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在手,天下我有

第46章


他躬身收拾着中间装馒头的篮子,双目紧闭面无表情。
    “死瞎子!”有个高个子的孩童捡了石头丢他:“就这么点馒头,定是你偷吃了。”
    有孩子接口道:“人家可是宫主的儿子,怎稀罕吃这馊馒头。”
    “当我不知?”另一少年冷哼:“不过是宫主醉酒后的孽种,满月时发烧把眼睛烧瞎了都没人管的,地位比我们都不如,还要伺候我们用饭,对这瞎子来说,馒头算是好东西了!”
    半晌无回应,那盲眼少年只提了篮子,似对这些挑衅言语充耳不闻。
    “喂,跟你说话!听不到么!”旁地里伸出一只脚来,绊得少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顿时周遭一片哄笑,数块小石子从四面八方丢了过来,没丢的孩子也饶有兴致的看着,仿佛这是肮脏的暗房内为数不多的取乐方式。
    盲眼少年趴在地上,任石子落在他身上,仍旧面无表情。
    “别打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忽道,几个笑得欢畅的孩童没有听见,那声音便抬高了一些:“我说……别打了。”
    有人正欲还嘴,却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霎时都住了手,那带头的少年瑟缩了一下,似是极为畏惧的唤了一声:“……阿初。”
    ……
    阿初,阿初。
    谁是阿初。
    我坐在那暗室中间,捂着头闭上眼,半晌只觉那些孩子都不见了,周遭堆起一座座面具的墙壁,所有似笑非笑的脸孔都对着我,越靠越近。
    血月刀垂在眼前,滴落点点腥红。那持刀的女子背对着我,微微侧了脸,却是一语不发,在一片黑暗中说不出的诡异。
    九重幽宫,靖越山村寨,金氏镖局,璞元真经……无数画面吵杂重叠,纠纠缠缠卷在一起,重重向我压来。
    那是过去背后,溢满悲伤的痛苦。
    我不想忆起。
    身子一晃,四肢仿佛有了知觉。
    我觉着周身温暖,像是卧在一处落满阳光的地方。有人一下一下的摸着我的头发,不轻不重极是舒服,似是有些安抚的意味。
    眼前是橘色的,我缓缓睁了眼,只觉一片朦胧,自己好像枕在一双腿上,身上盖了锦被。我微微动了动,便觉那人手下一顿,淡淡的唤了一声:“百万。”
    昏倒之前的片段像是潮水般涌出,我立时撑起身子,满脸的惊惶,刚要问些甚么便听曲徵打断我道:“金慕秋没事,你且宽心。”
    他言语淡淡,如一杯温暖的香茶,熨贴着满心的不安。我眼角忽地有些酸意,似乎总是如此,不用我说甚么,我的心思,他全都懂。
    “你昏了一整天,身子还虚。”曲徵温言道:“再躺会儿罢。”
    我还有许多的疑问,正欲拒绝,却撞见他望着我的眸光,漆黑幽深,隐了几分柔情怜惜,乌黑的发沿着青缎胸襟蜿蜒而下,淡香盈满床铺。
    那一瞬,阴谋算计爱恨情仇通通散去,忽然只觉得满身都是疲惫。我老老实实的躺下来,如小猫一般卧在他腿上,微微闭了眼。
    就再休息一会儿。
    曲徵抚着我的发,时光像是静止了,一瞬隽永。
    这是一处客栈。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子洒落下来,虽是冬日却不觉寒冷。
    我嗅着曲徵身上的气息,心中十分安稳。不知为甚隐隐又有些倦了,正神思飘忽间,忽然门口一声巨响,我只觉胸口一疼,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瞧我弄到了甚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乐颠颠的道:“三十年的花雕,啧啧,百万还不快醒!”
    ……
    我无奈的睁了眼:“不是公的,你不觉着……”
    你很煞风景么!
    宋涧山丝毫没觉着有甚不对,自顾自拉开凳子坐下来道:“我说你那日半点伤没有,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千金妞,这一昏便是一天一夜也忒夸张了些,赶紧起来,我们这就回琅中去了。”
    琅中!
    我耳朵一竖,坐起身来。曲徵顿了顿,身子一侧优雅的下了床,宋涧山点头道:“你休息罢,这里有我盯着。”
    ……这话说的,好像我下一瞬便会归西一样,还需要人时刻盯着。我嘴角抽了抽,望着曲徵离去的背影,颇有不舍之意,只是还没瞧够,便被宋涧山弹了下脑门:“眼珠子都要掉出去了,你总得容他休息一会儿。”
    “他休息甚么?”我揉着脑袋道:“晕的不是我咩?!”
    “你那也好意思叫晕,一会发抖一会大哭,比醒了都要欢实。”宋涧山耸肩:“阿徵自你昨日昏过去便这般守着你,一整晚加一白天都没阖眼了。”
    我怔了怔。
    “少来……”我哈哈一笑下了床:“是他要你这样说的?我才不信他会……”
    “信不信随你,他做事,我向来猜不透。”宋涧山眸中似是隐了甚么,转而又笑了:“不过你到底梦见了甚,能吓成那副德行。”
    好多面具,背对着我的血月,被欺负的盲眼少年还有……阿初。
    我身上一冷,只是紧了紧衣衫,勉强的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我亦记不清了……倒是昨日那般状况,你该同我讲讲罢。”
    宋涧山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便说开了。原来那御临风正是九重幽宫与血月齐名的杀手擎云所扮,他使计害了御非后却不离开,潜伏至今携了九重幽宫诸多杀手伪装进武湖会,目的便在于武湖玉印。然终是在最后关头被曲徵揭破了,双方混战,虽各大派均有伤亡,但张歆唯和武湖玉印被瞿简与俞望川护着,可谓是万无一失。魔教亦损失了大批人马,擎云与血月全身而退。而经此一战,曲徵一剑之威名震江湖,亦成为武湖玉印的主人了。
    我心中分析了一会儿,觉着这时机,事由,都在曲徵的计算当中,得到武湖玉印不过是第一步。然那假御临风的身份也已明朗,他是九重幽宫的杀手擎云,连同那方翠竹帕子,还有我过去的身份……究竟有甚么牵扯?
    大约是我不自觉蹙了眉,宋涧山忽然道:“我给你说件稀罕的事儿,是阿徵的人查探出的,江湖上却不知晓。”
    “哦?”我来了兴致:“快说快说。”
    “那九重幽宫,三年前竟易了主。”宋涧山喝了一口花雕:“而今的宫主便是这擎云,听闻他自幼盲了双眼,硬是凭着狠辣手段得了擎云之位,现下眼疾治好了,只怕更加凶残,连原宫主井渊那般可怕的人都被他软禁,啧啧啧。”
    梦境与现实重叠在一起,我心中一紧,只试探的问道:“那……那你可听说,九重幽宫有个……有个叫阿初的姑娘?”
    “阿初?”宋涧山愣了愣,立时道:“没听过,怎么……”
    “没事没事。”我放下心来,乐颠颠的也给自己倒了杯花雕:“眼下慕秋是回桃源谷啦?晋姑娘也回风云庄了么?”
    宋涧山面色却沉了下来。
    “嗯……有件事还没同你说。”他缓缓道,语气有些戚然:“金姑娘没有回桃源谷,她与白女侠回蜀境了……”
    “蜀境遍是风沙,她最不爱去了……”我念叨了一句,待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便见宋涧山放下了酒杯。
    “不爱去也须去的。”他轻道:“因为要给乌大侠……送葬。”
    “你说甚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的站起身:“乌大侠怎会……”
    “那一日我暗中护你,看见乌珏与白妗妗闹得那般厉害,其实……其实只因在桃源谷密道中,他夫妇二人瞧见了血月半张脸,由此引了祸端。”宋涧山沉痛道:“乌珏收了九幽令,不愿累及白妗妗,这才写下休书要与她恩断义绝……武湖会当日,乌大侠为护白女侠,被血月伤了背心要害处……”
    他说不下去了。我愣了一会,脑中纷沓杂乱,半晌感到疼痛,这才发觉自己捏着桌角,几乎将手指都嵌了进去,生生被毛刺磨出了血痕。
    血月……九重幽宫……要夺走我多少珍贵……要折磨我多久……才会罢手?
    要如何……才肯还这乱世一个太平。
    所有恸怒纠缠一起,临界爆发前一刻,却轰然散于无形。
    我松开狠捏桌角的手,淡淡敛了眉目:“不报此仇,怎为人儿女。”
    宋涧山手掌一颤,似是要抵挡甚么,却忽然止住了。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忽然沉了声音道:“百万,杀气不可这般露骨。”
    我一怔,这便回过神来,只摸着手指道:“甚么杀气?我只是……只是太难受了。”
    “我知道。”宋涧山很快接口:“阿徵已命人去了蜀境布置,给了乌大侠最隆重的宗师之礼,如今江湖全听他号令,各大派掌门都是要去亲身祭奠的,这般排场……大约也没几个人能有。”
    我心中好受了一些,不由得又有些担忧:“那慕秋……”
    “她还好,师妹陪着她呢。”宋涧山轻道:“你放心罢,她二人……都是坚强的姑娘。”
    他说罢,似是不想再谈论此事,转身下楼去端了些饭菜,我胃口不佳,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只与宋涧山一人一杯花雕的扯皮,大约是酒气侵了心,半个下午的时辰喝下来,却将心头悲伤散了大半。
    可我终究没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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