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林冲方可于绝路之上,寻一径生天逃出。
所以林冲夜奔,才能如此吸引众人的目光。
林冲一个人舍命奔逃于暗夜里,却被如群星般的众人的目光追随,一个孤独的英雄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场狼狈的奔逃夺得英雄的冠冕。
后来各种各样的戏曲一直演绎,演绎英雄那一夜的悲壮。
而到了昆曲《林冲夜奔》时,这一场众人的追星之举达到了巅峰。
“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空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林冲声声悲泣,以手试面,摇头叹哪——“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连续踢腿翻身,那衣襟飘如暗夜的昙花绽放,我顿时被这一场一个人的舞蹈震撼,一个末路英雄暗夜里翻舞如花——
空荡荡的台上,连一块简陋的布景没有,但那是一个世界,随着他的肢体,他的眼神,我像被催眠一样,接收一切他给我的想象:山路,庙门,月冷星稀的寒夜,我存心要逃。
这一声“数时辰,时辰至,弃朝廷,望家乡,去路遥”,刹那之间,亦让做出如是评论的一个叫少东的男子回眸,而从此陷落,成一场爱情,三个人的悲剧。
“……我不是看,我是听。我对声音极其敏感。一开始,我就被他的唱腔惊骇。他离得那么远,声音却可以像一根锥子直锥进我的心里。”
这个对昆曲一如我们一般不懂的少东亦是于其中听到了那戏里戏外压抑已久的郁悒和悲愤。他虽然不知道林冲在唱什么,但那是千军万马化作一滴男儿泪,那是暗夜孤身被弃置在荒野里的悲凉……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他们的故事,就始于这一次偶然。
如果他早走一步,他们就错过了,而从此彼此开始平凡无缺的人生。
他将会与他的未婚妻英儿,这个只与他通过信就订了终生的女子平淡地度过一辈子,那英儿写信说:“知道金秋是你的归期,心里有莫名的高兴……真是不可思议,我们那么熟悉,怎么可能还没有相遇。”
是的,即使他回国想要迎娶她,可他们的心一辈子都没有相遇,而他却不早不晚,就在那个刹那之间,与另一个男人,一切就遇上了,一场烟花绽放,绽放之后,只留下生离,死别。那瞬间成永恒。
台上的那个唱《林冲夜奔》的人他的名字也叫林冲。一个从小被师傅捡来的没有身世的戏子,“演谁我就是谁,现在,我是林冲,以后,不知道。”
这部电影叫《夜奔》,那黄磊演的少东,刘若英演的英儿,而林冲,是一个叫尹昭德的演员演的,面孔生疏,却让我因他而喜欢昆曲《林冲夜奔》。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3)
那姿态干净利落,配上那悲从中来的音乐,让人要屏住了呼吸地哀伤。
三人的相识,起初,一切未说破的时候,如含苞欲放的花,满心是快乐的,所以他们能一起唱那一段“望家乡,去路遥”。
而林冲,亦能于长城之上,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高唱着:“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却便似脱苍鹰,离笼狡兔,拆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法难得皋陶,只这鬓发萧萧,行李萧条。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呵,高俅!管教你海沸山摇。”
那舞姿铿锵有声,一个英雄的气概在知己欣赏的目光注视下重新回到这个爽朗的林冲身上。
那日天蓝得浩远澄净,万里无云的天下,群山之间、长城之上,他就这么唱着、舞着。
昨日的万里长城,今日的一缕英魂。这长城之地,让英雄气壮山河啊。
所以在长城的这一段,林冲唱得最美。英雄末路,却不曾埋剑,那身姿英气,即使内心凄楚;那目光坚定,尽管前途不卜。
那时的他们,真正是快乐,而在快乐的时候有谁会想到后来分离的时刻?
戏里的林冲,找到了生路,而戏外的林冲,却失去了方向。
他为这样一个懂得他的男人而倾倒。
于是,那一日,欲翻身跳墙之前,他坐在墙头,叫了声“少东”,然后一掀长袍,一跃而下,那英姿勃发,动作干脆得如弓起箭发。他走到少东面前,一手按胸,轻声道——我这儿,记着你。
他目光坚毅,说出来的这每个字都斩钉截铁,让那少东一呆,待回过神来,他已纵身跃墙而去。
爱情,就是这样,因为简单的一心一意,一句话就可永恒。
然而,他爱上了他,但他却不敢接受。
而当他们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奔于荒郊之上,林冲对少东表白之后,少东迟疑的一个转身,林冲就逃走了,从此,“那个大雪的夜晚,当我一个背转身,我和林冲既是生离,也是死别了。”
当那柳如是要求钱谦益跟她一起投湖殉国之时,那钱谦益将手往水里探了探,说:水太冷,不宜投湖。
而这时的少东与林冲,亦被人说是,夜太冷,不宜私奔。夜奔,虽有夜色掩护,却不能寻得方向逃脱。夜奔是需要走到绝路上,才能于这无光的路上担待那无路可走时的仓皇悲伤,亦才能承受那一跃而下的勇气,这一跃,就解脱了。但他们都没有走到绝路上,所以就错过了。
这一错过,从此他们再无遇见,这场大雪后,缓缓低鸣的大提琴声里,爱情,没有发生,却变成了一生一世——
林冲失手杀了那个折磨着他们的班主,于这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真的夜奔了。他演了那么多夜奔,这次,他步步依着剧情真的逃走了,林冲,才知道,戏里他是英雄,而现实的他不是,只是一个小人物,所以换了个名字叫李冲。
于绝路之时,他被那个黄少爷救得,这个黄少爷,当年为他和少东的情而怒急拍碎玉扳指,而空对戏台眼里含泪光,他坏,却坏得深情义重。
而林冲为了他的义,终将自己的爱情埋葬。
当黄少爷家破产,林冲去拼命做着苦力救助濒临死亡的他,他,褪去了戏里的光华,于现实之中,尽心尽意地尽着一个小人物情义的本分。
他是一个英雄。
他先尽了义,而后才去了自己的情。
当黄少爷死去,不懂英文的他勇敢地坐上了去美国的船,寻找为爱情逃到这里的少东。
却没想到,这一艘船,因为遇到太平洋战争,整整走了两年,才到得美国。而后他又被美国移民局以非法移民关了两年。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4)
他经历了这么多,少东却不知情,只一个人在美国静静地疗自己爱情的伤。
当有一日,少东再从那唱片里听到那《林冲夜奔》时,大恸无言。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风赋。回首西山日影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英雄啊,情义难绝。
电影《霸王别姬》老师傅临终前训斥徒弟说:“你扮的是林冲!演的是《夜奔》。林冲是什么人?那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不是小毛贼。都过来,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盖世英雄!”
然后唱:“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然后轰然倒地而逝。
老师傅唱着这句词死去,是为了不哭,而少东,在自己的泪水里,找到了逃出来的生路。
当有一日,少东终于听得林冲的消息时,林冲已经变成了一罐骨灰。
——当他们回头的时候,这爱情的路已成荒芜。
上苍连一个回头的机会都未曾给过。
英儿做了少东的妻,他们都爱着同一个人,所以才能走到一起。
这三个人的爱情,也许太拥挤,然而却是彼此的温暖。
后来,少东成了老人,站在两座坟墓面前,说:“这里葬着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我的爱人。”
影片以萧亚轩唱的歌终结,歌声很美,让人一遍又一遍为之徘徊:“只要给一苗光火,眼前就变成港湾,谁藏匿欲言又止的渴望,夜的手指,轻轻一碰就渲染,我那沉默的心慌,曾有个人来解放,没料到爱过了一生不忘,后来感叹,交会的夜太匆忙,你还欠我一个深深的拥抱,解释的眼光,所以我不停回头盼望,只要在每个思念的夜晚,哀伤编成网,夜从此又黑又漫长……”
有一次看东风卫视的“超级星期天”,碰到萧亚轩,她来电视上寻小时候暗恋的那个男孩,当初男孩跟自己的朋友相好,而萧亚轩常常为他们送信,可其实其实,自己的心里好喜欢他。
其实,我想,她寻到他,只为说一声,嗨!我就是以前的萧亚轩。她想见到对方眼里那一些些后悔。当初她有太多的不甘,为好友送信来到自己喜欢的男孩面前,因为喜欢,自己没敢正眼看他;因为不留意,他也未曾端详过自己,只永远记得她傻傻的模样,未曾想,见到长大后的她(男孩到上电视之前都不知道此萧亚轩就是彼萧亚轩),惊得失了三分魂魄,因为不知道曾几何时,她竟变得这么的美丽。
也许当初的那段丑小鸭时期,才使得她如今竟这般的唯美。
男孩说:记得她眼睛小小的。
而如今,看到她的双眼,仿若听到花开的声音,一切的光华尽在这睁眼的刹那。对于这样的女孩,你只有看她的MTV,才可了然她的纯美。
这次电视上的遇见,她将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他,然后一样地跑掉,只剩下男孩面对歌舞里欢唱的她的影视画面,恍若堕入五里云雾中,回到现实,她却已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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