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拙然

19 对煮茶


白贲看着站在面前护她之心甚笃的翠陌,不由得心头一暖,便笑了,似云开月明一般,洒下柔和光辉,“去告诉那小童,让他明日辰时末再来。让春生由偏门引着去内堂候着。告诉春生和其他人,都以厚布遮掩口鼻和手,以防传染;单独备一套病患用的物什,用过即焚毁掩埋。还有,跟我过来……”白贲引着翠陌到了一楼的香室,从一排瓷罐中取出一只瓷罐,又从瓷罐中取出一小盒香丸,递给翠陌。
    “这伽阑香,明日辰时初便在内堂熏上,到我诊完病,都不可断了炭火。此事重托与你,万不可误事!”白贲神色严肃,语气凝然。
    翠陌接过那木制香盒,虽不明白贲的真正意图,却也知此事之重,她缓缓地点头,“先生放心。”
    “明早煮一大壶辛夷白花汤,在我问诊之前备好。”白贲沉默了半晌,“就这些。都记住了么?”
    “先生,都记住了。”翠陌正色回答。
    “好了,那便下去准备吧。”白贲揉了揉眉心。
    次日,辰时末。
    白贲一身黎色菱形纹锦缎夹袄,外罩绀色厚绸斗篷,稳稳地踱着方步,走进了灵兰阁内堂,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白贲抬眼扫了一眼坐在方凳上等着的病人,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眉毛脱落,脸部尽是红斑,鼻子已经开始溃烂了;那中年男子身后站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小童。
    白贲走到红木平头案后坐下,搓了搓手,对立在内堂门侧候着的春生说:“去看看,那辛夷白花汤还没煮好吗?我还等着喝呢。”
    “回先生的话,已经煮好了,正端着过来呢。”春生接过后面递过来的辛夷白花汤,快而稳地走到白贲面前,给白贲盛了一碗。
    “也给那公子和小童也都盛上一碗,这么冷的天,喝着这个温通鼻窍。”白贲也不抬头,径自端起碗喝了几口。
    春生走到那麻风病患者和小童面前,摆碗,倒汤。那主仆二人纷纷对白贲道谢,也都跟着喝了几口。
    喝过了药汤,白贲示意那男子将手置于脉枕之上,拿出一方丝绢,盖在男子的手腕处,隔着丝绢诊脉。过了半晌,那男子急切地问白贲:“无咎公子,在下的病可还有治?”
    “无妨,可治。”白贲淡淡地说,提笔写药方,“二位在此稍等,我去后院配药,一会儿用雄黄朱砂消毒,外敷大黑膏方,内服‘天真百畏丸’,双管齐下,旬月可治。”
    那主仆二人千恩万谢。
    “今日我先将七日的外敷和内服用药备好,一会儿等我给公子敷药时,小哥儿瞧仔细了,回客栈后每日与你家主人按时消毒敷药服药便是。七日后再来找我诊脉换药。”白贲拿起药方递给春生,“按这两张方子配药丸和药膏去,再备好消毒的雄黄和朱砂,一并拿过来。”又回头对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说:“春山、春田,先在这屋里候着,一会儿帮着给这位先生身上涂药。”
    “是,先生。”两个小厮恭恭敬敬地站在内堂一旁候着。
    多半个时辰后,白贲带着春生一起回到内堂,指挥着春山和春田给那患者涂抹药膏。忙活了三刻钟,方涂抹包扎完毕。
    命春生收了诊金,白贲只是淡淡地对那主仆二人说了一句:“七日后再来吧。”便转身走了出去。
    五日后,安阳城内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临近腊月,城西郊梅苑的梅花凌寒初初绽放。
    白贲正在炼香坊内炼蜜,翠陌近身福了一福,轻声禀告:“先生,安宁王爷来了,在香坊外候着呢……”
    “请他进来吧。”白贲没有放下手中的瓷罐,声音虽然是淡淡的,心里却涌动着欢喜。
    桓逸由翠陌指引着,走进香坊,看到了那个在热气蒸腾的铁釜前忙碌的身影,嘴角噙着笑,走到她身侧停下,对翠陌挥了挥手,“你下去吧。”那优雅娴熟的姿势,放佛是在自己的府内命令下人一般。
    “来了?”白贲闻着熟悉的甘松香,嘴角上扬,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忙活。
    桓逸笑问,“这是在做什么?”
    “炼蜜。将白沙蜜用丝绵过滤后倒入瓷罐,重叠油纸封住罐口,入釜内隔水蒸一日后取出,再把瓷罐放置于火上煨煎至水气蒸腾而尽,这蜜就炼好了,存放数年都不变质。我这白沙蜜里又加了些苏合油,炼好之后用来合香最好。”白贲的声音轻快愉悦,娓娓地向他讲解炼蜜的步骤。
    “这合香炼蜜,我却是不懂。”桓逸今日外披一件黑羽大氅,领口和外缘滚着黑色的貂毛,上面还蒙着一层未融尽的雪珠,让他身上的甘松香多了一丝清凉。
    “怎么来了?今日得闲?”白贲一边看着火煨煎瓷罐内的白沙蜜,一边笑问桓逸,脸颊被火烤得暖暖的并晕着一层酡红。
    “这几日可真是未曾得闲,朝中最近弹劾卫太傅的折子颇多,西闵那边又有一些不安分,几个边境镇甸又遭了劫掳,那行刺我们的杀手又被人毒死在狱中。陛下每日召我进宫商议对策,有时,就留在宫里歇了。二哥和四弟约了过几日去城西郊赏梅煮酒,我想带你一起去。”桓逸的目光一直盯着白贲,还是更喜欢她本来的样子,喜欢那粉嫩饱满上翘的唇角。桓逸不禁伸出手,想要擦掉她唇角的膏脂。
    “别捣乱!”白贲笑着打掉了他的手,“这香坊里时时有人出入,你可收敛着些。这蜜马上就煨好了,一会儿去我书房,我煮茶给你喝。”
    “好。”桓逸眉眼带笑。
    “听我的护卫说,你接诊了一对主仆?”桓逸蹙眉,有担心之情却无责怪之意,“就不怕危险么?”
    “怕啊。”白贲老老实实地回答,“可是不接,又于心难安。”白贲招手示意小厮过来把煨煎好的白沙蜜瓷罐搬走,敛了敛衣袖,准备回白楼。
    二人并行穿越树林,“我知道你担心,我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但是,我又不想让自己一直躲起来那么被动。不管是纯粹的麻风病人还是真的刺客,我都要坦然一些去面对。都已经闭馆歇业躲着了,如果他们还是要有所图,那就来吧,我也不会束手待毙就是。”
    “我知你心中有计量,但难免还是忧心,纵然你会使毒,却一点儿武功都不懂,如何防身?今日特意带了一件东西给你,一会儿到书房拿给你看。”白贲这才注意到桓逸藏于黑色大氅下的一只手中拿着明黄色的小绸包。
    灵兰阁的园子里也有几树早放的梅花,疏影清雅,雪压芳蕊。白贲伸出手,想攀折几枝,桓逸却先她一步,捡了几枝半放的照水梅折了下来,捧在手中。
    “这梅枝甚凉,我拿着就好。你把手藏好,不要冰到了。”桓逸一只手环抱着梅枝拿着绸包,另一只手就去揽白贲的披风襟口和袖口,微蹙眉:“这雪直往衣袖里灌。”
    “亏得是在我的灵兰阁,如果是在外面,你这样子指不定要被人说些什么。”白贲笑嗔。
    “谁喜欢说什么,由他们说去便是。”桓逸伸手为白贲拨开横过来的梅枝,“我心中自有计较。”
    进了白楼,白贲对候在书房门外的翠陌说了一句,“我要煮茶,把今夏囤的荷露拿过来一罐。”翠陌颔首领命,接过桓逸手中的照水梅,跟着二人走进书房,寻了一只青瓷暗花大肚瓶注入清水,插好梅花,摆稳瓷瓶,轻轻退出书房,阖门离去。
    二人走近书房,解开外袍,掸了掸上面的落雪,挂于一旁的衣帽架上。书房内暖融流香,隔绝室外的寒风冷雪。
    桓逸先一步曲一只腿坐在西窗下的长榻上,环视着书房的陈设布局;白贲去水盆边洗手、卸掉了脸上的黯黄膏脂后,走到桓逸的对面坐下。
    长榻上铺着赭色锦缎厚褥,置几只绀色靠枕,还有几本书随意地扔在一旁。
    长榻中置一矮桌,矮桌上置一小巧古鼎形三足铜风炉,风炉上有玉色瓷釜,风炉下有灰承。风炉旁备着炭挝、火筴、青竹夹、橘木碾、罗合、竹则、鹾簋、水方、漉水囊、熟盂、玉色茶碗等物,煮茶的器具一应俱全。——看得出来是白简平日里惯常煮茶读书的地方。
    桓逸一径的轻笑,开口便是融融暖意,“墨儿,一定要将日子过得这般雅致么?酿酒、煮茶、调香、抚琴,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女红烹饪,吟诗对赋;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这些我都不会。”白简顽笑着接,“也不是一定要这般附庸风雅,实在是不想留出太多空白的闲暇,让自己无所事事、胡思乱想、满腹闲愁,便想着辙,把日子填满。很多时候、很多人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精细,其实是害怕无聊,比如我。”她自嘲地轻笑,心里暗自说,尤其是那些他不在身边的日子,愈发显得时间难以打发;从前,可不觉得日子这样难捱。
    桓逸放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一样,伸出手,隔着矮桌握住她的一只手,略有歉意道,“墨儿……”
    “没事。”她反握他的手,微笑着安抚他,“拙然,我很好,真的。不管是何时何地,我都会尽最大努力让自己过得很好。遇见你之前如斯,遇见你之后也是一样。”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白简收回了手,扬声道,“进来。”
    翠陌端着炭火和一只瓷罐走了进来,缓步走到白简身前,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下。赫然发现她家先生卸掉了脸上的妆,以女子面目笑对安宁王,心下有些了然——安宁王和她家先生,真是极般配的一对璧人呵。
    “下去歇着吧,暂时不用伺候了。我若有事,自会摇铃。”白简轻声对翠陌吩咐。一楼有翠陌的居室,从白简的各个房间都有一根绳连到翠陌的房间。她不想被人打扰的时候就遣翠陌回房,有事的时候就摇动绳索,翠陌房间的铜铃便会响起。
    “是,先生。”翠陌知趣地行礼、退身、阖门。
    桓逸一伸手,摘掉了白简束发的绡头,任那一头黑亮柔顺的青丝散落于月白色的衣裳上、榻上,抚摸着她的秀发,深情款款道:“喜欢看你这样。”
    她笑而不语,净水洗了玉色瓷釜,复置于风炉之上,拿起翠陌送过来的荷露瓷罐,往瓷釜内加水,又拿火筴去夹炭,放在风炉之内。炭火红彤彤的,跳跃着淡蓝色的微薄火焰,给玉色瓷釜里的荷露加热。
    “这荷露,是今年夏天采集的。”白简唇角轻扬,看着对面近在咫尺的桓逸,脑海中浮现那雾色掩映的荷塘和那双修长的剥莲子的手。
    桓逸也想起了那初见的晨光,他因她的倾绝容颜和清冷气质而心动不已。不及半年,她已是他的女人,他依旧心动不已。
    瓷釜中渐渐有水响,白简用竹则量了一点盐,在“鱼目一沸”时将盐投入水中。“涌泉二沸”时舀出一瓢水,并用竹夹在沸水中转圈搅动,使沸水出现漩涡,随后将竹则中量好的茶末沿着漩涡投了进去。“鼓浪三沸”时将二沸时舀出的水投入止沸,而育其华。
    桓逸安静地坐在白简的对面,内心平静祥和,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子娴熟而专注的煮茶。室内时闻煮水的声音,水气氤氲,香气萦绕,佳人巧笑倩兮地煮茶。如此恬然心安的一个飘雪午后,恬淡静好。
    白简熟练地去除第一煮水沸后茶汤上浮着的黑云母般水膜,酌出茶汤,置于熟盂中,以备育华救沸之用。她均匀酌茶于玉般瓷碗中,双手平举递给桓逸,“趁热喝,现在的味道最为隽永。”
    桓逸笑着接过茶碗,靠近面前便有一股清香之气钻入鼻息,玉色的瓷碗中盛着碧色的茶汤,沫饽浮于其上,果真是“碗转曲尘花”。
    桓逸轻轻饮了一口,笑赞,“却是仙人掌茶。香气清鲜淡雅,汤色碧绿明净,这茶汤中还隐隐有着晨间荷露的清爽。墨儿这茶煮得极是火候,茶好,水好,炭好,煮茶之人最好。”
    白简听了他最后的那句“煮茶之人最好”,语气柔和缠绵,情意涌动,让她心下怦然,垂头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品茶。
    “你这样子,我真难以自持……”桓逸轻声呢喃。每当白简安静地笑着、垂头不语的时候,那种娴静宛然的姿态就撩拨得桓逸心动异常,一笑一颦都牢牢抓住他的视线。这个女子,居然有截然不同的两面!白贲的那一面,是谈笑风生博学多识的知己;白简的这一面,是温柔解语含情凝睇的红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猜不透她为何将这两面分野得如此鲜明。
    白简依旧静坐无言,笑着又酌了一碗茶递给他。一时之间,书房内弥漫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情愫,他攻,她守;他烁烁,她悄然。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足够的了解你……或者,我们都还不够了解彼此。”桓逸若有所思地说,“可是,哪怕不够了解,我依然确定我喜欢你,也乐于以后可以慢慢知你更多。”桓逸放下了茶碗,起身下地,走到一步之遥的白简身前,伸手抬起她低垂的脸,柔声细语。
    “我也是。”她嫣然一笑,双眸中情意流转,半垂了眼睑,微微扬起头,却是邀他亲吻的姿势。
    桓逸俯身,含住了那上翘的唇角,含住了那满口的淡雅茶香,留下了缠绵细长的一个吻。
    一吻结束,白简伏在他的怀中微喘,一只小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胸膛,娇声问:“晚上要留下来么?”
    桓逸压制下涌起的欲念,不无遗憾地说,“墨儿,抱歉,今晚不能留下来陪你,陛下召我进宫与他用晚膳——这几日怕就要惩处卫密了。再过两刻钟,我也该走了。今日特意过来把这个蛛丝甲给你,你不会武功,这蛛丝甲防刺绝佳;你日日贴身穿着,我能安心许多。” 这件蛛丝甲是前些日子南部州郡贡上来的珍品,以一种世所罕见的雪蛛丝为原料由能工巧匠历时五年织成,韧性极强,能减缓刀刃加身的冲力,实乃防刺至宝。贞和帝今晨早朝后将此甲赏给了他,他领赏谢恩出宫,连王府都没回,直奔灵兰阁。
    “好,我一定会时时穿着,让你安心。”她猫咪一样乖巧地蜷在他怀中,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过几日我来接你去西郊赏梅,我那二哥,就交给你了。”桓逸笑,别有深意。
    “好。”她也咯咯一笑,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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