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神渊古纪

第9章


 
  师旷看着他居高临下俯视的眼睛,低低道:“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
  钟鼓的手,本来已要探出去,直接破开这个古怪人类的胸膛。此人的同伴已死得干干净净,他不逃跑,却还敢做着令自己厌烦的事。他要亲手将心摘出来,好好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与别人不同的东西。
  但他看见师旷直视的眼睛,迟疑一下,忽然道:“你难道不是人类?”
  师旷被他问的一愣,立刻醒悟过来,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双眼,道:“您也看中这双眼睛?看来我真是有奇特的力量。”
  钟鼓皱了皱眉,再凑近些,望见眼前的人左眼作靛蓝色,像是嵌着颗映着海水的珍珠,与右眼的黑色迥然不同。这样奇特的眸色,甚至超出了他所知——他所知道的人类,生来全是一色的双瞳,只有妖物才生有异色,以昭明血脉之别。
  师旷看他神色好奇,心中放宽,却更有一些涩然: 
  “为这双眼睛,族人说我有常人没有的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如果您能看得出它们的用处,我生在世上一回,也许就为了今天,请您救一救北地的浮水部落。” 
  钟鼓还在仔细端详那只左眼,琢磨着是不是要将它取到掌中把玩,对师旷的请求不过回了一声嗤笑。
  “我若要吃你,早在那老头念祭文时就把你吞了,你不逃跑,就为了再和我说一遍这话?我不会吃人,也不会救人。”
  师旷按在膝上的双手无声地紧握,眼神飘到钟鼓身后,那里倒卧的尸体已被雪盖住,像是平地上多突起了几座石块。他忍不住猜想,若剥开不周山上交叠的冰和雪,会不会翻出成千上百的尸骨,他们永远保持着死时的姿态,渡一口暖气,就像能活过来。
  “我既为应龙,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你的眼睛在陆上虽然罕见,可海中多得取之不尽,你如果要求我,就拿我没有的东西来换。”
  钟鼓说这话时,神态极为倨傲,又带着一种小孩子偷偷作坏事般天真的恶意。
  师旷已然失望,听他一说,又好像得了一线光明,踌躇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怕钟鼓反悔似地赶紧点头,追着道:“我会弹奏一种名叫‘琴’的乐器,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尽心准备。” 
  “乐器?”钟鼓不屑,“我早就知道,一群家伙拿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全是只会发出些嘈杂声音的废物。”
  “不,我的琴乐和旧日传下来的乐器不同,我自信就算在洪涯境里,也没有能匹敌的音乐!”
  “洪涯境算不了什么。”钟鼓淡淡地说。 
  “那么……”师旷低头想了想,鼓起莫大的勇气抬头道,“为何不听过再说呢?只要您听过一小段,就会知道我的琴曲是不一样的!” 
  钟鼓饶有兴味地望着急切的师旷。 
  “好,七天……七天后,如果你的音乐不能叫我满意,” 他的眼神中暴起戾气,“我会把你撕得粉碎。”
【断章·光阴(下)】
(三)
  师旷屈身在窄小的石洞中,洞外时时传来长啸,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吼叫。 
  他也许该生一个火堆来抵御可能出没的野兽,舒缓一下冻僵的身体,或是就着雪水,吃两口好不容易剩下的干硬碎裂的麦饼来振作精神。但他只是低垂着头,注视着收拢来的一堆器物,有烧得焦黑的芬芳木料、青铜的酒爵、三股绞紧的麻绳、还有那卷脏污了的祭文,红色的文字依旧鲜艳夺目,在微弱的月光中跳掷。 
  这珍贵无匹的东西,此时对师旷而言毫无用处。
  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七根弦。 
  白色柘丝绞成的琴弦,素洁如霜,鸣动之时,如振玉落珠,最善传音达情。 
  他手中所有的残余的木块虽可用作琴身,但麻质粗松、绢丝柔脆,都不堪移作弦用,那约定的七天中,如何才能造就一具三尺六寸六分的七弦琴? 
  要用琴声去打动那强大而暴戾的龙,这是个疯狂、一往无回的决定,说不清是怎样的情感促使师旷如此蛮勇,但他明白自己已毫无退路,或者说,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师旷叹着气,扭头向藏身的岩洞外望去,这荒凉的、从未为音韵熏染的群山,贫乏得惟有山石冰雪,粗暴而蛮狠,没有人的心会被它们打动,也许不周山中,根本容不下任何美好而脆弱的东西,比如琴音,比如怜悯。
    他的思绪渐渐紊乱,他的眼前闪过故乡零乱的景色,他一会儿看见村口木楼上插的火把,一会儿井边的柳树纷垂的枝条,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暖风中流莺啼啭。 
  他又听见绽着春花的篱墙边,一个老迈的嗓子正含混地叫着:
    “渴……我渴啊……” 
  阳光下暖融融的景色倏忽消散殆尽,四周变得冰冷而黑暗,混着干咳的痛苦喊声不停地幽幽扎进耳里,铁线般勒住他的心。
  “父亲……”他向着黑暗的深处轻声呼唤。 
  “渴……我渴啊……”
  “父亲……” 
  “渴……师旷,救救我,我渴得受不住啦……”
  最后一句,不再是呻吟,而是尖厉的喊叫,师旷一惊,猛地睁开眼,忽然有个可怖的念头钻进心间。
  “不,我还有一个办法——用人的筋络作弦。” 
  他心底有个阴冷的声音提醒他自己。
  坚韧有力,足以承负音调的万种变化,淡红色的弦。 
  这个念头一生,他似乎已嗅到了并不存在的血腥气,胸间泛起呕吐的冲动。
  洞内并排放着六具尸体,那是在太阳未下山前,他收敛的纯泽等人的尸骨,为的是让他们有栖身之所,不至于永世飘荡在不周山。 
  他的眼神呆滞地转动,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失去生命光泽的脸庞僵硬干枯,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几步,又恐惧地退回来。
  苦痛的喊声还在脑海中回响,逼迫他,催促他。 
  他抓起青铜的酒爵,一下一下,用尽全力朝山壁砸去,精美的方纹磕坏了,大小不一的碎铜片迸散,在他额角擦出一道血痕,裂口异常锋利,足以撕开已死的惨白肉体。 
  师旷咬紧牙,将碎片抵在腿上,尖端陷入肌肉的地方,立刻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液。
  他想要割取的是自己右腿上的筋络。 
  哀号声戛然而止,师旷的眼前,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发心,他把眼睛张开条缝隙,看见一截朱红的袍袖。 
  “师旷,为何不起来送我一程?”
  “纯泽大人……” 
  他眨几下眼睛,眼前站的人高冠长衣,神采照人,手中神杖缨络灿然,宛然是记忆里的样子。
  “你没有死?”
  “不,我将往归途去了。” 
  师旷想站起来,忽然右腿剧烈地疼痛,他挣扎一下,又颓然倒在地上。
  他仰头愣了一会,才像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苦笑道:“纯泽大人,不妨多留一步,也许我也可同行。” 
  纯泽淡淡一笑:“你只是焦躁恐惧之下心绪动摇,被自身的迷惘所趁,才会乱梦颠倒,真幻失察。我来也是为告诉你,不周山中,传说有种黑色的冰蚕,有鳞有角,将它埋在雪中一个时辰便能结茧,其丝光莹如珠,比柘丝更胜十倍。”
  师旷跳起来,满脸惊喜:“在哪里有?” 
  纯泽指指地上:“就在你脚边。”
    师旷惊地往后一躲,侧过身时,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双腿灵活如常,哪里有什么受伤的样子。 
  “你天性敏锐,易被感惑,若被幻想所拘,就怕真的醒不过来了,虽说是在幻中,你宁愿不动我们的躯壳,还是要多谢你。”
  师旷从未听纯泽说过谢字,讷讷地不知回答什么好,半晌只是说:“纯泽大人,我们这次来不周山找神龙,人人都拼了性命,你们要都走了,剩我一个,你说,能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纯泽沉吟道:“我与孔苍六人,已成不变之数,此时七日之约未到,机变未起,福祸不测,凡人终究不能洞察天机,求雨的成败,全在彼方转念之间,你手中所有,实在是一分也没有。”
    师旷急道:“那还请纯泽大人指点,什么样的乐曲才能打动神龙?” 
  “发端于情,自然感心动耳,神龙虽然暴戾,一样具备七情,你只需凭藉本心。”
  师旷想了片刻,并不见释然的样子,只是说:“我虽无用,也会尽力而为。” 
  纯泽忽然面色一肃:“我太轻看了你,以为你只看重一己的安危,是我此生的大错。人说一入轮回,便成陌路,我怕来世不能相遇,一声歉,一声谢,都趁最后的时机说了,我也走得安心……”
  他话未完,一个声音忽然在外低低道:“纯泽大人,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不可久留。” 
  恍惚之间,星月已退去,灰蓝的晨光泻入洞口方寸之地,纯泽扶着洞壁,脸上透出苍白的死色,勉强要露出一个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僵木,只扭曲成古怪的表情,眼中突然流下泪水。
  师旷突然记起神龙来临时,紧紧抓住自己不放的纯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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