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拙然

1 灵兰阁


时中洲大地,天下四分:元启居东南方,东南皆临海;以北为北殷,多草海雪原;西南为西闽,地处高原,多密林沼泽;西北为高邙,多荒漠危山。
    唯元启地理位置优越,平原丘陵居多,北产棉、瓷、药、铁,南产鱼、米、丝、茶,虽于战乱后一统不过廿年,却国库渐丰,仓廪富足。虽与西闽、高邙临界边境仍有战乱,但整体而言尚为太平之世。
    元启开国皇帝桓渊定都北方安阳,安阳虽偏北,却占南北交通之利,水道旱道皆通,辖中央之枢纽。桓渊薨,嫡长子桓述即位,年号贞和,是为贞和帝。
    贞和元年,桓述御驾亲征,讨伐西闽军队的入侵。交战中身中淬毒箭镞,在退回西南军事重镇戟州医治时又中西闽蛊毒,御医束手无策,却幸得遇见云游到戟州的神医“不弃药师”白珏及其妻调香师“香使”谷幽兰,才得以于奄奄一息中捡回性命。
    贞和帝养伤期间,其年十九岁的三弟安宁王桓逸奉召为车骑大将军,率兵攻打西闽入侵敌军,历时三月,大获全胜,西闽残部向纵深处撤退,战事暂时告终。因西闽密林沼泽众多,林间雾障重重,其人又擅蛊毒,易守难攻至极,贞和帝遂命班师回朝。
    贞和帝本欲召白珏夫妇入宫为御医,白珏夫妇固辞,这夫妇二人半隐逸半云游,自在惯了,受不得宫规约束。贞和帝也不强求,只言回朝后定有赏赐,还望白珏夫妇不要推拒。回朝后,贞和帝感念白珏夫妇的救命之恩,在城东郊赐宅第一座、赐地百亩,御赐医馆“灵兰阁”。
    《黄帝内经素问篇》中有《灵兰秘典论》一章,讲述十二脏器相使之责;灵兰,即灵台兰室,为帝王藏书之所。贞和帝以“灵兰”命名,寓意颇深,亦代表着皇帝对白珏夫妇医术的赞赏和尊重。
    这御赐的宅第和医馆,闲置了一年有余,白珏夫妇甚少出现在安阳,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直至四年前,白珏夫妇才带着爱徒举家正式迁入安阳,入住宅第,经营医馆,耘田种药,又开了香铺和书堂。四年间,白珏夫妇渐渐淡出,将医馆、香铺、书堂交给爱徒打理,等一切井然有序以后,这夫妇二人又去云游四方了。
    白珏夫妇无子嗣。据说白珏夫妇将一身的绝活手艺都传给了白贲和白简这两位爱徒。据说白贲和白简是一对孪生弃婴,于雪夜被弃于白珏夫妇隐居的山屋门前,包裹里只有一片记载了生辰八字的书帛。据说,“不弃医师”白珏将一身的医术、毒术和针灸之术悉数传给了哥哥白贲,而“香使”谷幽兰则将一身调香秘诀传给了妹妹白简。兄白贲,表字无咎,人称“无咎公子”,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妹白简,乳名淡墨,据说极美,生而哑,因炼香失误致终生不孕。
    元启王朝,贞和六年。蒲月。
    元启国都安阳城的正阳大街,繁华非常。街道两旁酒肆茶楼、商铺栈馆鳞次栉比。卯时五刻,天才放亮没多久,正阳大街上就开始有打开店铺做生意的店家和过往匆匆的行人。端午刚过一旬,有些店铺的屋檐下插着的菖蒲、艾叶还未摘掉。
    一辆马车急急驾行,奔着城东郊方向而去。黑楠木车身宽大而极简,并无太多装饰花纹,却也看得出来车主身份非富即贵。赶车的男子一袭玄色武服,眉头紧锁,心急如焚,细密的汗珠沿着额头滴落下来。驾马的同时,心下却在暗自腹诽:“那个灵兰阁的无咎公子当真顽固,灵兰阁的规矩也着实死板!害得王爷白白多遭受了这许多的罪!”
    灵兰阁的规矩是白贲定的。规矩一:每月朔、望、晦三日闭馆谢客,雷打不动。规矩二:每日只上午辰、巳两个时辰内出诊,逾时改日。规矩三:每年巧月、桂月云游,风雨无阻。规矩四:患者不分贫富贵贱按序问诊,不得逾越,违者不治。
    驾车的人唤耿一介,是安宁王桓逸的贴身侍卫。安宁王刚从对西闽的战场上凯旋而归,虽为凯旋,却中了蛊毒,跟贞和元年贞和帝中的毒一样,每日子午时锥心剧痛,不思饮食,精气弛坏。安宁王前日傍晚回到安阳,贞和帝见到胞弟形容败坏,全无往日器宇轩昂之姿,心痛万分。所喜,虽白珏夫妇不在安阳,却有白珏夫妇的爱徒无咎公子坐诊灵兰阁。扳指一算,次日却是十五月圆之望日,灵兰阁闭门谢诊。纵然心急如焚,也得忍耐一日。
    今晨,安宁王桓逸的另一个贴身护卫耿一仑天未亮就赴灵兰阁排队,只为了能在辰时灵兰阁开馆后第一个给桓逸诊脉。
    卯时末,耿一介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灵兰阁的堂外。耿一介下了马车,站在车门外,轻声对车内的人说:“王爷,灵兰阁到了。”
    不多时,一只深麦色的大手掀开了门帘,一个形容槁枯的男子慢慢露出了脸,缓缓地挪着身子下车。
    “王爷,让属下背您……”耿一介急切地说。
    “不用,我自己来。”那男子缓缓摇了摇头,微弱的气息声中却有着让人不能质疑的威慑力。
    桓逸下车后,耿一介半搀扶着,向灵兰阁正堂缓步挪去。
    正堂外厅已经有不少病患坐在方凳上排队,自桓逸与耿一介甫一迈进外厅,耿一仑就看见了他们,他自方凳上站起身,微微屈身,迎接安宁王的到来。
    桓逸落座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有灵兰阁的小厮端立于内堂门外,摇了摇手中的摇铃,宣告着辰时已到,无咎公子开始问诊。
    耿一介半搀扶着桓逸,耿一仑跟在桓逸的另一侧,三人随着小厮步入了内堂。
    内堂,正房,坐北朝南。室内清净爽洁,弥漫着淡而清冽的薄荷脑香。
    内堂门开在西侧。桓逸缓步走入内堂,精神虽萎靡,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堂内布置。
    一张红木平头案立于内堂北侧,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书籍一摞,一只两寸长、一寸宽的青玉云豹镇纸压在一叠写处方用的白麻纸上,一只一花四叶细瓷釉下彩脉枕置于案头右上方。平头案右前方置一方凳,为患者座位。平头案左侧后方立一高几,几上摆一蟠曲式盆景柏。内堂东侧置一木塌,榻上铺绀色缎褥,置一木枕。平头案右侧西墙置三层红木雕花书架一座。西南墙角摆有面盆架,上有面盆布巾。
    平头案后圈椅上端坐一年轻男子,年不及弱冠,身着竹青色窄袖竹纹织纹衣,同色绡头束发,腰佩双螭纹白玉。脸型柔美,肤色黯黄,英气剑眉,炯炯杏目,秀挺鼻子,黯红丰唇,虽然肤色唇色不佳,但看起来依旧清俊秀美。
    白贲神色如常地看着缓步挪进来的病患。居中那人身形高大,一袭鸦青色古香缎长袍,衽口袖口有精致的祥云刺绣,腰佩上等龙纹纯漆墨玉,脚踏祥云刺绣玄舄。他憔悴惨淡,行走无力,气息微弱,纵是如此,在其举手投足间也散发着淡淡的贵气;两侧跟着两位身着黑色武服神色恭敬内敛的男子,看起来像是护卫之类。白贲心下了然,这位男子,这身穿着,不知是安平、安宁、安世三位王爷中的哪一位。
    待桓逸走近,白贲伸出右手示意桓逸落座,也不说话,伸出了右手放在脉枕处准备搭脉。
    桓逸也无话,伸出了左手搁置在脉枕上。
    白贲搭切右手脉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波澜不惊无甚神情,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换手。” 他的声音清越,干净而微凉,就像这满室弥漫的薄荷脑味儿一样。
    桓逸很配合地换右手。
    半盏茶的功夫后,白贲淡淡地说,“可以了。” 抬头对着规规矩矩立在桓逸身后的两位男子说,“麻烦二位扶你家公子到塌上趴下,散发,解衣,露出后背,在下要为公子施针。” 说罢,起身从书架上拿起一方形木盒,走向榻前。
    桓逸已经散发,露背,伏好。白贲打开针灸盒,拿出针来,沿着头部、后背相应穴位将针细细缓缓地捻了进去。桓逸后背上有一条从右肩胛骨延至后腰处的刀疤,让白贲稍微愣了愣神。这个百经沙场战功煊赫的男子,曾经壮硕的身子因这二十余日的剧毒侵蚀病痛折磨而瘦骨嶙峋。
    “一刻钟后我会将针拔掉。想必安宁王爷也知道自己中的是‘子午夺魂散’,毒入体内廿余日,毒素已侵五脏,经络阻滞,精气弛坏,荣泣卫除;中毒后如若不在七七四十九日内将毒驱散,终将形弊血尽而亡。在下方才所施之针,可减轻王爷今日午时之剧痛。王爷之毒甚重,须在灵兰阁住上两月,晨时问诊配药、子午施针,如此,方可治愈。不知王爷意下如何?”白贲清清淡淡地说。
    “但凭无咎公子安排。”桓逸对于白贲猜到自己的身份没有丝毫惊讶,也没有丝毫犹豫,爽快地答应。
    “好。”白贲稳步走回案后,落座,扬声道:“春生。” 内堂外候着的小厮即刻走了进来,走到案前,躬身请示:“先生有何吩咐?”
    白贲轻声道:“去后院找翠岫,让她一刻钟后过来安顿安宁王爷入住中院筱月院。”
    “是,先生。”小厮会意,领命退下。
    伏在塌上的桓逸也吩咐属下,“一介留下,一仑回王府准备妥当,明日过来。今日进宫告知皇兄,让皇兄不要惦念。”
    “遵命,属下告退。”耿一仑领命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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