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拙然

20 还彼身


桓逸跟白贲到达西郊梅苑的时候,梅苑里已经摆好了案几,煮上了黄酒,赏起了梅花。会弁如星,佳人影动——这赏梅会,多邀以当朝的青年才俊,并特特请来安阳城较有名气的数位大家闺秀——才子佳人,踏雪寻梅,煮酒论诗,雅韵十足。
    没有美人的雅聚,便失去了风流的韵味;有美人点缀其中,管他是众星捧月也好,醉翁之意也好,狂蜂戏蝶也好,这才是画龙点睛一般有了眉来眼去、心猿意马的意趣。
    梅苑占地极广,梅花品种繁多,宫粉梅、照水梅、绿萼梅、朱砂梅、玉蝶梅、洒金梅、龙游梅、素心腊梅等常见品种和名贵品种都可在这梅苑中找到。平心而论,这梅苑的确是个赏梅的好去处,如果不是这么人头攒动的话。
    桓逸一到场,众人纷纷向他见礼;跟众人简单寒暄之后,桓逸便径自拉着白贲去找安平王桓适和安世王桓遐。兄弟三人寒暄见礼之后,桓逸郑重地将白贲介绍给桓适和桓遐,并强调几次,不仅视无咎公子为救命恩人,更待为知己。
    桓适刚过而立的年纪,衣饰华贵举止傲慢,面貌上虽有天家的雍容,却少了几分果敢与刚毅,对白贲的神情也毫不掩饰轻视与不屑。
    桓遐比桓逸小三岁,二十二岁的安世王爷,手中虽无实权,却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偏瘦的身形挺拔不屈,双眸平静无波,面上也没太多的神情。白贲不卑不亢地与他施礼,他也平和地请他免礼,看不出太多情绪。
    “二哥、四弟,你俩先聊着,我跟无咎公子去梅林深处赏梅,一会儿回来还要跟两位兄弟多喝几杯。”桓逸笑着拱手告辞。
    “听说你那未过门的填房王妃卫家三小姐今日也过来,一会儿也多见见面、说说话,年后就要大婚了,早熟识熟识总是好的。”桓适别有深意一笑,眼神里尽是看好戏的神色,“那三小姐颇有些才气,大家伙都等着她吟诗唱对、墨宝留香呢。可惜,四弟没那福分。当年让陛下求娶,陛下都未准。”说完,有似笑非笑地瞟了桓遐一眼。
    桓遐扯了抹冷笑,并未言语。
    “哦,是吗?那我一会儿可要好好看看我这未来的王妃是何才何貌。”桓逸不以为意地笑着,淡淡地接了一句,又向桓适和桓遐微颔首,引着白贲避过人群,往梅林深处走去。
    两人今日都穿着玄色貂毛大氅,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向梅苑深处,只听得脚踏残雪的声音。人影渐少,一处绿萼梅开得极好,萼绿花白,气味清香,那些含苞的蓓蕾如凝在枝头的碧色珍珠一般,美得清雅脱俗。
    “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桓逸停下脚步,赏玩着眼前的一枝梅花,含笑轻问。他就喜欢白贲淡然从容的性子,不管面对王公贵族还是当朝权贵,他都不卑不亢地施礼,言语也是淡淡,绝无阿谀之气。
    “是。你呢?应该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场合吧?”白贲轻轻俯首,细嗅那清冽的梅香,慢吞吞地嘟囔:“虚与委蛇……言不由衷……寒暄废话……真心无聊……我宁愿去鼓捣我的药材……”
    “我也很少参加这种集会,除非是宫里设宴赐宴之类。我更愿意跟将士们在军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直来直去爽快地言谈;或者,你我二人把盏对月,抚琴洞箫……”桓逸也低头嗅了嗅那梅香,轻声对白贲耳语,“没有你身上的味道好闻……”
    “去!”白贲笑嗔着推了他一把,抬眼处,却一愣。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位红氅白衣的美人,正是桓逸未过门的王妃、卫太傅的千金卫蕙小姐。卫蕙看到桓逸低头对白贲耳语,随后白贲笑嗔推了桓逸一把,那样狎戏的亲昵让卫蕙脑中一时发蒙,愣在了原地。
    桓逸顺着白贲的目光望去,收敛了亲昵之意,神色泠然,微蹙眉问向呆在原地、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女子,“这位是……”
    “妾卫蕙给王爷请安。”卫蕙已端庄敛色,从容不迫地向桓逸施个大礼。
    “唔,是你啊,起来吧。”桓逸随意地扬扬手,便没了话。
    那卫蕙起身敛衽,微咬着下唇,盯着面前她的未婚夫婿半晌,指望着桓逸能对她多说几句话。
    “王爷……”卫蕙怯生生地开口。
    “还有事儿吗?没事儿就退下吧,别打扰本王和无咎公子赏梅。哦,对了,你可会煮酒?如果会的话,一会儿煮酒给本王和无咎公子。”
    “妾擅煮梅花酒,这就去为王爷准备。”卫蕙脸颊微红,柔声答应着去了。
    “还挺歆慕于你的,全无当日在赏荷会的倨傲之态。”白贲撇了一眼离去的红色窈窕身影,淡淡地说了一句。女子倨傲之态,多半是对着自己看不上的人;若是对着自己心仪的人,那姿态多半要放低许多。
    “嗯,果然与我的淡墨没法比。”桓逸微微颔首,自顾自地笑语。白贲轻笑,并不理他。桓逸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询问,“那得了麻风病的主仆又找过你诊病?可有异样?”他手下的暗卫每日向他禀告灵兰阁的动静,虽知并无异样,难免还是要亲自问上一嘴。
    “七日一诊,前日来诊过的,并没什么异样。”白贲知他担心,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安抚。
    “就算一次两次无异样,也万不可掉以轻心,敌暗我明。”桓逸神情严肃,一字一句慢慢念道,“矢来无乡,则为铁室以尽备之,备之则体不伤。你我已是敌人的眼中刺肉中钉,却不知敌人何时何地以何种手段来取我二人性命,草木皆兵全面防备总是没错的。”
    “是,那暗处的,你我时时刻刻都用心防着;那明处的,也该给他点儿乐子调剂调剂了,不然怕他日子太乏味。你那二哥已经迫不及待等你娶妻进门、等着看你的笑话呢。”白贲想起桓适刚才那等着看好戏的神情,不禁清冷冷地哼了一声。
    “娶妻是没戏了,不如,我们断袖吧。”桓逸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不想总把你这么圈在灵兰阁里,何时我能出去游玩,总想带着你一起。老二已经偷偷在暗中散播我不举的消息了,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得满城风雨。在与卫太傅结姻亲的事情上,我虽自辱身名,两害相形取其轻,却也不是让他桓适来随意糟践我的。既然,本王无能于女色,那就转向龙阳之好吧。”他笑得灿烂,事不关己一般。
    “你这样,实乃欺君!就不怕有朝一日被发现么?”白贲轻轻在他耳边低喃。
    “被发现了是欺君之罪,不被发现就是暗度陈仓。为了让我此生心无旁骛只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还需你我齐心协力让这个秘密永远不被发现。”桓逸在她耳边轻轻呵气,回应以她耳语,用极低极诱惑的声调说,“今晚在灵兰阁陪你,明日不用早朝。”
    “嗯,好。”她微红了脸,期盼又欣喜。
    “走吧,无咎公子,咱们也该去赴宴饮酒了。”桓逸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声调也恢复正常,大踏步走在前面。
    梅苑居中极好的位置,是三位王爷的案几,旁边已有巧手的侍女煮好了梅花酒伺候着安宁王和安世王。
    桓逸没备什么排场,也没带下人过来,从容不迫地引着白贲入席,却见卫蕙已经煮好了梅花酒,垂眉敛手温婉而立,等在桓逸的案几旁。
    桓逸与白贲同用一案,惹得众人纷纷侧目低语,官场上并未见过这名男子,不认识白贲的青年才俊纷纷猜测这位脸色黯黄身量孱弱的男子是何人,得功名显赫的安宁王如此待若上宾。
    “那个男子,是灵兰阁的无咎公子,白贲。”征虏将军项穆扬声道,刻意让周围一众猜测的人听到答案,“前番安宁王爷在西闵中了蛊毒,就是这无咎公子给治愈的。听说安宁王爷南行的时候就同无咎公子一起,几次路遇刺客,都是他救了王爷的性命。”项穆嘴角一扯,言出讥诮:“南行回到京城后,灵兰阁就闭馆歇业了,听说,安宁王爷派了不少暗卫将灵兰阁围了个密不透风,昼夜保护着无咎公子的安全。”项穆故意放低了声音,似无意一般低喃,“安宁王爷如此不同,也不知真是因为救命之恩,还是因为看上了他的哑妹子。”
    果然,身旁已有人围了过来,试着打探更多未知的消息并传播已知的消息。
    “听说在赏荷会上,有人见过无咎公子的妹子,见过的那人每次谈起白家小姐,都是一脸垂涎倾慕之色,也不知是否言过其实。”中书侍郎何贽虽一脸矜持之色,却也亟待听到项穆肯定的答案。
    “虽不是绝色,却是勾魂。容貌与白贲八分相像,却是唇角上翘,眸剪秋水,肤若桃花,韵胜梅雪。在下也曾于赏荷会远远地忘见过白家小姐一眼,明明是清冷高洁的样子,偏偏却那么勾魂。”尚书左丞黄行之在项穆开口之前,颇为忘情地回答了一番。
    “听说项将军也是见过白家小姐的?不知黄左丞所言可否属实?”何贽面向项穆,急切追问。
    “黄左丞所言,句句属实。”项穆微微沉吟,半垂着眼睑,缓缓答道。
    “安宁王爷也中意那白家的哑姑娘吗?可年后就要娶卫太傅的嫡三女为王妃了。前些日子,安宁王爷将御赐的两位美人都遣回了宫里,圣上也准了,怕是想讨好卫家千金。既然都遣散了美人,大婚在即,纵然是喜欢那哑姑娘,就是做做样子,也不好先娶过门吧。”黄行之压低了声音,对着项穆和何贽低语。
    “我怎么听说,安宁王遣散了美人,是因为……”一直跟随项穆的领军长史李彦谨慎地看了周围一眼,防隔墙有耳一番的欲言又止。
    “因为什么?”何贽和黄行之低声齐问,项穆已知李彦欲言为何,扯了扯唇角冷笑不语。
    “因为安宁王爷不……不举了……”李彦见自己的直属上峰项穆并无打断他的意思,就压低了头,耳语一番将前因后果讲给两位好事者。
    不能人道了,那他堂堂的安宁王爷就没资格跟自己抢女人了吧?上一次登门求娶尚且有他安宁王拦着,如果他不择手段暗中强取他还能时时拦着不成?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安宁王和白贲又能奈他何?
    项穆脑海中亦浮现那清冷难忘的容颜,想起被白贲拒婚的恨事,目光不由愤愤望向坐于安宁王桓逸身侧的白贲。
    卫蕙正襟跪坐于几案旁,姿态优雅地给桓逸和白贲斟酒。桓逸一边与邻案的安平王和安世王说话,一边饮酒。白贲安静地坐在桓逸身侧,听着桓逸与其兄弟说话,神色颇为放松,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十分的怡然自乐。
    “卫小姐这梅花酒煮得很是不错,可本王还是觉得无咎公子的梅花沁更好喝一些,尤其是隔年的梅花沁,入口柔顺,醇厚绵长。等哪日,本王觍颜问无咎公子讨来一些来与二哥和四弟小酌一番。”桓逸一边笑着向桓适和桓遐举杯,一边问身旁的白贲,“不知道无咎公子可舍得?”
    “难得王爷喜欢,在下欢欣至极,如何舍不得?”白贲勾唇浅笑。
    “三弟艳福不浅啊,这卫小姐贤良淑德,煮得一手好酒,听说在京城还颇有诗名,得此贤妻,日后成就一双神仙美眷,真是羡煞愚兄啊。四弟你说是不是?”安平王桓适一副艳羡的神情,却几番故意言语挑弄于桓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啊……却不知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二哥是否觉得圣上过于偏颇,亏待了四弟而太优待于本王?今日几次当着我和四弟的面为四弟抱不平。本王亦知四弟曾属意卫小姐而不可得之憾事,却非本王巧取豪夺坏了四弟的姻缘。二哥几番提起,却让三弟我委实惶恐,既如此,本王今夜就进宫求圣上收回赐婚旨意,成全四弟和卫小姐的良缘!还望四弟不要记恨于哥哥。”桓逸微凝眉不展,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向桓适和桓遐陈情。
    “王爷……”跪坐于一旁的卫蕙听完桓逸的言辞,浑身一抖,酒洒了一案,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句王爷,惶恐地抬头看向桓逸。
    “不敢,不敢,本王怎么敢觉得圣上偏颇……三弟莫要怪罪,是愚兄多吃了两杯酒,失言了,失言了,该罚,该罚!四弟也不要怪愚兄多言,也莫要怨恨你三哥,都是愚兄失言。愚兄自罚三杯。”桓适听完桓逸的话,脸色陡变,真的惶恐起来。毕竟人人皆知,当今天子最倚重宠信的就是安宁王桓逸,虽然都是同胞手足,感情也是有深有浅的。
    “圣上还没不让你嫁他呢,你慌什么?”白贲看着犹自惊慌的卫蕙,清冷地说,抬手接过她手中的酒壶,又往壶中续了些煮好的酒,转手递给了桓逸。
    桓逸接过酒壶,亲自起身为桓适斟满了酒,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不疾不徐的话语里并无苛责怒气,却让人听着很是不舒服,“二哥既说自罚三杯,那我和四弟也就受了。圣旨岂容我等揣测?还望二哥以后谨言慎行,这番话要是到了圣上的耳朵里,恐怕圣上也要多想一想。本王这未来的王妃还等着遵旨大婚,二哥说出这番话,让卫小姐如何自处?以后如何面对本王和四弟?莫说卫小姐和四弟清清白白,不知情的人听了二哥这番话,还都以为是本王捡了自家兄弟现成的绿帽子戴了。”
    桓适被桓逸说得极为尴尬,面上已经挂不住,只好痛快地饮了三杯,口上不停地告罪。
    “再说,二哥既知四弟求之不得,身为兄长定当多加宽慰安抚,缘何这般屡次挑拨让四弟难受?四弟也是天潢贵胄,娇妻美妾在抱,乖儿爱女绕膝,得不到一心仪女子难道就成了心病不成?四弟从不曾多说什么,想必早已心无芥蒂,想必还是二哥日夜挂怀,反而庸人自扰且扰人了。”桓逸依旧笑得春风般和煦,调侃自嘲道,“还是本王这尚无妻室子嗣的鳏夫,大婚娶妻就成了众矢之的?”
    “三弟言重了,莫要再说了,莫要再说了……愚兄再罚三杯!”桓适的脸已经胀成猪肝色,看着笑面虎一样的桓逸,欲动怒却不能,只能百般隐忍。
    “三哥,算了,二哥向来那样的性子,惯常就是个嘴没遮拦的。想起府中今日有客来访,四弟这就先行一步,告辞了。改日再与二哥三哥品尝无咎公子的梅花沁。”桓遐已经起身,向桓适和桓逸简单行了个礼,向白贲微颔首,拢袍欲行,复又转身看向已经端立一旁的卫蕙,沉声道,“从前仰慕小姐之意早已忘怀,日后还要唤卫小姐一声‘嫂嫂’,还望卫小姐莫要多想。”言罢转身而行,随侍的婢女小厮也齐齐站在身后,跟着主子一起回府。
    “本王也约了无咎公子,下午与他请教一些医理,本王这也不奉陪了。”桓逸嘴角带笑,望向卫蕙,语气温和,“今日多谢卫小姐煮酒相陪,本王兄弟之间微有龃龉,倒让卫小姐见笑了。”又向桓适告礼,“二哥,告辞!改日再把酒言欢。”
    于是,刚才还热热闹闹饮酒畅谈的三位王爷,才喝了一壶半酒的光景,还没等到才子佳人把酒问梅吟诗对赋,转眼间散了筵席。下面一众青年官员才俊看着已经率先离去的安世王、正在离席的安宁王,一脸涨红的安平王,很是不明所以却又暗自揣测着这三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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