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清晨,灵兰阁外。
白贲指挥着小厮将刚刚从地下起出来的一坛梅花沁搬到了安宁王府的马车上,浅笑着跟桓逸道别。
“王爷,饮食多清淡,不可大补,多以清补、平补、温补为主。”
“公子嘱咐的,本王都记下了。”桓逸略有歉意地笑道,“因着给本王祛毒,耽误了公子云游的日程,本王心中着实愧疚。”
“无妨,治病救人医者之本分,我去云游,也不过是为了找些疑难杂症来研治。今年虽晚了半个多月,往后多延些日子就是。”
“无咎公子何日动身?往哪个方向走?”
“就这一两日,打算向南方走,说出来不怕王爷笑话,南方茨州有一个名唤‘三合’的小镇,有一家小店蒸的鲈鱼甚是味美无比,我是馋了好些日子了。”白贲看看了牵马候着的耿一介和耿一仑,不由得催促道:“王爷还是上车吧。等我云游回来,再邀王爷痛饮一壶。”
互道珍重,告辞,白贲立在门外看那黑楠木的马车绝尘而去,心中一下变得空落落的。
这一日下来,依旧开馆诊脉,明明不用再刻意等到正午时去给桓逸施针、可以安稳地小憩片刻,却总是睡不安稳,总像是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一样,刚朦胧入睡却突然醒来。难得晚上不用顶着白贲的脸安寝,却也习惯性的在子时忽然醒来,刚欲起身下床穿鞋,才想起桓逸已经走了。
朦胧中,白简心中暗想,这一夜熬过就好,等天亮之后她就启程,见了新鲜的风景、到了陌生的镇甸、宿在不同的客栈,就会忘记这种规律,一切慢慢的就都会回到正轨。
一人一马,沿着官道,向南而行。
过村庄,逢镇甸,入城郭。
行走了八、九日,这日白贲行至一个名叫“石塅”的小镇,镇如其名,周围一片平原,盛产大块平整的青石,小镇看起来富庶又安宁。
白贲在镇上找了家客栈要了间上房安顿下来,简单的洗漱休整之后,身背药篮、手摇虎撑、走街串巷。
虎撑是游医郎中必备的一个行头,关于虎撑的来历,还有个传说。据说当年“药圣”孙思邈进山采药,遇一斑斓猛虎跪地张口求救,却见虎喉卡着一根长骨。孙思邈迅速下山请铁匠打了只铁环,带着铁环急急返回,将铁环放入虎口,然后将手伸入铁环内于虎口中取出了长骨,既救了虎,又保住了自己的手。此后,游医郎中为了显示自己也有“药圣”那样的医术,纷纷拿起了铁环行走江湖,这铁环就是虎撑。
关于摇动虎撑还有一套规矩:将虎撑置于胸前摇动,表示医术一般;置与肩平,表明医术较高;举过头顶,表明医术高超。白贲向来都是举与肩平,一是有师父白珏在世,他自然不敢逾越;二是自己年纪尚轻,自称医术高超总被人诬蔑有欺世之嫌。
行医两、三日,也不过是些寻常的病例。这日上午,雨霁,初晴,小镇上大片大片的青石砖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白贲在一家粥铺用过早餐,备齐一身行头继续走街串巷。
行到一户高门大院,有一位奶娘样的中年妇女鬼鬼祟祟地从后院角门叫住了白贲,向他招手让他过来,一边叫他,一边四下望着房舍四周有没有路人。
白贲走了过去,有礼地唱了诺。
那中年妇女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着白贲弱不禁风、文质彬彬的样子,开口便问,“先生医术如何?可真较高?”
白贲浅笑,“行医已七八年,还未遇不能治之症。”
“年纪轻轻的,可莫要吹嘘。”妇人打开角门让了白贲进来,又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将门关上,才回身道,“我家姑娘得了一种怪病,先生看病便看病,可不要出去没遮拦的张口乱讲。”
“治病救人,医者仁心,自是不言患者的私隐。”白贲恭恭敬敬地回答。
妇人又打量打量了他,才道,“你跟我过来吧。”
一路上不见一人,做贼一样被领进一间女子的闺房,那中年妇女轻声对床塌上帐幔后的人道:“姑娘,是个走方的郎中,给你看看,可好?”
帐幔后的女子“嗯”了一声,于帐幔下伸出一只手。白贲坐在榻前凳上,搭脉片刻,回身望向那中年妇女,欲言又止。
妇女将门阖严,悄声道:“先生有话直说无妨。”
白贲也放低了声音,轻声道,“姑娘这是有孕了,已经逾月。”
“怎么可能?我家姑娘还是完璧之身!我找了两位稳婆给验过身的,却未破身,却也真是一个多月未见来潮了。再过两个月姑娘就要嫁人了,这可如何是好?”妇女双手绞在一起,神色又焦又疑。
白贲立于帐幔外,轻声问,“敢问姑娘可与男子亵玩过?”
那中年妇女变了脸色,怒道,“怎么可能有男子?我家姑娘向来不出这后院一步的。”
白贲微微笑了笑,安抚道,“大娘莫急。”又问向帐幔后的女子,“敢问姑娘可与已婚妇人亵玩过?”
中年妇女不明所以,那帐幔后的女子却轻轻叹了口气,过了半晌才答道:“有过。”
“姑娘……这,这,这……却是何人呐?”中年妇女又羞又愧又怕。
“嫂嫂。”那女子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言语。
“如此,就是了。”白贲心下了然,不知何故,姑嫂交欢,两阴相合,弄假成真,嫂体内遗精入小姑阴|户,经闭腹高,遂成胎孕。
那中年妇女“噗通”一声跪于白贲身前,“还请先生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姑娘……如果被老爷夫人知道了,小姐和老奴都会没命的,姑娘的夫家也定不会善罢甘休啊……”
“奶娘……”帐幔后的女子也嘤嘤哭了起来,“是我一时糊涂,就从了嫂嫂,她说,她说要教我洞房花烛夜的秘戏……”
“唉……”白贲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将那奶娘扶起,“大娘莫急,小生自会保全二位。”
“先生……”那奶娘老泪纵横。
白贲从药篮里找出一个棕色瓷瓶,倒出一粒丸药,交给奶娘,“这是一粒堕胎药,服下后六到十二个时辰即可见红,并不破身。小生再给姑娘开七服小产后调理的保宫汤药,大娘你亲自去抓药熬药,药渣也远远地倒掉。别人问起,就说小姐遭了寒,经痛得厉害,便说这汤药是温宫散寒活血止痛的药。小生自当守口如瓶,还望大娘和姑娘行事隐秘。”白贲端坐桌前,落笔下方,将药方递给了奶娘。
“还望待小姐身子好了以后,去寺庙找僧人为那枉死的胎儿做场法事好好超度一番,让他心无怨憎,快些投胎去吧。”
那奶娘与姑娘连连称是,千恩万谢,定要多付诊金与白贲;收了诊金和药费,白贲告辞而出。
白贲摇着虎撑,边走边想,自己简直就是妇女之友啊。虽然顶着男子的外型和回春的医术,可心里还是女子的悲悯与良善。
这对姑嫂,若是交给了府衙,怎么的也要各杖七十吧。露了馅、经了衙,那小姑的夫家可还会娶?就是娶了,是否会善待?那嫂嫂却真该狠罚的,诱导之罪。罢了,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想那小姑吃一堑长一智,抵死不敢再与嫂嫂狎亵了吧。若非这胎儿乃兄之精妹之卵结合而成、血缘至近、所孕育出的孩子非傻即残,他也断然不会给那女子堕胎药去杀生害命。他的堕胎药和保宫汤又救了多少被□□致孕的女子?他到底是救人还是在杀人?谁能说得清。
最后不过一声叹息,这世间女子之命,甚苦!
在石塅镇又呆两日,白贲收拾了物什,结了房帐,纵马继续南行。
越往南行,越是炎热,却也有不同于北方的迤逦风景。
十余日后,白贲驾马慢行,官道两旁都是高大的梧桐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按说现在已非梧桐的花期,却不知为何这官道两旁的梧桐却开满了花,浅紫色、深粉色、白色、嫩黄色,小如枣花,煞是好看。
虽然艳阳高照,但策马徐行在这繁花似锦绿荫如盖的官道上,却并不觉燥热。白贲心情大好,诗兴大发,徐徐吟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却是《诗经大雅》里的诗篇。
不远处依稀是一座小镇,城郭四周梧桐环绕,整个小镇就掩映在一片绿荫里。待策马进城后却发现水渠环城而过,青石铺街,青瓦白墙,花木成畦,俨然世外桃源。
白贲下马牵马而行,找了客栈要了房间,收拾停当,感觉腹中□□,遂出了客栈,慢行于街道巷陌之中,寻找酒肆饭馆。行至一饼店前,被诱人的牛肉香味勾住了脚步,白贲撩袍进店。店面虽小,却干净得紧。
白贲找了位置坐下,一妍丽的布衣女子笑着过来向她打招呼,问他吃些什么。
“贵店的招牌饭菜是什么?”白贲浅笑着,问着老板娘一样的女子,这样的容貌和气质,真不是这样的小镇中该有的女子。
“金丝饼,牛肉莱芜汤。”
“我就是被这牛肉的香味给勾进来的。”白贲笑,“那就来两张金丝饼,一大碗牛肉莱芜汤。”
“客官稍等片刻。”那女子虽然笑着,脸上却有一丝淡淡的忧愁。去厨房吩咐了一声,就回身坐到店内的柜台后。
不多时,饼汤俱全。那金丝饼颜色金黄,葱香浓郁,咸淡适中,松软可口,形如盘丝且丝丝不散。那牛肉莱芜汤,肉多汤浓,肉烂入味,莱芜新鲜,香而不腻。白贲吃得欢喜,不多时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
此时不是饭时,店中并无其他食客。这时候一个肚腩鼓鼓、消瘦惨白的两三岁男童从门外跑了进来,向柜台后的女子扑去,带着哭意说:“娘,娘,疼,疼。”
那女子万分心疼的样子,将幼儿抱入怀中,一手轻轻揉着那幼儿臌胀的小腹,轻声安抚道,“等爹娘再攒些银子的,带你去大一些的城里去看病,彬儿就不会疼了。”
白贲已经食毕,付了饭钱,坐在一旁观察了半晌,开口道:“这位大嫂,小生是位走方的郎中,医术尚可。见小公子腹部奇胀,体型消瘦,想来多半是有虫寄生,可否让小生给小公子看看?”
那女子犹豫了半天,脸上又是期盼又是不抱希望,想来是也看了不少的郎中,却不曾得治,半晌后,还是起身抱着幼儿走到白贲身前,“如此,就劳烦先生了。”
女子将小儿的左手搁于桌上,请白贲诊脉。白贲诊了半晌,又掀起小儿衣襟查看腹部,心中有数,大抵是中了水蛊,致使肝脾肿大;又寄生了别了虫子,致使营养俱被虫子吸收,幼儿停止生长。如果不根治,以后这孩子就算不死,也会成侏儒。
“先生可能医治?”那女子看着白贲了然微笑的神情,不禁满怀希望地问。
“大嫂且放宽心,可以医治。想问问小公子是从何时得的这病?得病之前去过哪里?” 白贲心想,如果是接触饮用疫水而感染,那他一定要找到感染水源,加以阻断。
那女子沉思片刻,缓缓道,“大约半年前,外子与我进山采野菜,彬儿也跟着,那山中有一处水沼,岸边结了些野生的浆果,彬儿一边玩水,一边摘了几个浆果吃了,回家之后就吵嚷着肚子疼,后来就越发的瘦,个子也不长了,肚子也肿胀了。我和外子看着甚是心疼,也找了好些大夫给看,有的说看不出什么毛病,有的说肚子里有虫子,也带着彬儿去别的城镇看过,花了不少的银子,还是没有效果。”女子泫然,当娘的最锥心的莫过于看着幼儿受病魔摧残,自己却无能为力。
“是中了水蛊,那浆果上还有别的虫卵。大嫂稍等片刻,小生这就回客栈取针灸笔墨药篮,”白贲忽觉自己太心急,还没征得那女子的同意,复又轻声问,“大嫂可信得过我?”
女子看着白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也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缓缓地点了点头,“但请先生一试。”
不多时,白贲拿着药篮回来,在女子的帮助下给小儿脱衣施针。拔掉针后,白贲对女子说:“小公子过不了多久就要出恭,大嫂跟着看看是不是排出许多成虫?小公子感染了两种虫子,一种寄生在肠道里,一种寄生在血脉里。寄生在肠道里的,针灸几次就会完全顺着大便排出;寄生在血脉里的,还需要吃上些时日的汤药。”
话音刚落,那小儿就嚷着要出恭,女子便急急带着小儿出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回来,那女子面上带笑,说是果然排出了好多虫子,小儿也觉得肚子舒服了好多。
白贲已经将药方写好,递给女子,收了诊金,对女子道:“小生姓白,就住在旁边的悦来客栈,这几日都会在此盘桓,明日还会来这里吃饼喝汤。还请问大嫂此镇唤作何名?”
“此镇就叫梧桐镇。明日先生来,饼汤定不收钱。”女子对白贲多添了几分信任,不由得跟着闲聊了几句,“先生是从哪里来,欲往哪里去的?”
“从安阳来,一路南行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每年都要云游四方、行医看病,今日正好经过这里,见这小镇景致甚美,便停了下来,多住几日。”
“安阳城……”那女子喃喃念着这几个字,神思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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