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拙然

6 促膝谈


皓月当空,荷风送香。
    当白贲拎着两壶酒到悦心亭的时候,桓逸已经到了,手中把玩着一支碧玉箫。
    “王爷,久候了。” 白贲将两壶酒放在石桌上,“刚才吩咐翠陌去取这两壶酒,耽误了些时辰。这壶蔷薇露给你,我喝这个梅花沁。”
    “多谢无咎公子。”桓逸微笑着接过了酒壶,自斟一杯,“却是很想尝尝先生的梅花沁,无奈病中,无此口福。”
    “不就是梅花沁吗?不算什么。等王爷痊愈回王府那天,我自会让翠岫给王爷带上一坛回去,不过不可多饮,每日二两即可。”白贲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举杯向桓逸,两人对饮一杯。
    “这梅花沁也是公子自己酿的?”
    “是啊,去年冬天梅花初雪,采集的花蕾和净雪,与精选的五谷一起酿制,埋在地下半年,前些日子才起出来一坛。这是当年的,口感清冽,也不那么醉人;埋上几年的,颜色澄澈,口感香醇,却是极易醉人,适合冬天喝。”
    “公子真是好雅致。”桓逸笑问,“偏好饮酒?”
    “让王爷见笑了,却是有些贪恋这杯中物。”白贲自嘲一笑。
    两人又闲谈了些医理,酒已喝至一半。
    白贲放下酒杯,走到一旁的琴几前,正襟危坐,捻了捻琴弦试音,“说好今晚要与王爷合奏一曲的,却光顾着贪恋杯中之物了,再喝几杯,怕是连曲谱都忘光了,也辜负了这荷塘月色,良辰美景。”
    桓逸也起身,站到一旁,竖萧近唇,笑问:“不知公子想奏何曲?”
    “《碣石调幽兰》可好?”
    “深山幽谷,宠辱不惊,君子之操,甚好。”
    白贲起音,桓逸跟随。今晚白贲抚琴很是凝神,不再漫不经心。在听得桓逸的箫声响起后,心下一颤,被他的箫音深深打动。曲调清丽委婉,节奏缓慢悠扬,声微而志远。这个运筹帷幄杀伐无数的男子,居然还有这般细致的情怀。
    《幽兰》曲本就短小精悍,一曲很快终了。白贲觉得意犹未尽,复又抚琴两遍。桓逸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跟着他和。
    最后一遍结束的时候,白贲早早地转了身,一眼看见犹自闭目弄萧的桓逸,专注投入,神姿飘逸宛若仙人,不仅让他想起萧史弄玉之典故。
    曲终,二人复归石桌续饮。
    “今日听我的贴身婢女说,她跟舍妹去城西赏荷会,见到了卫家的三小姐,听说圣上有心将她指婚给王爷?”
    “确有此事。”桓逸不明白贲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是这样,再过一个月,王爷痊愈之后即可回府清养,但是,回府后三个月内最好不要行男女之事。王爷元气不足精血亏乏,若要大婚,也请延迟几个月,方对身体有益。如若不然,怕是难有子嗣;再过几年,怕会不举。”白贲说得不疾不徐,又很坦然。
    “多谢公子叮嘱,本王定会自制。”桓逸也答应得爽快。
    “如此,最好。”白贲又举杯,饮尽,不经意道,“那卫三小姐,怕是有些配不上王爷。”微风吹过,酒意上头,却是微醺。
    “哦,此话怎讲?公子见过她?”桓逸笑得意味深重,有些好奇一向寡言的白贲会主动议论人家未出阁的姑娘。
    “有过一面之缘,微有倨傲之色,刚刚听了王爷的箫声,私以为她的情怀配不上王爷。”今晚喝得有些多了,白贲心下暗想,眼睛微微有些睁不开。
    “实不相瞒,本王也暂无娶妻之意。”桓逸诚言相告。
    “王爷可否听过唐朝郭子仪与玄宗、肃宗、代宗之事?屡黜屡起,几升几落,虽功勋赫赫,却屡遭小人谗言被君王所忌,却能以八十五岁高龄得‘富贵寿考’之善终……冲而用之却不盈……” 白贲扶额,笑得迷离,“我今天的话太多了,这些话,实在不该对王爷讲……真的是微醺。王爷听过就忘了吧,当我什么也没说。”双眸半睁半闭,漾水荡波。
    桓逸听罢白贲的话,心里却有些震惊,从来没想到这个医术高超的、年不及弱冠的弱小男子,心中会有跟他一样的思虑,这些话,别说是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就是他自己,也是深藏于心,不曾说过一个字的。
    “无咎公子,却是忠言。” 桓逸静默了好一会儿,“其实,公子之言甚合我意。冲虚而不盈不满,才能源远流长。我亦深知,功高盖主,所以,并不想娶卫家女。”
    “呵呵,圣旨你如何抗得了?”白贲愈发不清醒,语笑嫣然。
    “先拖延几个月,然后再适时而动吧。只愿能尽我心力,全君臣之义、兄弟之情。”桓逸眼神深邃,想着二哥和四弟对他的嫉恨,很多事情心下也不是不明白。
    皇兄虽然是倚仗他,捧着他,打压二哥和四弟,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制衡?让二哥和四弟来牵制于他,这三兄弟之间互为掣肘,自有平衡,这一切也尽在皇兄的掌握之中。这次说要把卫蕙指给他,四弟对他更是多了几分忌恨。前年四弟于赏荷会得见卫蕙,很是歆慕,遂向皇兄求娶,皇兄却以卫蕙年尚幼为由不许,却将尚书令许文郎的次女指给了他为正妃。那许文郎只是一介三品文官,并无实权,人也胆小怕事;却在两年之后,转身一指,欲将卫蕙许给鳏夫安宁王!
    “一家饱暖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罢了,罢了,我得先回去睡一会儿了,子时还要给王爷施针。”白贲起身,微有摇晃,笑嘻嘻地往亭下走,桓逸看他站得不甚稳当,伸手扶了一把,却闻到白贲身上传来极清冽的梅香。
    白贲挣开了桓逸的手,笑道,“无妨,无妨,只是微醺。王爷告辞。”
    桓逸看着白贲渐行渐远,不禁嘴角上扬而不自知,也循路回房。
    次日清晨,白简着一袭宽松的牙色绣花长袍,秀发简单地用丝带束在脑后,荡着小船在荷塘里采莲子,已有早熟的莲蓬俏立出荷塘之上。
    白简将小船系在曲廊尽头的木桩上,低头坐在船上剥莲子。
    心下犹自懊恼着昨夜的失言,都怪自己贪杯,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人家君仁臣忠、兄友弟恭的,哪里就要她来多嘴?他说他亦深知功高盖主,是了,在皇室长大,又久经沙场运筹帷幄的,哪里就用她来提醒了?真是多嘴!白简不禁恨恨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隐隐有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白简抬起头,却见一双刺绣云纹玄舄,随着就见鸦青色的织纹锦缎垂落,却见桓逸在曲廊尽头蹲下身来,隔着延入水下的石阶,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轻声道:“白姑娘,早。”
    曲廊尽头处有台阶六七级,直通水里,白简的小船就搭在台阶旁。
    白简没有说话,只是对桓逸轻轻颔首,也不理他,径自剥莲子。桓逸也无言,静静看着她,嘴角噙笑温和如煦,转身欲走,却听见白简用鼻音“嗯”了一声,他循声而望,只见白简素净的柔荑递给他一支莲蓬。
    桓逸接过来,走下三级台阶,撩袍而坐,将莲蓬置于屈起的双腿衣料上,低头剥莲子,摘掉莲心,剥好的莲子也不吃,只是单独捡起来放在一旁,凑齐五粒,拿起来递给船里的白简。
    白简接过来,一粒一粒吃掉。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对坐着。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桓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白简,这张几乎跟白贲一样的脸庞,不知为何看起来就那样的娴静似水、夺人目光。不过那宠辱不惊、淡淡的神情,跟白贲还真是如出一辙。
    虽然她不会说话,虽然只是这样静静地相对剥莲子,桓逸心中也觉得甚是妥帖安宁,岁月静好,忘了时间。
    白简心中却不若桓逸那样平静,面上虽然神色无常,心中却微有忐忑,有一丝慌乱,有一丝甜蜜,有一丝暧昧,有一丝惆怅。她知道他在看她,却不讨厌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温和而不灼灼。她吃着他剥好的莲子,觉得那清雅的莲子都愈发生香。
    就这样无声相对,不知不觉中桓逸已将手中的莲蓬剥完,将最后几粒莲子放入白简的手心,桓逸起身,笑道:“本王该回筱月院等无咎公子诊脉了,白姑娘,告辞。”
    白简才收了心神,想起自己也该回白楼更衣装扮,匆匆解开了系在木桩上的绳索,抄荷叶深处回白楼的近路划去。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桥通。
    次日清晨,曙意新露,放佛有一种无言的诱惑一样,桓逸又沿着曲廊深行,走向荷塘深处,步下几级台阶,立于微风晨雾中,不受理智控制一样,就想去确认一下,伊人是否还在水中央。
    台阶旁的木桩空着,没有系船,不见伊人倩影。一时之间,桓逸的心底有些空落惆怅,又笑自己痴枉。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刚要沿路折回,却听见有莲动声和划水声,却见那小船飘飘荡荡穿过荷叶划了过来。
    船上伊人对她露齿一笑,拿起船桨递给他,示意他上船,就这么主动地邀请堂堂安宁王当船夫。
    桓逸一笑,撩袍上船,坐稳,顺着白简手指的方向,轻轻划向前去。
    男子的力气果然比女人大很多。白简心里在笑,想着自己夜夜要在睡梦中爬起身去给他施针,想着要他当船夫就当是索取回报了,桓逸将船划得很稳,白简也坐得心安理得。
    看见有莲蓬的地方,桓逸就会体贴地将船停下来,等白简摘下了莲蓬,他再继续往前划。遇见开得极好的荷花,白简就会轻轻地“嗯”一声,桓逸也会将船停下,笑看白简将那荷花剪下,插入身边的瓷瓶中。
    摘了三四只莲蓬,白简又指路回到曲廊石阶处。依旧如昨日一般系了船,低头剥莲蓬。桓逸也没有下船,坐在她对面,如昨日一般,剥莲子给她吃。
    同样的时辰,桓逸起身离船,回筱月院。
    放佛是无言的约定一般,如此三四日,桓逸和白简都在荷塘深处相伴度过清晨最安静最美丽的时光。
    每次离开荷塘,身上的衣裳都会被荷露微微打湿,又借着体温和晨光蒸干,桓逸的双手上尽是青莲的味道,而白简的唇齿之间都是莲子的香甜。
    这一日清晨,微雨,微凉。
    桓逸撑了伞,依旧去赴佳人之约,心中却担心今晨的微雨天气,佳人恐不会来。顺着曲廊前行,远远的就看见一人撑伞独立于细雨微风中。不是白简还是谁!
    桓逸加快步伐,快速地走到白简身前。
    白简今日穿了一身绾色的荼蘼绣花袄裙,绾色的衣裙在烟雨中越发朦胧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如带露的荷苞一般楚楚动人。白简看见桓逸,只是轻轻一笑。
    桓逸在白简的身前立定,看着身前佳人弱不禁风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柔软起来,爱怜意生;看着她的裙摆处已被细雨洇湿,心绪起伏,扔开了伞,一个箭步上前将白简紧紧拥入了怀中。
    白简柔柔地任他抱着,感受着他急速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和甘松香,感受着他在鬓旁轻轻呼出的气息,感受着他宽厚的胸怀和炙热的体温,感受着他的双臂将她环紧。
    白简微笑,将头轻轻地靠在桓逸的肩头,只想好好拥有这一刻。知道他与她的身份是云泥之别,知道自己不会抛却现有的一切跟了他,也知道自己胆小自私又贪婪,知道自己不该去撩拨他,但是却忍不住想用女子的本真去接近他,每天清晨就是着了魔一样要去荷塘赴他的约。
    白日里,却化身成儒雅温文的无咎公子,寡言、独行、按部就班,淡然地为他诊脉、施针。自己却知晓每次给他施针时内心的起伏和波澜,看着他日渐丰硕的上身,看着他愈发丰神俊朗,看着他后背长长的一道疤,看着他云淡风轻地笑……又有两次对饮长谈,让她更知他藏在赫赫战名之下的细致情怀。她的心,一天一天地沉沦,她看着自己的心沉沦,却无药可医。
    恨自己却偏偏这样拙劣地用美丽的皮相去撩|拨他!他对白简一无所知,却也迅速地沉迷于这幅皮相!“以色事君者,色衰而爱弛”——这何尝不是女子的悲哀!
    “嫁给我,做我的侧妃,可好?我保证会好好待你一辈子。”桓逸磁性的嗓音,惑人心弦,在白简的耳畔轻轻说,“我今日就向令兄提亲,可好?”
    白简浑身一僵,果然还是逃不脱这样的结局,却不想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她挣开桓逸的怀抱,冷冷地看了桓逸一眼,决绝地摇了摇头,推开她,向曲廊深处走去,留下在原地欲语却无言的桓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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