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第13章


我不喜欢在工作中张扬女性特质。
曾有客户暗示明示,只要我愿意,也可以像孟绮一样左右逢源。许多成功者的经验也显示,利用女性与生俱来的资本,是天经地义的捷径,可我做不到,那会让我气短心虚——尤其,在被穆彦拒绝之后,我忘不掉那一刻,他眼里的轻藐。
从此在穆彦,在任何男性上司面前,我礼貌、克制、端正得近乎冷淡。
如果可以,宁愿抹去性别,在一个无性别的战场公平竞争。
可是就在刚才,当纪远尧抬眼看向我,眼里透出的欣赏,来得坦然、直接而友善——他注意到了我的妆容变化。这种被欣赏的感觉已经久违,久违得让我局促又欣然。
被一个男性欣赏,总是愉悦的事,似乎不用因为他是上司而敏感回避。他不是穆彦,不是苏雯,我不用再刻意克制,不需那样谨小慎微。压缩起来的小小虚荣与自信,正在愉快膨胀。
纪远尧工作效率极高,一个早上已将几天来积压待阅的文件全部处理完。
我将那厚厚一叠等待发还的文件收起,飞快扫了一眼,记下他依次要与财务总监、研发总监、人事经理开会讨论的时间安排,以及对其他文件的处理意见。
最后他手边只剩下一份。
“这是谁递来的?”
“是徐青。”我看了一眼,正是企划部经理今早交来的,上面已有穆彦的签字。
“你收下之前审核过吗?”他问。
我哑然,无话可对。
纪远尧淡淡说:“以后这种东西直接扔回去。”
我接过来,没敢应声,心直跳。
他头也不抬:“不合规范的文件可以拒收,不用怕得罪人。”
前一刻如沐春风的愉悦犹在,脸上却被寒风骤然刮过。
我退出来,回到座位,耳根火辣辣。
这份被驳回的文件是企划部的月度推广计划,只是例行审批,全年和各季度的推广方案是早已确定的,每月具体执行计划通常只要穆彦同意即可,无需纪远尧亲自过问,上行文件只是通报给他知晓,不用他事必躬亲。
穆彦心思敏锐,善于不动声色进行推广渗透,比同行见机早,动手快,虽然花起钱来相当狠,却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让斤斤计较的财务总监也无话可说,他确认过的方案几乎从未被否决。
唯一的问题,只是,没有程奕的签字。
当时徐青递来,我看见那个签名栏的空白,迟疑了下。
“这是急要的,纪总回来尽快请他过目。”他笑笑。
我了然。
这不稀奇,穆彦手上的事永远是急事,他有充分理由,市场瞬息万变,竞争不等人,好的广告版面、好的推广机会都要先下手为强,先斩后奏也是正常。纪远尧总会给穆彦大开绿灯,以前的分管副总对此不闻不问。
这一次情形变了。
我想了想,打电话给徐青。
徐青在电话里也极意外,却没问纪总为什么驳回,只说声知道了,就叫我把文件给他送回去。
跑一趟26层并不费事,但我顿了下,对着电话抱歉地说,“我暂时走不开,请叫人下来拿。”
徐青在电话里一顿,像他这样的人精,一下子就明白了。
纪远尧那一句“不要怕得罪人”,听着像是给我底气,却也是明确的警告。
他言下之意是要我保持本分中立,何况原本就与穆彦这边有渊源,一举一动更要避嫌。
顺便送个文件,没什么不可以,但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多余的殷勤。
那一头徐青已挂了电话,我仍盯着话筒出神,心里滋味复杂。
企划助理很快下来拿文件,我随口问她:“怎么没有程总的签字,他还没看过?”
她苦笑,“上周就给他看过了,开会都讨论了两次,按进度最迟上周五就得确定,但他一直不通过。今天一早财务催我们核定资金计划,这个确定不了,资金计划也得搁着,连带好几件工作都要搁置,穆总着了急,才直接让纪总定夺。”
“程总不同意这个推广计划?”
“也不是,他只是不太认同一个网络媒体的价格,说要再压低,但那已经差不多了,穆总正在和对方协商长远合作计划,很看好这个新媒体。要是按程总的价格打压,后续合作人家就不会那么支持了。”
听她这么说来,像是程奕故意刁难。
我同她一样叹了口气,笑着摇头,表示同为小人物的理解共鸣。
心里却有些狐疑,寻思着穆彦的脾气,会是这么任人刁难的吗?程奕作梗不同意,他就任由工作进度被拖延?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到底是程奕这只温顺大猫,终于向穆彦露出了老虎牙齿,还是穆彦挖了个大坑给程奕跳呢……我端起已经变凉的咖啡,喝了一口,从苦涩里慢慢品出香甜回味。
在这两个男人的战争里,似乎体会到一丝观战的趣味。
没等多久,穆彦果然施施然地来了。
在他来之前几分钟,我刚替纪远尧将程奕叫了进去。
我让他在外面稍等一会儿。
他冷淡地点了点头,在对面椅中落座。
我坐得端正,目不斜视,隔一张桌子,像隔了万里冰原。
女人是记仇的生物。
电梯里他的那些话,方云晓转述的那一幕,这一刻都清晰浮上心头,恶意像泥浆泡泡在心底翻涌……也许把爱、恨这种字眼,放在一个冷冰冰的、从未接近过的人身上毫无必要。可是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漠然表情,我恶从心头起。
他似乎觉察到什么,抬眉扫了我一眼。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全滚烫的开水,小心拈着杯沿递过去。
他不在意地接过纸杯,烫得忙往桌上一放,杯里开水溅了一手。
“小心呀。”我不紧不慢递上纸巾,擦干净自己桌面。
他扬起眉毛,有点愠怒,瞪我半晌却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
我视若不见,拿起沾到水的相框来擦,目光落到相框照片上,却是一顿……这是刚入职时,第一次参加部门组织的旅游,营销部门全体同事在海滩上的一张合照。
照片上的我站在最边沿,长发披散,笑容羞涩;而穆彦被美女们簇拥在中间,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羁,墨镜遮挡了表情,只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明朗里有掩不住的傲气。
这个相框一直摆在我桌上,从销售部带到行政部,现在又带来这里,已经摆成了习惯,平常不会注意,此刻却莫名触目。
穆彦的目光掠过来,似乎也对这相框产生了兴趣。
嗒一声,我拉开抽屉,将相框扔了进去,目光和他撞个硬碰硬。
他撑了我桌沿,暗紫色斜纹领带垂下来,“新工作很有压力吗?”
“没压力,很充实。”我盯着他领带,想起一本杂志说的,喜欢紫色的男人很自恋。
“那就好,不用这么紧张。”他唇角的一点笑意,透出嘲讽。
在他面前,我很难从容自如,紧绷的情绪总被他看穿,这太令人气恼。
他审视我,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观望,语气冷冰冰,“徐青的失误,给你添麻烦了。”
我看着他的脸,臂上起了冷意,不知道这是善意还是另一种嘲讽。
“怎么会,您言重了。”我平板地回答,“这是我的疏忽,本该我先提醒他的。”
穆彦沉默片刻,语声一低,低得只有我能听清,“做好你的分内事,别逞机灵,那不是你的长处,你还不是叶静。”
一怔,一激。
我无从应声,目光沿着他的领带上移,停留于雪白领口上方,那一点凸起的喉节——感觉有无数矛头,带着阳刚十足的男子气息和强烈的攻击性,从四面八方指向我,直令人窒息。
被激怒的刹那,反击的话语冲在唇边,像箭在弦上。
“您不是说过,每个人都是团队的一员,是同舟共济的一个整体,谁在这个职位都一样。”我笑着,轻描淡写的,就像不曾听懂他的刻薄,避重就轻引开了话。
他盯着我,目不转睛。
脸颊耳后仍在发烫,不知我的表情有没有泄露真实情绪。
他的目光像要穿透我的刺,又像密网在头顶张开,让我喘不过气。
“你说得对。”他淡淡笑了,“很对,记得言行如一。”
“我会的。”
身后办公室的门开了,穆彦转过目光,神色有了微妙变化。
纪远尧和程奕一起走出来。
看见穆彦,纪远尧皱了皱眉,转而对我说,“十分钟后开会,通知企划、市场部门主管以上参加。”
然后他对程奕温和地说:“你也过来。”
他看也没看穆彦一眼,转身回了办公室,穆彦沉默跟进去,将门带上,
程奕朝我笑笑,离开了。
纪远尧对他的客气,与对穆彦的冷脸,对比鲜明。可就算我这么迟钝的人,也看得出这之间的亲疏有别,程奕明受礼遇,实则疏离,穆彦才是可以让纪远尧板起脸说话的人。
老板肯给脸色,才是当你自己人。
像程奕,永远看不到纪远尧笑容背后藏着什么。
会议通知下去,人很快就到齐。
程奕来得早,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没有坐到纪远尧身边的空位去。
那个位置也没别人坐,空在那里,穆彦进来时瞄了一眼,绕到另一侧,在我旁边坐下。
往常有纪远尧出席的营销会议,总是穆彦坐这位置。
今天这么奇诡地空着,气氛顿时尴尬。
纪远尧最后一个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环视会议室,问:“程总呢?”
“程总到了。”我以为他真的没看见。
程奕也忙探了探身。
“怎么坐在角落里,你嫌不够黑,怕被人看见?”纪远尧一本正经,脸色严肃。
一屋人全都愣了,不知是谁第一个“扑哧”,举座大笑。
程奕露出一口白牙,不好意思地笑着,抚着保守的小圆点蓝色领带起身,到纪远尧身旁位置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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