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开莲塘寄浮生

第54章


  
  他先是一呆,而后又将脸笑成一枚橘子,道:“客官说笑了,我们下清汤面儿,不过是信手一抓,不曾数数的。”
  
  我旋即正色道:“哎,话不能这么说。原先你给的清汤饺子,大腕均是三十五个上下,或多一二,或少一二,好歹相差无几。今日我来吃你的清汤饺子,本算好了约莫三十五个下肚能饱的,然现下却仍旧饿得紧。我略略回忆,方才知道你给我的这碗堪堪只有二十七个。八个清汤饺,不过少你二钱银子,小二,你是赚了。”
  
  王二掐着手指头算了半晌,然十指均用上还有些不够,便又管跑堂伙计借手一只。
  我喝下半碗粗茶,好整以暇的等着。
  
  果然王二作下一揖,笑道:“公子乃是文人,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细致些。窦厨子老婆昨日生崽儿,他便回村里看他老婆去了。新来顶替的是他徒弟,人小手小,抓混沌饺子自然也是不够窦厨子的数。哥儿今天提点了提点,王二往后注意便是。”
  
  我道:“哎,难怪王二家的清汤饺儿有如此口碑,不光是饺儿香,掌柜的人还忒实在,委实难能可贵得紧。”
  
  王二把脸笑成一朵菊花。我又同他客套了两句,辞了。
  
  下午时候我欲去听风楼寻人,过去时顺手买了四个肉包子填了那八个清汤饺儿的空档,吃过两个以后已经甚是满涨,遂信手包了包塞进袖袋。
  
  听风楼里头有个名盖世角儿,花名唤水芝。这水芝却不是个凡人,乃是一条鲤鱼仙,我的老熟人,仙号鱼贤。我去得有些早,进去时尚未临到他开嗓子。小二伶俐乖觉,一见我便道:“哟,白公子,水芝在后头,我带您过去。”
  我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
  
  我来听风楼是从不听戏的,倒不是不待见这地方,只是不才在下从不听戏。一如我滴酒不沾。在下虽是不才,这两个道理却是落实的异常严苛。一如我每次来凡尘必化男装,万年不曾更改。
  
  听风楼里头几个管事都与我相熟,又大抵觉着我是鱼贤的相好,待我不错。
  
  台后人员繁杂,我看了一圈,恰好看见素颜的鱼贤儿,便千难万险地挤了过去。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衫,回头一瞧见是我,便笑得分外妖娆,道:“两天不见人影,我还当你死了。”说罢又压低声音接着道:“神君跑去你那荒岛寻你不着,可是着急。”
  我把吃剩的包子递与他,随口道:“怀念扬州吃食便去了一趟。哥哥寻我做啥?”
  他欢天喜地地接下,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说是花神殿下给子汀过生辰,子汀念念叨叨要见你,问你后日是否得闲,她好带子汀去你那破岛玩儿个一天两天。……哎哎,下回换一家买,这包子太咸。”
  我想了想,道:“七月初六,七月初六。好,我那塘子里的花儿可都打了骨朵,到时候也能叫嫂子拿新开的莲花做水芙蓉芝麻糕。”
  
  待鱼贤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的时候,我准备回去睡下午觉。他就着我的袖子揩了揩嘴又蹭了蹭手,捏着嗓子道:“白公子,今儿个我唱的可是《牡丹亭》。记得公子头一回听奴家唱戏便听的是游园惊梦这一出,不知今天肯不肯赏个脸?”
  
  我自然知道他是皮痒打趣我,便甩甩袖子遁了。
  
  * * *
  
  我的岛坐落东海边际,距蓬莱仙岛倒也不甚遥远。一万两千年前,老祖宗带我上这里扎了根,至此,三清里再也没有陵光这个人,三清外却多了一个芝麻大的小仙倌。
  
  那日老祖宗说愿意赐我死的时候,我其实挂念甚多,譬如师父,譬如我哥哥,譬如师兄嫂子一家,再譬如少离。可老祖宗握着我的手道:“丫头,集香木涅槃,浴火海重生。至此再没有陵光这个人,你的后悔也便随着陵光死了。从今往后,换个法子活着,你未尽的心愿也可继续完成。你哥哥你师父必然会理解。”我觉着甚有理,这才同意。
  
  陵光死在上清凤栖山的凤凰花林,我由老祖宗带着飘到这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岛,集木涅槃。这一烧把自己烧成一枚卵,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时过三千年才再度破壳出来。
  
  且说方出来时候我有些胆战心惊。
  五百岁时那次涅槃,本就年幼,即便一把火烧了也不见样貌有变,这次第我可是只成年凤凰,万一给烧成了个小丫头片子就不大划得来了。
  好在事后证实我是瞎担心一场。
  火凤涅槃之后,尾羽竟根根都镶着金灿灿边,青天白日里很是受看。
  
  老祖宗听我说罢后道:“那敢情好,只可惜我瞧不见啊,可惜啊可惜。”
  我打趣地笑道:“哎,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起初便是个杂毛凤凰,当年好不容易成了纯色,这回又一把火给烧了回去。”
  
  后来我过得甚好,无话。
  只是这再破的岛也是在仙境之内,哥哥怕天帝哪日抽风盘问起来不好应答,便随意给我安了个素瓷元君的虚号,写进仙籍。
  我嫌他文酸,对这个名字不大待见,遂鄙视道:“你这破名字取得,哪里有当初我那陵光叫来磊落!”
  他无奈道:“陵光不也是我取得么?”
  我就此作罢。
  
  从神君降到元君,仙阶落差甚大,叫我不免有些伤感。
  沧海桑田多少许,往事回忆起来就是不见头啊。
  
  不几日,七月初六。塘子里的白莲花开的很是灿烂。
  
  郁芬嫂子一家乘着人面马身的英招,驾紫雾而来。
  我因着是头一回见英招,不免兴致盎然。又见其生着俏生生的一张人面心想他应会人言,便恭恭敬敬地上前打了个招呼,道:“英招兄。”
  嫂子扯着嗓门笑作一团,粉面通红。执明师兄替她顺了顺气之后,她才结结巴巴道:“妹子忒惹人笑了些,这英招虽生着人面不过是只看花园子的神兽而已,况且这只尚且年幼,到底是不会说话的。”
  我讷讷,摸了摸鼻子。那英招摇头晃脑,跺了跺前蹄。
  
  嫂子往身后一捞,扯出来一名凡间六七岁的男孩儿,笑着指着我道:“子汀,快喊人,叫姑姑,你叨叨了一路,怎的见了真人却蔫儿了?”
  执明师兄笑呵呵地对我说,说子汀恋你得紧,你今日多多着紧他些。
  
  我蹲在他跟前,捏了捏他通红莹润的小脸蛋道:“小肉丸子,许久不见,想我不曾?”
  他甚乖巧,郑重其事地点了一回头。
  我大喜,拉过他的脑袋吧唧一口亲了过去。
  
  岛中央被我凿出了一个的不大不小的塘子,鱼贤替我从蓬莱仙岛衔来白莲子,我小心翼翼种下。不过百年,密密实实地长了半个塘子。
  
  子汀问道:“姑姑,可有莲子吃?”
  我腾出划舟的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道:“现下莲花方开,莲子还要再等等。”
  他又道:“等到莲子熟了,子汀想吃。”
  我道:“唔,到时候我捎一些给你送去。”
  
  晚上吃罢芙蓉糕,子汀含笑睡下,嫂子醉酒,眼神迷离。我同执明师兄一道将他们娘儿俩背进卧房,盖上云被。
  
  复回到庭院,我新沏了一壶茶水,递与执明,问道:“师父可好?”
  执明饮下一口:“师父甚好。陵光,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想要问问你。”
  我点点头,唔了一声。
  他道:“你可去过蓬莱仙岛?”
  我道:“不曾。”
  他又道:“曾听说过蓬莱仙岛地势很是玄乎,众仙均是只知道那岛的大体方位,但若非水族,一般是寻它不着,可有这一回事?”
  我点头:“是听闻有这么一说,师兄怎的问起这个?”
  
  他低头研究了研究茶盏里的茶叶,半晌才缓缓道:“是这么回事,师祖伯凌虚子自打万年前回到太清,与我坐下有几个水族的仙童来往甚密切。我念及他老人家约莫是无聊得紧了,也便由着他们去,嘱咐他们多多带老祖宗出去转转。
  前些日子我去拜望老君,又去敖广龙王出办了些事,回来时行经东海某处,忽而觉得祥云之下瑞气腾腾,再仔细分辨,还有几缕微弱的仙气跟一缕不强不弱仙气。那股子瑞气自然是师祖伯的,剩下几缕被师祖伯的仙气盖着分辨不清,我也能猜得出大约是那几个水族小仙,我原以为他们是在你的岛上,便准备顺道过来看看,奈何飞了甚久也寻不到那岛的位置。心想他们约莫是在蓬莱仙岛上了。”
  
  我了然:“大抵如此。”
  
  执明又道:“晚些时候我去问过那几个童子,他们是说与师祖伯去了那里,至于作甚却是不敢说出口。其实颇叫我挂心的是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你怎么看。”
  
  我道:“老祖宗去岛上自然有老祖宗的道理,我们这些做后辈的顺应着些便是了。”
  
  执明抿了抿嘴,缓缓道:“陵光,我说了你听后莫激动。我觉得,十有八九,墨机没死。”
  
  手一抖,洒出半杯茶水。我淡定地念了个诀把衣裳烘干,干着嗓子道:“哦?”
  
  执明道:“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浑厚中隐隐透出凌厉,既是渊深,又是淡泊。乃是龙族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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