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7章


然而,豫让又漆身如癞疮,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竟不识。路上见其友,其友识之,泣而劝其不如先取信于赵襄子再伺机杀之:“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
豫让慨然而答:“既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真是一名为义而杀人的志士。他杀人不为了仇恨,而是要让义薄云天。
真可谓一首李咸用的《猛虎行》:“猛虎不怯敌,烈士无虚言。怯敌辱其班,虚言负其恩。爪牙欺白刃,果敢无前阵。须知易水歌,至死无悔吝。”
而后,豫让埋伏在桥,赵襄子至桥时,马惊,刺杀再败。
赵襄子问他之前不也替“范、中行氏”做事,而“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
豫让说:“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意思是那范、中行氏把我当成一般人对待,那我像一般人那样报答。而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赵襄子一听也喟然叹息而泣说:“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然后,痛下杀令。
豫让说:“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
于是赵襄子以知遇之义成全其追月大义,让人拿衣服给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说:“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
豫让以一芥草籽的性命交托高举那彩云追月的侠义,照耀着中国历史的长空,失败犹荣,只因情义永存。
如是的“士为知己者死”的侠士,还有那荆轲、聂政等等,他们如星河璀璨,都以彩云追月的情义为有恩于己的人誓死相报,然而,当他们的侠义高悬如朗月时,他们的身边又有这样的一些小配角继续着彩云追月的义——
那荆轲身旁有继续其志的高渐离,而聂政身旁有不畏“殁身之诛”以扬“贤弟之名”的姐姐。
那荆轲到燕国以后,喜欢上擅长击筑的高渐离。荆轲嗜酒,每日与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之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后来,田光识才,将荆轲推荐与太子丹,从此拉开了中国最有名的一出刺秦戏幕。
那一日,众人到易水边送行。
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以这种悲怆的方式,将壮士逼成烈士。
而高渐离于易水边击筑,众人为英雄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一次易水边的壮行做成了一场英雄未捷身先死的葬礼。
荆轲就这样无法回头地走了,以后的故事,众人皆知。
而那击筑饯行的高渐离在如彗星般陨落的荆轲之后,以自己点点萤光继续续写着一曲彩云追月的壮歌。
高渐离在荆轲刺秦失败后,隐姓埋名做了一个下人躲过追杀,而后有一日,以击筑之名恢复正身,名正言顺地再为众人悲歌,秦始皇怜惜其击筑之才,赦免他的死罪。然后薰瞎他的眼睛,让他在自己身边击筑。一日高渐离把铅放进筑中,再进宫击筑时,举筑撞击秦始皇,可惜没有击中。于是被杀。
                  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3)
——赤心用尽为知己,无论是彗星般的荆轲,还是萤光般的高渐离,他们都是悬在黑暗的长空的彩云追月。
而如此“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壮举最惨烈的莫过是轵深井里人聂政。
一开始,因老母在,未肯答应严仲子屡屡相请,而后,待老母去世,为严仲子之情慨然赴请:“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
而后,聂政为严仲子刺杀仇家成功后,“自皮面抉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也就是说,他怕连累别人,在杀死仇人成功后,剥掉自己的脸皮、挖掉眼睛,剖开肚子把肠子拉出,如是自毁其容及身而死。
大悲大义哉!
然而,悲剧并没有在此截止,当聂政被暴尸于市,悬赏千金求问其为谁家之人时,他的姐姐得知他的死讯,竟不肯埋名独自偷生,寻尸而至,伏尸哭极哀,高呼:“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
因为,她要让弟弟名正言顺地死去,方不负其大义:“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
而后悲死在聂政的身旁——我甚至怀疑之前,她大概就已经服了毒药,为了让这场壮举更加辉煌,而不惜以己之身作一滴油在其弟燃起的熊熊火炬的灿烂光华中焚灭自己。
而后有评论:“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
意思是如果聂政当初知其姐姐不能忍受苛且偷生,知道其姐姐必定跨越艰难险阻千里跋涉来显露他的名字,让姐弟俩人都被杀戮于街市,那聂政未必就敢于为严仲子献身。
然而,这个如果没有发生过,长空之上,唯见义薄云天的彩云追月。
这些壮士,无论是只会击筑的高渐离还是只会做屠夫的聂政,还是只有妇人之见的聂政的姐姐,他们都只是一个小人物,然而,他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地站出来,慨然赴死,彰显自己的名字高悬大义之旗。
他们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在中国的历史长空上为抬头仰望的人们彪炳一个义字。
这样的义士,绵绵不绝,他们是唐诗里的《剑客》:“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勇死寻常事,轻雠不足论。翻嫌易水上,细碎动离魂。”
用张承志的话说,他们“在古代的东方树立了一种极端的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
而他们更是《彩云追月》的作者和那千千万万抗日的志士。他们所高悬的大义之情,早已超越这些侠客“士为知己者死”的萤光般义举,他们铺开自己的鲜血作锦旗,为一个民族为了你我舍生忘死,他们若朗镜悬空,照亮中国的前程,让这中国的夜有了光就有了希望——
这首曲的作者任光在参加抗日的新四军后壮烈地死于皖南事变,而他完成的最后一首曲是《别了,三年的皖南》:
前进号响,大家准备好,子弹上膛,刺刀出鞘,三年的皖南,别了!目标扬子江头,黄河故道……
聂耳谱写了无数振奋民族之魂的歌曲之后,溺死于日本,郭沫若曾书题“人民音乐家聂耳之墓”碑和墓志铭:“聂耳同志,中国革命之号角,人民解放之声鼙鼓也。其所谱《义勇军进行曲》,已被选为代用国歌,闻其声者,莫不油然而兴爱国之思,庄严而宏志士之气,毅然而同趣于共同之鹄的。聂耳呼,巍巍然,其与国族并寿,而永垂不朽呼!聂耳同志,中国共产党党员也,一九一二年二月十四日生于风光明媚之昆明,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七日溺死于日本鹄沼之海滨,享年仅二十有四。不幸而死于敌国,为憾无极。其何以致溺之由,至今犹未能明焉!”
这些志士在誓将死里求生路里,拼将十万头颅血,欲把乾坤力挽回。他们力图在黑暗的中国里,以己之光,惊醒国人,所以章太炎要说:“无奋雷之猛迅,则万蛰不苏;无蒲牢之怒吼,则晨梦不醒;无掀天揭地之革命军,则民族主义不伸。民族主义不伸,而欲吾四万万同胞,一其耳目,齐其手足,群其心力,以与眈眈列强竞争于20世纪大舞台……”
而如今,再听彩云追月这首曲,只觉这中国的人间好美。
                  前村半夜闻吼声,何人按剑灯荧荧(1)
前村半夜闻吼声,何人按剑灯荧荧
——《广陵散》
天下无义剑,中原多疮痍。
哀哀陆大夫,正直神反欺。
子路已成血,嵇康今尚嗤。
为君每一恸,如剑在四肢。
折羽不复飞,逝水不复归。
直松摧高柯,弱蔓将何依。
朝为春日欢,夕为秋日悲。
泪下无尺寸,纷纷天雨丝。
积怨成疾疹,积恨成狂痴。
怨草岂有边,恨水岂有涯。
怨恨驰我心,茫茫日何之。
——孟郊《乱离》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鲁迅《野草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