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开莲塘寄浮生

第53章


  他不说破,只是看着我。
  重逢之后,我总于他有隙。那是一种本能的回避。所以,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总隔着一池盛开的白莲,美则美矣,却是飘渺虚幻。两头的人远远相看,这头纵然暗流汹涌,那头看来也不过时一池碧波,不知究竟。
  我……真的是不如他聪明。
  
  墨机。
  似乎是在年幼时候的某个夏日初临,我就已经见过那个有淡金色双眼的少年。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为我写下我们后来的交集,他的冷漠,他的笑容,我的爱,我的悔。
  
  混沌变成人的模样,起初有些惊诧,最后归于了然,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白衣染红,周身的血窟窿汩汩涌出鲜血。
  
  “你不等我。青鸾,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回到原地,却发现你没等我。”
  “前世是我负了你,我利用你,今生我们两个总算扯平。”
  
  “你不是她了。”
  
  少年静静地闭上双眼。
  我把他戳成了个马蜂窝,一眼过去竟能看见他肚子里金灿灿的盘古幡。
  
  老祖宗在这个当口冲过来,边慌慌忙忙地腾云边在我身上使了个定身咒。等走到跟前,他一脸严肃地抓住我血淋淋的、颤抖的手,道:“丫头,醒醒,他死了。”
  
  我想问问老祖宗是谁死了,我很想问。他说的是混沌罢,我这样一刀子一刀子地捅,本就不想叫他继续活着的。肯定不是墨机,那人太坏,一肚子坏水的人总是命长。更何况天雷鬼噬都不能要了他的命,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不可能。
  
  可是奈何本神君老子我仙根不稳,张口闭口好一番竟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死了。我其实是知道的。
  饕餮于他那么惨,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也不见有这般伤心。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死不了。但是,等到我亲眼看见沧阳剑坠落的时候,心里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是啊,主人的修为散尽,法器自当是沦入沉睡。
  
  我彼时恨他,我同混沌一处,都是因为恨他不信我。我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里外不是东西,是因为我当时是真的不想活了。
  我却真的、真的从没想过让他死。
  
  我估摸着,他定是怨死我了吧。
  他是在报复我。他捏我的颈子时并未加力,只是想激怒混沌而已。激怒混沌,然后当着我的面,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变相自杀。
  他是要我后悔。
  后悔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怨他不肯信我,却未曾意识到其实我自己并未信过他。
  他的目的达到了。真是个决绝的男人。
  
  甚至在混沌撕裂他的那一瞬,我恍惚看见他嘴角熟悉的弧度。
  
  是梦耶?
  宿醉不得,宿醉不得,往事太过伤神,我想都不愿再想起。
  
  * * *
  
  战神墨机战死混沌,却连带叫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我先开始作为人质的存在,后来又作为险些失足的无辜少年,最后摇身一变怒喝一声成了最大的功臣,可谓跌宕起伏。
  没人曾提起过我彼时是自己个儿要堕魔的。
  没人曾提起过墨机并非战死,乃是自尽。
  更没人曾提起过我并非有弑凶兽的本事,就连混沌也是自行化散。
  立我为功臣却革了我的职。
  隐隐透露出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虽然盘古幡丢于混乱之中,好在天下太平,举目三清一片欢腾。
  
  而我,自打那三坛酒过后,便是滴酒不沾了,奈何仍旧过得浑浑噩噩。我不愿见人,不愿出门,不想听见哥哥或是鱼贤的叹气。只是隐隐记得某些日子,我常去寻少离。
  
  莲塘一亩,碧水千顷。
  池中田田荷叶摇曳生姿,中央赫然立着一朵白莲骨朵。水光氤氲间,隐约看见一条白龙盘踞在池中,绕身圈着池中唯一一朵含苞的白莲。
  我随手掂了掂里的酒壶道:“少离,你现在倒是心甘情愿地守在上清。”
  
  白龙缓缓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鼻孔里吹出一口气,几片荷叶被鼻风吹得抖了抖,坠下几粒圆融的水滴。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池边,晃晃悠悠地靠着池边坐下,才道:“你看,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总要看开些,老是闷着不说话,终究不好。”
  
  白龙没有动静。
  习惯了。近日我来看他,从来都是我说我的,他睡他的。
  无妨无妨,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又灌下一口酒,我灵机一动,试探他般说道:“少离,你这榆木疙瘩脑子哟,你这么守着,她便回来了么?我说,她这回断得可是跟上回大不同:你看,上次且留着火海,乃是神识未尽,这次熄得连个火苗苗都没有,只怕是心都没了……唔,我看你也别指望花儿开了再给走出来个漂亮仙子。
  要我说啊,你就回去,凡间青楼啊,玉清东海啊,哪里不是美女如云排着队等你啊?你看你原来不是挺自在的么……那么多姑娘等着你……再说,你小子不是不喜欢她么?”
  白龙暴吼一声,甩尾溅起巨浪,铺头盖尾地将我浇灌了个透彻。
  
  龙爪一拍,可怜我这只湿了毛飞不起来的小凤凰便被他摁倒在地上。
  
  我笑着任他掐着我的脖子:“哎……你这不是没睡着么?也不陪我说说话,忒不厚道了些。看我好歹叫你在上清好吃好喝……”
  “陵光,你再说下去试试。”力道又沉了些,压得我欲呕。
  
  但我却笑得愈发开怀:“那可巧,我还刚好在寻死……你看看怎么死样貌好一些,动手时候务必麻利一点,免得疼得慌。”
  “我等。”他说。“我对不住她,我等。”
  
  手里的酒壶方才叫他拿水一浇,已然喝不成了,我随手一扔。他收回爪子。
  
  “少离,你我斗了这么数万年,我自认为是了解你的。没想到你这花花公子的皮囊底下还包着一颗发了芽的痴情种子……”
  白龙不说话,缓缓荡回去俯下身,又闭上眼睛。
  
  “好歹莲生给你留了个念想……我说是说,但是兴许千年之后真的还能从花骨朵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可是他啊……竟连一片衣裳片片也不肯给我留下……”
  
  水光涟涟,静默如初。
  
  * * *
  
  有声音。听起来是挺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是因为谁这么难受?”
  
  谁?唔,我想想,那是谁……叫什么机来着?
  反正那个人的眉毛很俊,我爱看。
  嗯,配着高高的鼻梁更显得英武了。
  对,眼睛也是甚好的。闭着的时候睫毛又浓又密,像个姑娘家。挣开得时候,能将日晖都凝在琥珀色的眸子里,看着我的时候还揉着暖暖光华。
  还有唇,老是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这笑便有些讨厌了。
  
  “还记得什么?”
  
  记得初见。满满的圆月,铺天盖地的月华。
  冷的微风,暖的笑靥。
  他霸道,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喜欢骗人。
  更可恨的是,他用一块龙鳞把我锁了这么些年头,到现在都不肯放过。
  ……
  还有最后。刺眼的猩红色里,他问我有没有信过他。
  就这些了。
  
  “……是么。”
  
  “原来火凤,竟也喜欢同蝙蝠一般白日里挂在树梢上睡觉么?”
  
  我睁开眼,因是倒挂着,所以眼前白衣上的神仙委实叫我认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耳朵渐渐听见初春里欢畅的虫鸣。
  我慢腾腾地从树上爬下来,恭敬道:“老祖宗。”
  老祖宗笑眯眯地操着手:“怎的?这才是几日便不认得我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道:“方才倒挂着流眼水儿,不想全都流进脑仁儿里了,哎,脑仁泡涨了些,有点不大好使。”
  老祖宗狡黠地眨了眨眼,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不答话。
  我惊诧万分,良久才故作淡定地疑问道:“老祖宗,你的眼睛……这……难道……哎呀老祖宗,我现在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 *
  
  后来,哥哥新进的史册是这样载我的:“……司医神君陵光后因隐由,于盛庆天帝七十六万年初春,自毁元神于凤栖山凤凰花林,卒,终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岁。”
  
  * * *
  
  “丫头,你可有什么后悔的么?”
  
  “后悔啊?哎,那可就多的去了……不过,若说最后悔的……我觉着……应该还是,我后悔没有给他生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熬夜了……写完这一章四点多。
今天早上九点起床,看了看,又改了改。
现在好困,睡一会儿去……
爬走。  
                  
 曲终
   王二家的清汤饺子是世间美味,大家都知道。
  
  “这位客官小哥儿,这清汤饺子还是原来的清汤饺子,您也是常客,自然知道咱家的价格。您看看你刚刚给的,是不是少了二钱银子?”
  
  我闷头喝干净碗里的汤水,宝相庄严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而后阴恻恻地一笑:“王掌柜的,你方才也说我是常客,那你说说,你方才这碗清汤,放了多少个饺子进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