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祸

第52章


因此,六一年是最不该召开党代会的一年。
     不该开就不开,党章约束不了毛泽东。他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一九三五年中共长征到达陕北,应该召开七大,但当时毛尚未巩固其地位。总书记张闻虽然听他的,但张国焘的实力却胜过他。张之后又有斯大林的亲信王明,因此毛一直拖到延安整风中将王明彻底搞垮之后,才在四五年召开七大,此时距召开六大的一九二八年已有十七年了。
     毛这一套是向列宁学来的。庐山会议结束第二天,即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七日,他在一次讲话中说:「列宁当时的政治局只有五个人。在困难时期有人反对他,说他不民主,不召开会议。列宁说会还没有开,可是革命胜利了。....列宁说你们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派别,要你们来干是不行的。」在毛看来,党章执不执行,会议召不召开,只取决于是否有「资产阶级派别」夺他的权的危险,所以一直拖到一九六九年将刘、邓及一半的中央委员清洗之后才召开九大。
     毛从未公开解释为何从八大到九大拖了十三年,倒是文革中他的主要打手张春桥及康生替他作了坦白。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五日,张春桥与上海华东师大范大学的学生领袖座谈时说:「像刘少奇问题,想想多可怕,如果运动(指文革——作者注)前召开九大,很可能刘少奇当主席,毛主席做名誉主席....按原来的党章九大早就开了,那刘少奇当了主席,彭德怀很可能当国防部长,邓小平、罗瑞卿就都上去了。罗瑞卿是假党员,陆定一早就是叛徒....」
     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一日,康生在接见云南军区干部时指著云南省委书记赵健民说:「你认为我们党没有民主,代表大会长期不开。这是谁的话?是赫鲁晓夫。....我批评了你,你说要辩论。」说著掉转头对众人说:「同志们想一想,如果我们开了九大,刘少奇、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那些乌龟王八蛋,就选到我们党内来了....赵健民,你要开党代表大会,这个话你讲过没有?」
     赵;「讲过。」
     康:「哪一年?」
     赵:「一九六一年。」
     康:「在什么地方?」
     赵:「在昆明,刘少奇从国外回来时讲的。」
     康:「要是按党章的话,五年开一次,开了九大那就糟了。这是一切反革命修正义的一张王牌....」
       要是一九六一年的刘少奇坚持原则,坚持按党章办事,毛会像文革中那样将刘搞掉、整死吗?不可能,除非暗杀,毛没有任何途径可循。毛可以坚拒召开会议,但九大是否延期应由政治局决定,而这样的会似乎没有开过。主持党务的刘少奇可能从未将这列入议事日程。他不可能忘了此事,而且既然他将三年来发生的事称作「人祸」,便不可能不清楚谁是祸首,因而未必不愿见毛退休。
     九大被搁置,可能的原因有三。
     一是开不成。召开九大便有毛退休可能,人人都知道这一点。既然毛不想开,刘若坚持要开,便等于伸手夺权,赶毛走路。如果毛愿意走,中央委员们自会选刘为主席;但若毛不愿,他们却决不会用投票的方式请他走,首先周恩来就不会赞成。
     二是刘已实际主持党务,可能觉得不必王图党主席的虚名。
     三是刘被毛制造的假象迷惑住了。
     一九六一年九月下旬,毛泽东两次会见英国二次大战时的统帅蒙哥马利元帅。会见前,他便打算藉与蒙氏会见的机会把迷惑、稳住刘少奇的烟幕弹施放出去。本来他对一九五六年的中共「八大」是不满意的,会后不久他就在一次会议上半认真地说过「大家拥护『八大』,不拥护我。」(注31:《中共党史研究》一九八八年第五期第三十四页。)可现在他需要用「八大」决议为自己作掩护了。
     在见蒙哥马利的前一天,为会面做准备时,毛谈到「八大」的新党章:「里头有一条,必要时中央委员会设名誉主席一人。为什么要有这一条呀?必要时谁党名誉主席呀;就是鄙人。....谁当主席呀?....以前,两个主席(指党主席和国家主席——作者注)都姓毛,现在一个姓毛,一个姓刘。过一段时间,两个主席都姓刘。」
     二十三日,毛、蒙谈了三个半小时。道别前,蒙欲第二天再谈一次,毛以要去别处推却了。但大约因为蒙未问及毛的「继承人」问题,毛认为失去这个施放烟幕弹的机会甚为可惜,次日凌晨又通知蒙再谈一次。
     这次会面,毛开门见山主动引出「继承人」的话题,说:「中国有句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说自己活不过七十三岁,即只能再活四、五年。
     蒙哥利亚顺势询问毛:「你的继承人是谁?」
     毛说:「很清楚,是刘少奇。他是我们党的第一副主席。我死后,就是他。」
     蒙又问:「刘少奇之后是周恩来吗?」
     毛说:「刘少奇之后的事我不管。」(注32:《我眼中的毛泽东》第一九七至二○一页。)
     由于毛与外宾的谈话纪录一向作为文件发给高级干部,因此刘少奇必定知道此次谈话的内容。当时蒙哥马利眼见毛在长江中游泳,健康得很,曾经对毛的悲观说法大惑不解。他不知道毛正在耍计谋,将自己扮成消极、与世无争的角色,以软化刘取而代之的决心。
     在制造了那么大的灾难之后,本来这个党无论如何应当如期在一九六一年召开大会、总结教训。如果召开九大,毛很可能被逼退休,再也不能祸害中国。可惜的是,刘少奇虽不太可能相信毛活不过五年的说法,但对于自己的「接班人」地位却深信不疑。他绝未料到毛在一年后会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做口号打击他,更想不到毛会对他暗藏杀机。
     总之,一九六一年是可能请毛退休的唯一机会,也就是说,六一年是避免文革浩劫的唯一机会。六二年上半年时,刘、邓还能在相当程度上控制中共的走向,但此时要求召开九大已名不正言不顺(一九六一年不开,就没有道理一定要在六二年开)。到了八月间,毛泽东突然用「阶级斗争」、「资本主义道路」、「修正主义」等似是而非的理论唬住了中央委员会,在八届十中全会上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从此再也没有人敢议论「三面红旗」的是非,没有人敢追究三年人祸的责任,文革的发生就只是早晚的事了。
     八届十中全会结束时,印尼总统苏加诺的夫人正好访问中国。本来报上只有国家主席刘少奇及其夫人王光美往来接待的消息。但已将刘视作其主要政敌的毛泽东,决定不让刘的夫人专美,他采取了一个当时几乎没有人十分重视的行动,将江青请了出来。
     九月三十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位置上印著一条醒目的大字:「毛泽东主席和夫人江青接见哈蒂妮.苏加诺夫人。」旁边是一幅半尺见方的照片:毛与印尼苏加诺总统的夫人正在握手,笑容可掬的江青立在其中,恰处照片的中央。可以说,这是亿万中国人第一次见到「毛主席夫人」的丰采。
     按照在延安时党的决定,江青是不得以主席夫人名义参与政治的。如今,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下,全党已顺从了毛泽东的意志,他也就不再将这条纪律放在眼里。他果断地利用苏加诺夫人来访的机会,砍断了那条纪律链索,解放了江青。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和挑战,当年制订这条纪律的周恩来等人默认了毛的行为,从此江青就要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尽情表演了。这是中国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天。
     中国共产党的首脑机关既然在一九六二年表现得那么软弱,到一九六六年毛泽东及其「咬人的狗」(江青自述)江青究然向他们挑战时,他们惊慌失措,顷刻瓦解,也就不足为怪了。从人祸到浩劫,其间本来就没有一道鸿沟可以隔开的。
(第十二章 毛「皇帝」不知罪己 全文完博
      尾声
  一九六一年的庐山,同两年前一样的美。山峦、嵯岩、松木、溪流,一切都是老样子。像两年前一样,中共中央又在这里召开了一次会议。这一次鉴于巨大的灾难已经发生,国家面临著严峻的经济形势,毛泽东的心情与两年前大不一样了。在六二年八月的北戴河会议上,毛说:「一九六○年下半年,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上半年,都讲困难,越讲越没有前途了,这不是压我?压我两年了....」(注1:《党史研究》一九八四年第二期第二十三页。)这倒是实话。六一年时,他的确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尽管别人并没有去压他。党和国家的日常事务已操在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的手里。毛虽然不愿召开党的九大,退休去做名誉主席,可是他是还有了一份倦意。与人奋斗虽然其乐无穷,可是一旦成为输家,也就难免有英雄未路之感。他没有亲近的朋友可以吐诉衷肠,却又像普通人一样需要有个吐诉的对象,于是他在庐山便对身边的一位保卫人员谈起了他的「三大志愿」:一是下放去搞一年工业,搞一年农业,搞半年商业;二是邀请一个地质学家、一个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一起骑马对黄河、长江两地进行实地考察;「三是最后写一部书,把我的一生写进去,把我的缺点、错误统统写进去,让全世界人民去批评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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