答道:“方便方便。”急匆匆出了山洞。
    他方便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又急匆匆跑回来,一屁股坐在薛蘅身边,摆弄着地上的石子,兴奋道:“师叔,我可以来一出水淹七军―
    ――”
    话未说完,他忽觉气氛不对,抬头一看,薛蘅已坐开很远,靠在石壁上合目而憩,脸上似有恼怒之色。
    谢朗大奇,想不明白又是何处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师叔,他不敢去打扰,只得闷闷呆在原地。
    他“水淹七军”的妙计不能说出,这一夜憋得十分难受。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等薛蘅醒来,便又凑上前去,“师叔,你看我那水―――”
    薛蘅瞪了他一眼,并不搭话,大步出了山洞。二人重新上路,谢朗见她始终不开口,只得闷着头跟在后面。
    走了许久,薛蘅终于轻声说了句,“你以水攻,难度太大。”
    谢朗一喜,追上前与她并肩,问:“为何?”
    这一重新开战,便又是大半日。二人渴了就喝些山泉水,饿了就挖些树根充饥。谢朗由防守渐转为进攻,薛蘅思考的时间渐长,话语也渐
    心底。
    谢朗缓缓抬头,见薛蘅正将小黑抱在怀中,低头和它说话,右手则一下下,自头顶至双翅,轻柔地抚摸着它。
    夕阳从西边照过来,将她的人笼罩在一片淡金色之中,她嘴角有着淡淡的笑,这一份笑容,让她的脸显得生动起来。
    就象,云朵自碧空悠然飘过,象翠湖畔,春风吹落樱花似雨。
    原来这个古板师叔,只要不板着脸,这样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谢朗在心中嘀咕了一声,目光又不自觉地扫了扫薛蘅的身材,忽然遐想:她身量看上去和三姨娘差不多,要是穿上自己给三姨娘买的那件
    正胡思乱想之际,“咕噜―――”他肚中传出一连串抗议的声音。
    薛蘅嘴角笑容还未完全收去,抬头道:“我也饿了,可这里确实不好找东西吃。”
    谢朗心中暗骂自己的胡思乱想,略带尴尬笑道:“不怕,既然大白回来了,这个重任就交给它。”
    薛蘅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大白也找不到猎物的。”
    “只要没有全黑,大白便可捉到猎物。”谢朗颇为骄傲地夸口。
    薛蘅嘴角扯了扯,并不说话。
    谢朗少年气盛,当初桊养大白时,便存了些日后有机会要寻小黑晦气的心思。可再见到薛蘅,便要有求于她,不敢稍有得罪,寻仇大计也
    只得搁于一旁,眼见大白和小黑日渐亲密,他若有若无的这份心思无法排解,颇为郁闷。
    此时他存心要让大白的风头压过小黑,便拍了拍胸口,“我敢打赌:半个时辰内,大白绝对可以捕来猎物交给我。”
    他发出手令,大白歪头看罢,拍翅飞向布满晚霞的天空。
    小黑也欲跟上,薛蘅将它按住,继续给它梳理着颈间的片羽,小黑被抚摸得极舒服,眯着眼睛,不再动弹。
    二人在一块巨石下歇息,四周群山环抱,寂静无声。晚霞一点点黯淡下去,大白仍未回转,谢朗坐立不安,不时抬头望着渐渐黑沉的天空
    。
    薛蘅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靠着石头闭目养神。小黑则在她身边跳来跳去,一时去啄她的衣角,一时又用爪子扒弄着地上的泥土。
    眼见最后一缕霞光就要消失,谢朗等得心焦,欲待站起,羽翼轻滑,大白疾如流星,从天而落。
    它的利爪上,正抓着一条垂死挣扎、近三尺长的乌梢蛇。
    谢朗喜笑颜开,笑骂道:“你个小子,差点让你老子打赌输了,还算不赖!”
    他笑着伸出右手,正待接过乌梢蛇,大白却羽翅轻拍,跃向一边正扒弄着泥土嬉玩的小黑。
    乌梢蛇“啪”地一声,落在了小黑面前。
    小黑吓了一跳,往后跳开。大白用爪子将奄奄一息的乌梢蛇往它跟前扒弄,喉间“咕噜咕噜”地叫着。
    小黑侧着脑袋,盯着乌梢蛇看了片刻,再伸出右爪扒拉了几下。蛇动也不动,小黑便失了兴趣,跳到一旁,继续玩弄泥土。
    谢朗的右手停在半空,脸上笑容也僵住,过得一阵,他咧开的嘴角才慢慢收回原状,可已扯得肌肉微酸。他心中大恨,用力拍向大白的头
    ,又怕她闻见,再退开两步,轻声道:“师叔,那边有条小溪。”
    薛蘅摇了摇身边的水囊,听着还有大半壶水,递了过来。
    谢朗迟疑了一阵,低声道:“师叔,我去去便回。”
    “去干嘛?这里不是有水吗?”薛蘅抬头,眉间稍有不耐。
    谢朗终究无法当着一个女子的面说出要去洗澡的话,只得悻悻坐回原地。
    薛蘅大为不解,不知他究竟弄什么名堂,盯着他看了一阵,见他再无动作,便慢慢合上了双目。
    火堆渐暗,谢朗见薛蘅已闭目运功,想着时机已到,不虞她看见,悄悄地脱下了外衫。
    刚要解下内衫,风声响起,谢朗往后一躺,薛蘅手中树枝已指向他咽喉。但她并不看他,头扭向一边,冷冷道:“穿上!”
    谢朗正为了大白不争气之事而郁闷,此时见薛蘅这般强势压人,想起她以前对自己的种种“欺压”,积了很久的怨气发作,倔犟道:“不
    用听我的话。但你堂堂骁卫大将军,说过的话、打过的赌,总会认帐吧?”
    谢朗一愣,道:“那当然。”
    “那好。”薛蘅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你先前让大白去寻吃的东西,可是赌输了的。”
    谢朗急道:“哪里输了?!大白明明是赶在天黑之前抓了蛇回来的。”
    薛蘅睁开眼,瞥了他一下,“你先前是如何立的赌约?自己再重新说一遍。”
    “我说:我敢打赌,天黑之前,大白绝对可以捕来猎物交给―――”谢朗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
    “交给谁?”薛蘅却不放过他,紧逼着问。
    “交给――我―――”谢朗大恨,狠狠瞪了大白一眼,可大白早已和小黑并头而眠,浑没看见主人这剜刀子似的一眼。
    “你堂堂大将军,输了便是输了。”薛蘅唇角嘲弄的笑意抑制不住地加深。
    谢朗无奈,只得将衣衫穿上,嘴里嘟囔道:“穿就穿。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难道你还能管我一辈子穿衣服、脱衣服不成?”
    他忽想起薛蘅也是几天没有换衣服、没有洗澡,难道、她身上就没有臭气?想到此,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薛蘅。
    黑暗中,薛蘅也正好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相触,竟不约而同地心头猛烈跳了一下,又都赶紧转开视线,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春天的夜晚,山风和着泥土草叶的清香,淡淡拂过山峦。
    天地间静悄悄地,只偶尔听见风拂过树叶发出的飒飒轻响。因薛蘅习惯每晚练功至深夜,谢朗便先睡,待她子时收了功,他再来值守下半
    夜。
    可他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被什么压迫着喘不过气来,梦中辗转翻身,忽然惊醒,猛地睁开双眼,急速坐起。
    薛蘅正好收功,见谢朗神情戒备地听着什么,便也凝耳听了听,片刻后道:“是山鸟飞的声音。”
    谢朗却修眉微蹙,再听了阵,道:“师叔,你听!”
    薛蘅再听了听,并不在意,“就是山间的鸟在飞,不是人的脚步声。”
    谢朗却还在听,压低声音道:“师叔,你觉得象不象是有人经过山林,将鸟惊飞的声音?”
    薛蘅很有把握地摇了摇头,“不象。若是人经过山林,将鸟惊飞,鸟儿应当是成群飞起,声音当会更大。现在的声音,只是一两只鸟飞的
    声音。”
    谢朗服她之能,便压下心头疑虑,道:“师叔,你睡吧,我来值守。”
    “嗯。”
    可能是先前惊醒的缘故,谢朗总觉得心绪不宁。他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直到天空中露出薄薄的晨熙,才渐渐放松下来。
    火堆早已熄灭,大白和小黑正并头而眠,薛蘅也发出悠长的呼吸声。一切显得这么的宁静,谢朗却觉得这份静谧似曾相识。
    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高壁岭之战。那也是这样的一个黎明,他奉平王之命带着四千名骁卫军埋伏在高壁岭,只待裴无忌将丹族左忽喇王
    在山涧中的血光和堆积如山的尸首―――
    他亲眼看着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看着他们被丹族人践踏,看着他们一个个血肉模糊、却仍扑上去抱着敌人同归于尽。
    王景、令狐骈、李勋,还有师叔提到过的雷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血色霞光之中。
    他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都是他的同袍弟兄,都是那么生气勃勃、争强好胜的英俊儿郎,却都死在了丹族人的埋伏之下。
    但就是这些少年,用他们的热血,以四千的兵力顶住了上万敌军,让丹族人伤亡惨重,并最终等到了平王大军的及时回援。
    谢朗眼睛慢慢酸涩,便用手揉了揉,身上衣衫的味道似是更难闻了,缠在他的身上,如同―――
    如同高壁岭的那个黎明,湿暑之气粘在每个战士的心头,让他们伏在丛林中时难过不堪。人人都在心中诅咒着那鬼天气,谁也没有意识到
    ,那滞闷的空气,意识着上万人的埋伏,意识着山野间所有生灵的噤声。
    有些不对劲!―――谢朗猛然睁大双眼,一边的大白也抬起头,它颈间的羽毛慢慢地张开来。
    有什么声音,在划破清晨的山雾。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谢朗浑身绷紧,汗毛直竖!
    大白拍翅而起,惊起一地泥屑。谢朗面色剧变,一跃而起,扑向旁边正熟睡的薛蘅。
    他用力搂住她滚落在地,“嗖”地一声,怒箭挟着雷霆劲气,自他背后呼啸而过,“蓬”声响起,利箭没入岩石之中,箭羽剧烈颤动。
    避过这必杀的一箭,谢朗又抱着薛蘅在地上几个翻滚,连续避过急雨般射来的十余支箭,待滚到山石后,才稍得喘息。
    薛蘅早已清醒,滚动间迅速在身后铁盒某处按下,铁盒旁弹出一把短刃。她将短刃往他手中一塞,“拿着!”
    谢朗接过短刃,箭势也停了下来。
    山间有一瞬的平静,只有小黑与大白在空中急促盘旋鸣叫的声音。
    。
    她的左手紧捏成拳又放开,便要拔箭。
    谢朗迅速格开她的手,靠着巨石喘气道:“是狼牙箭!不能拔!”
    薛蘅心尖没来由的抽了一下,却没法将声音放软,反而怒道:“到底是什么人?!”
    谢朗左臂火烧似地疼痛,冷汗涔涔而下。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倒象从牙齿缝里一个个字迸出来的一般。
    “云—海—十—二—鹰!”
    薛蘅下意识地抬了抬头。碧空中,大白、小黑与一只大鸟斗得正酣,那是一只灰鹫,那种在北方苦寒之地纵横宇空、俯瞰一切生灵的灰鹫
    。
    天清阁有处秘室,只有阁主和一位司詹才能进入。
    每年,这位司詹总会将这一年内搜集到的所有信息记录在册,并将册子放入秘室之中,供阁主翻阅。
    这些信息,从宫廷政治到文武百官,从天下纷争到百姓生活,甚至连哪里的县官今年讨了第几房姬妾,都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薛蘅继任阁主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位司詹。她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也知道司詹之位历代自相传授,不受阁主的限制。
    她所要做的,就是每年将天清阁的两成收入拨到某个钱庄,然后在司詹每年的册子上写下“已阅”二字;当然,她若对哪方面的情况感兴
    趣,也可在册子上写下,一段时间后,司詹便会将搜集来的讯息留在秘室之中。
    薛蘅不知道这位司詹手下有多少人在为天清阁办事,也想不太明白,这些人的存在,对天清阁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继任阁主的那一夜,她从娘手中接过阁主之印,进入秘室,抬头看到的,便是悬挂在墙上的条幅。
    条幅上,青云先生用他一贯清瘦峻峭的笔法斜斜地写着:
    “凡阁主者,需心术端正、淡泊名利,不得插足江湖,不得入朝为官,更不得干预政事!”
    祖师爷既有这样的遗训,为何还要留下司詹这么一股力量呢?
    薛蘅心疼每年的那两成收入,那能多接济不少百姓,可她也没法废掉这股力量,只得按例拨银,按例翻阅司詹留下的各种讯息。
    她清晰地记得,在某一年的册子上,司詹用颇为诙谐的笔法介绍了“云海十二鹰”。
    “昔有老者,纵横漠北云海高原,鲜有敌手,自号‘云海老人’。某日,老人穷极无聊,下山游玩,遇雪崩,被埋雪中数日之久。
    “恰逢丹国大王率兵经过,将老人挖出,其时老人已僵硬如铁,兵者欲将其丢入雪谷,丹王喝止。三日后老人醒转,戏言丹王护他三日,
    他必将护丹王三十年平安。
    “奈何老人天年将至,遂走遍丹国境内,收养了十二名弟子,十男二女,皆以‘羽’为姓,色为名。
    “云海老人因材施教,对这十二名弟子倾囊相授,五年后西归,临终前命弟子前往丹王军中,二十五年内护王平安。
    “十二人奉其遗命,至丹王宫中,击败丹王身边所有高手,丹王大喜,封为‘云海十二鹰’。
    “自此,云海十二鹰称雄漠北,丹王倚之如左膀右臂。十二鹰谨遵老人遗命,凡有对王不利者,纵千里之远,一律诛杀。
    “草原诸民畏惧日深,有孩童啼哭,恐吓之:云海十二鹰来了。啼止。”
    “小谢啊,怎么看见姐姐来了,你反倒当了缩头乌龟?出来吧,咱们姐弟叙叙旧情。”
    女子柔媚的声音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打断了薛蘅的思绪。
    这声音娇媚入骨,缠绵绯恻,就象柔软的丝线,将人的心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住。薛蘅面颊忽然红了起来。
    谢朗却是吃过大亏的,女子一开口,他便吸了口气,令灵台澄明,又急握上薛蘅的手,在她虎口处用力掐下。
    薛蘅醒觉,正要将谢朗的手甩开,他已快速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字,“我引,你走。”
    薛蘅快速抽回手,摇了摇头。
    谢朗苦笑了一下,大声道:“翠姐姐,小弟对你也思念得紧,奈何小弟这一身臭得很,不好意思见姐姐,且容小弟洗个澡,再来与姐姐共
    叙鸳梦,如何?”
    他口中胡说八道,却继续抓过薛蘅的手,在她掌心写道:“羽青来了,不引开他,没人能逃得脱。”
    羽青!
    薛蘅面色微变,没有料到天下第一神箭手、不离丹王左右的“云海十二鹰”老大,竟也为了《寰宇志》,千里迢迢来到殷国。
    她看着谢朗的左臂,面上涌起了一丝愧疚。
    女子娇笑连连,“哟,小谢,还洗什么澡啊,那是男人味。姐姐我最喜欢闻男人味,若是一日不闻这味道,可一日都睡不着。”
    薛蘅听到这种话,心生厌恶,竟有想呕吐的感觉。见谢朗要跃出去,一把拉住他,发狠道:“我去!”同时伸手去解背上的铁盒。
    脚步沙沙,渐渐清晰。
    谢朗知羽翠等人正借说话之机步步逼近,而羽青则不知潜在何处,只待二人露头,便难逃他那雷霆般的一箭。
    他在北境与丹军交战三年,吃足了云海十二鹰的苦头,更在一次巡边之时,险被这羽翠迷倒。所幸他练的是童子功,定力过人,智计迭施
    中更似剜去了一块肉,狰狞可怖。
    她默然不语。谢朗左臂疼得似要断裂,他压低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狠决之意:“男子汉大丈夫,有仇就得报!”
    薛蘅却仍不松手,道:“要走一起走!”
    “不引开他,一个都走不脱!”
    “我去引开他!你带着《寰宇志》走!”
    “不行,我去!”
    两人说得低沉而急促,俱都血往上冲,谢朗更是急得额头青筋直暴。
    听到羽翠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薛蘅冲着谢朗一瞪眼,将解下来的铁盒塞到他怀中,怒道:“我武功比你高,我去!”
    谢朗一梗脖子,将铁盒丢回她身上,低吼道:“我比你了解他们,我去!”
    薛蘅再将铁盒塞给他,咬牙道:“我是师叔,你听我的!”
    谢朗左臂鲜血仍在不停流淌,急痛下,只觉眼前这个女人如此不可理喻。他在骁卫军中说一不二,军令如山倒,没人敢象薛蘅这般不听号
    薛蘅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面无表情地拾起铁盒。
    谢朗迎风而立,笑容灿烂,望着正慢慢逼近的羽翠等人,道:“翠姐姐可越来越漂亮了。”
    身着绿色衣裳的羽翠眼波轻横,啐道:“小谢这张嘴,真正让人爱不得也恨不得。”
    “还不都是翠姐姐的功劳。”谢朗调笑道。
    羽翠笑得花枝乱颤,她身后的矮子不耐道:“少发骚!办正事!”
    羽翠知十弟羽赭因为是侏儒,长期的自惭形秽养成了暴戾乖张的性子。她有心留谢朗一命,将他收归裙下,便在身后做了个手势。
    羽赭、羽白、羽赤都停住了脚步,看她要如何诱薛蘅出来,让潜在树上的老大羽青完成必杀一箭。
    羽翠幽幽地叹了口气,哀怨道:“小谢,你就是嘴巴说得漂亮,你摸摸良心,可真有一刻想过姐姐?”
    谢朗听到薛蘅正慢慢向巨石边缘挪动,嘴角勾起,“天地良心,我天天念着姐姐。”
    羽翠轻抚鬓边乌发,斜眼看着他,“这话姐姐说才对。这不,一听说大哥要来看你,死命也跟着来了。你养了只白雕,姐姐为和你配成一
    ,“我这有一样东西,姐姐看过后,便会明白小弟的心意。”
    羽翠虽然高度戒备,但也被他这一眼看得稍有恍惚。谢朗说话间又不动声色地踢出一颗石子,她听到声音,本能下低头去看。
    谢朗知机不可失,抽出短刃,急扑向她。
    他身形方动,羽赭等人也动了。棕、白、红三道身影齐齐扑来。
    谢朗知神箭羽青对五妹羽翠十分宠爱,定不会见死不救,便对羽赭三人的攻势视若无睹,毫不躲闪,手中短刃直取羽翠心口。
    闷哼声、箭矢声、怒喝声同时响起,震破山间的晨熙。
    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
    谢朗扑向羽翠。
    羽赭三人手持兵刃攻上。
    谢朗短刃就要刺中羽翠的一瞬间,箭矢破空而来!
    箭矢刚出,石后蓝影一闪,没入灌木林中。
    谢朗短刃落地,“蹬蹬”退后几步,跌坐在巨石旁,反而避过了羽赭三人的招式,但他的右臂上,再中一箭!
    听到箭声的一瞬间,谢朗瞥见蓝影微闪,知薛蘅终于借机逃走,心中舒畅。他双臂中箭,无法动弹,依住巨石,喘着气呵呵而笑。
    一个青色身影自远处松树上飘落,面色如铁,显是对薛蘅逃脱恼怒至极。
    羽翠低下头,轻声道:“大哥。”
    羽青并不看她,负着他那闻名天下的劲弓慢慢走向谢朗。
    谢朗双臂剧痛,眼前模糊,鲜血自嘴角一丝丝渗出,但却得意地笑着,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羽青。
    羽青铁着脸在他身前数步处停住,缓缓道:“谢将军,看来,你只有替薛阁主去见阎王爷了。”
    谢朗觉得双臂定是已经断了,却还想着再拖延羽青一阵,好让薛蘅逃得更远,便支撑着站起,摇摇晃晃,笑道:“羽兄天下第一神箭,谢
    朗三次受教,不过如此。”
    羽青冷哼一声,道:“翠儿。”
    “大哥。”
    “去,杀了他!”
    羽翠不敢违抗,抽出长剑,一步步走向谢朗。
    谢朗却忽昂起头,瞪着羽青,道:“羽兄,你是我最尊重的对手,来世我再与你沙场对决。但我谢朗七尺男儿,绝不能死于女子之手。请
    一趟。”
    谢朗大笑,断断续续道:“原来、我-的人头竟-这么值-------”
    话未说完,风声响起,巨石后忽然弹出一根细绳,卷上谢朗腰间,谢朗往后便倒。
    就在他倒地这一刹那,一支袖箭从巨石后悄无声息地射出,“噗”地一声,没入羽青心窝。
    羽青正蓄势将长剑刺入谢朗胸口,听到风声,已来不及收力躲闪。他身躯一震,满面不可置信之色,低下头去,望着心窝处的袖箭。
    羽翠四人骇得魂飞魄散,扑了上来。
    “大哥!”“大哥!”
    谢朗倒地后,便被那细绳拖住,身不由己向巨石后滚去。那边羽翠等人刚扑到羽青身边,他已被薛蘅拎住腰带,投入茫茫丛林之中。
    羽翠等人哪还顾得上追赶,急急将羽青扶起,羽青却已眼神涣散。
    羽翠大哭,羽青听到她的哭声,喘了口气,艰难道:“翠儿,告诉老二,师父遗命,就靠你们去完------”
    他身子微挺,吁出一口长气,再无声息。
    惟有一双褐色的眼珠,仍然圆睁着,望向一碧晴空。
    谢朗跃出去,和羽翠调笑的时候,薛蘅便迅速脱下外衣,包了一块大石。
    待羽青出箭射向谢朗,她将大石抛出,令众人都以为她已乘隙逃生。
    谢朗再度中箭,她心急如焚,却仍镇定着不发出声息。直到羽青现身,要杀谢朗,她抓住这一闪即逝的时机,左手弹出细绳,右手射出袖
    ,穿过数片丛林,终于奔到了一条小溪边。
    薛蘅大步踏入溪水之中,逆流而上,估计敌人已无法再追踪,才在一片茂密的丛林边上了岸。
    再穿过这片丛林,她终于虚脱,和谢朗一起倒在青松之下。
    身下的泥土散发着柔软的清香,薛蘅只喘了几口气,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谢朗双臂如同从血水中捞出来一般,面色却苍白如纸,呼吸也极微弱。薛蘅之前冷静设计、毙敌逃生,这刻心中却愧疚得钝痛难当,颤抖
    着唤道:“谢朗!”
    谢朗毫无反应。
    阳光从松枝间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斑斑血迹和光点下的,不再是那个意兴飞扬的风流少年。
    山风忽盛,松枝摇动,光影婆娑,令薛蘅有一刹那眼花,以为谢朗已睁开双眼,在对她咧嘴而笑。再定神细看,他却仍是面如死灰。
    她思忖顷刻,在周边寻了一些止血清凉的草药,又折了几根松枝,将谢朗外衣撕成长条。再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明远,太奶
    小子,是个男人,你就别晕过去。”
    谢朗眼神茫然,半晌后方眨了眨眼睛。
    薛蘅头发早已散乱,自鬓边垂下来,被汗水洇成一绺绺。她索性将长发咬在嘴中,微闭着眼,缓慢地握上箭杆。
    她默念了声:娘,求您保佑,不要让阿蘅铸成大错。再咬咬牙,睁开双眼,力运手腕,将箭拔出!
    血光喷溅,狼牙箭的锯齿撕出一块血淋淋的鲜肉!谢朗疼得浑身剧颤,眼睛却一直睁开着。
    薛蘅面无表情,仿似眼前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二哥房中用来练习扎银针的皮囊人。她拔箭、点穴、上药、绑扎,一气呵成。因为
    薛蘅仿佛在云端中漂浮,天地之间,她孤单影只,无处可去。
    她略微挣扎了一下,又慢悠悠堕入尘埃。头顶黑压压一片,不知是松树还是什么,结成了一个密密的网,象马上就要压下来一般。
    胸口似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挤压着、绞动着,她忽然呼吸困难,自胸腔深处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她在尘埃中挣扎辗转,想逃脱这张巨网,可身子如铁般沉重,她滚至满身灰土、满面污泥,仍被桎梏着、紧扼着。
    有双眸子透过松树的缝隙在静静地看着她,那眸子闪动着艳阳的光芒,又如无声抵抗着黑夜的月光。
    那眼眸仿佛在叹息。
    “可怜的孩子------”
    薛蘅悲凉地伸出手去,想触摸那双眼眸。但眸光微微一闪,由浓转淡,最终消失在松树的重重阴影之后。
    薛蘅一惊,腾地坐了起来,“娘!”
    身上黏糊糊的,透体冰凉。薛蘅无力地喘气,才知自己虚脱过度,竟打了个盹。
    她一个激灵,猛然转头。
    谢朗依旧躺在松树下,面色苍白,眼皮象就要合上一般,可待上下睫羽相触,又迅速张开来。
    薛蘅探了探他的脉搏,松了口气,轻声道:“疼吗?”
    谢朗眨眨眼,又摇了摇头。她这才发觉他咬着的布团一直没有取出,忙伸出手,但她扯了几下都没有扯动,只得运起真气,手中用力,身
    形微微摇晃,才把布团扯了出来。
    她低头看向布团,微吸一口冷气,那上面浸染了斑斑血迹,竟似谢朗将牙根咬断了一般。
    见他眼睛还在努力睁着,薛蘅疑道:“在看什么?”
    谢朗好半天才回答,声音微弱,“没、看什么,你、说不能晕、过去的。”
    薛蘅无语,半晌方道:“现在可以了。”
    谢朗如闻圣旨,将眼睛一闭,迅速晕了过去。
    到中午时分,松林中阴暗下来,山间的一场春雨不期而至。
    薛蘅于天色忽暗时便四处找山洞,未能如愿,只得动手折松枝,赶在第一滴雨落下之前,在松树下架了一个小松棚,替谢朗遮住雨水。
    然而地上很快便泥浆成团。眼见谢朗就要浸入泥水之中,再去折树枝做垫子已来不及,薛蘅只得将他拖起,让他上半身靠着松树。
    雨越下越大,风声凌厉。谢朗昏迷后身子发软,频频歪倒。薛蘅唯恐他的伤口碰到雨水,目不转瞬地盯着,一次次将他扶起。
    可她先前体力透支,又饿又累,不小心眯了一下眼睛,谢朗已歪倒在地。虽然她马上惊醒,迅速将他提起,可他的肩头,还是浸湿了巴掌
    中辗转挣扎。
    她身躯轻颤着,紧闭双眼,默默祈祷雨势快停,又暗中祈祷在大雨停住之前,谢朗不要醒过来。
    可这雨竟没有停的意思,从午后一直下到入夜,薛蘅终于支撑不住,眼一黑,陷入昏昏沉沉之中。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啪!”水珠自松棚顶滴下,打在她脸上,清凉香甜。薛蘅先用手抹去水珠,才睁开双眼。
    刚睁开眼,她便被一双黑亮的眸子吓得心头猛跳。回过神,发现谢朗不知何时已歪倒在自己的腿上。他想是也刚醒转,仰望着她,神情茫
    他腰身搂住。
    这个姿势比先前更为暧昧,薛蘅恼得满面通红,一颗心急速跳动,恨不得即刻将他远远丢出去才好。
    可谢朗似在痛楚呻吟,她强忍着,半晌,冷冷地问了句,“能不能站起来?”
    谢朗感到身前有着柔软的两团,想明白那是什么,顿时心猿意马。待薛蘅再问一遍,他才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
    薛蘅拎着他的腰慢慢站起,让他靠着松树站好,迅速松开双手。
    此时雨势已歇,天放微光,竟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她恼怒地盯了他一眼,猛地旋身,一脚将松棚踢倒。
    见她一脚快似一脚,将松棚踢散,又似满怀怒意地在松枝上用力踩着,谢朗尴尬不已,呐呐无言。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叫了声,“师、
    师叔-----”
    薛蘅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踩几脚,她指向被踩得极平整的松枝,硬梆梆道:“坐下!”
    谢朗乖乖坐下,觉这“松枝床”坐着十分舒服,心中感动,抬头望着薛蘅,脱口而出,“多谢师叔。”
    薛蘅迅速转身,数个起纵,消失在松林之中。
    谢朗望着她的背影,咧开嘴笑了笑,在“松枝床”上躺下来。他习惯性想伸懒腰,双肩甫耸,便痛苦呻吟。他看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双臂
    拾起狼牙箭,用力刺入乌梢蛇的腹部。
    乌梢蛇扭曲蠕动,她抓着蛇往谢朗面前一递,冷声道:“张嘴!”
    谢朗未料她捉了蛇来,竟是要给自己“以血补血”,忙道:“不用------”
    薛蘅神情却很坚决,他刚一开口,蛇血哗哗淌入嘴中,只得老老实实“咕咚”咽下。
    直待蛇血滴尽,薛蘅才将蛇尸往身后铁盒上一挂,问道:“好些吗?不够我再抓条来。”
    谢朗恶心得要吐,吓得连忙点头,“好多了,够了够了。”他想摆手以示拒绝,肩膀甫动,痛得眉头紧皱。
    薛蘅忙将他按住,语气也柔软起来,“千万不能乱动。你虽然伤的不是要害,但失血过多。更重要的是,羽青箭力太强,你的骨头,只怕
    已经被震裂了。你使的是长枪,靠的是臂力,若想以后能够再上战场,这十来天,双手千万别乱动。”
    谢朗一听到“战场”二字,想起此行任务,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忽喇坐了起来,道:“师叔,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薛蘅问道:“能走吗?”
    “腿又没受伤,当然能走。”
    但他终究失血过多,双臂又不能动弹,身体无法保持平衡,走得跌跌撞撞。薛蘅却不扶他,只在旁边沉默地走着,瞅着他似要摔倒了,才
    不得再断一根肋骨才好。
    现如今,这位古怪师叔,连手指尖都不愿意碰他一下,好象他是天下最肮脏的东西似的,与红蕖姐的温柔如水相比,实是天壤之别啊。
    他心里抱怨,可不敢说出来,只得咬紧牙关,继续踉跄前行。
    这样走走停停,速度极慢,走了个多时辰,才找到有干柴的地方。
    薛蘅生火,将蛇肉烤得香气四溢。谢朗看得直吞口水,见她还在烤着,嚷道:“行了行了,你真是没经验,再烤就焦了。”
    薛蘅不理他,再烤了一阵才取下来。谢朗肚饿难熬,往她身前一坐,“啊”地张开嘴。
    薛蘅怔住。谢朗涎着脸道:“师叔,我现在可是‘无臂客’江喜江大侠的传人,你得喂我才行。”
    “哼。”薛蘅拉下脸来,不屑道:“江大侠可不会象你这样要人喂。他身残志坚,从不要人服侍,你若及得上他的一半,我不姓薛,姓谢
    !”
    谢朗极想令她能跟自己姓,便嚷道:“怎么及不上?!”
    薛蘅斜睨着他,举起叉在树枝上的蛇肉,冷笑道:“江大侠能以脚趾夹着筷子进食,你行吗?”
    谢朗没干过这种事,可估算着以自己的能耐,应当不是太难。何况这时候,他怎么能够说“不行”呢?便信心满满地点头,“行。”
    “那你试试。”薛蘅忙转身折了两根细枝,放在地上,嘲讽地看着他。
    谢朗蹭掉右脚的鞋袜,抬起脚,脚趾微微撒开,去夹地上的树枝。可脚趾显然不如手指那么好使唤,好不容易将树枝夹起,又掉落在地。
    还是一副嫌恶模样,赌气地叫了声,“鞋!”
    吃饱上路,谢朗又有了更大的烦恼。先前那一腔蛇血开始发挥显著的作用,令他越来越不安。
    他故意落在薛蘅身后,悄悄动了动右臂,冷汗急迸、痛不欲生,便不敢再动。可小腹处越来越涨,他的脸色,便如同蒸熟的螃蟹一般。
    薛蘅回过头,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
    谢朗受惊,将头摇得如拨浪鼓般,“没什么。”
    薛蘅见他面颊通红,不放心,摸了摸他的额头,嘀咕道:“倒不象是发烧。”
    谢朗憋得难受,还是吞吞吐吐说了出来,“师叔,那个、能不能,帮我把树枝松一松?我的手根本动不得。”
    薛蘅将眼一瞪,道:“你如果想这双手废掉,我就帮你解开。”
    谢朗愁眉苦脸,再走一段,已是酸胀难耐,只得踮起脚尖,两脚互换,跳着走路。薛蘅急了,回头怒道:“谢明远,你搞什么名堂?!”
    谢朗愁肠百转,想到自己堂堂骁卫将军,若是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被尿给憋死了,未免太过窝囊;但“涑阳小谢”如果把尿拉在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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