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拙然

21 谁入瓮


桓白二人离开了梅苑,桓逸带着白贲去安阳城最有名气的恒祥酒楼用了午膳,又绕着热闹非凡的正阳大街溜达了半天,两人才慢腾腾地策马回了灵兰阁。
    灵兰阁的书房内,桓逸和白简对坐煮茶。
    “你真是一只笑面虎,我以前还真没留意。”白简匀了一杯茶递给桓逸,“现在想想,那次项穆来提亲不成恼羞成怒,你也是这般笑着安抚他的。”认识桓逸半年多,他呈现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位谦和有礼的君子,哪怕是话语中尽是警告之言,也要微笑着温和平缓地耐着性子说出来,让听到他说话的人都消了脾气。
    “不过你那二哥,也着实无甚城府。”白简双手捧着茶盏,轻轻地呷了一口,“言语中得罪人不自知反而沾沾自喜。你那四弟却很是含而不露,语多必失,他却寡言得很。”
    “我的墨儿颇会察人。”桓逸脱靴上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倚着,“当年父皇很宠爱四弟的生母程妃,同样的也很是偏疼四弟。如果不是父皇驾崩时圣上羽翼已成,而我与圣上又情义甚笃,也许就真的废嫡立幼了。所以,圣上对四弟颇多忌惮,这几年将四弟的权势和封邑一削再削。四弟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心中定有不平之意,自父皇崩后,四弟也越发的寡言。”
    “圣上与我乃同母嫡出,所以一直以来,圣上待我要亲厚得多。只是最近这几年……”桓逸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一顿停下了话,转而笑着对白简伸手,示意她来自己的身旁。
    白简也脱了靴子,挪向矮桌的对面,为桓逸添了些茶,委在桓逸身侧,任他柔柔地顺着自己散开的长发。
    “墨儿可听过战国时庞恭和魏王的故事?”桓逸继续刚才未完的话。
    “可是那个‘三人言而成虎’的故事?”白简轻声问。
    “墨儿懂我,我想说什么,你总能猜到。”桓逸放下手中的茶盏,也取过白简手中的茶盏置于矮桌之上,将白简整个揽入怀中,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头顶,放佛是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平淡缓慢,“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君王向来都习掣肘制衡之术,朝中也难免有议我之人,议我之人过三,君王也难免犹疑,纵是不全然相信,也要忌惮一些的。”
    “故彼以尽备之不伤,此以尽敌之无奸也——所以防箭的人靠全面防备就不会伤到身体,君王全面地防备臣子,就不会出现奸邪。你我提防暗箭是这个道理,君王朝堂权术也是这个道理。”桓逸又笑着补充,“圣上很喜欢韩非的理论。”
    白简听完,沉默了半天,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墨儿笑什么?”桓逸也来了兴致,好奇地问。
    “说到韩非,我想到他讲的一个小故事,卫国的一对夫妻向神灵祈祷,那妇人祈求平安无灾,并得一百串钱币。那丈夫就问,为什么要那么少的钱币?那妇人怎么回答的?”白简笑问桓逸。
    “益是,子将以买妾——太多了,你会去买小老婆的。”桓逸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看她笑得开怀,他不觉也放松下来,配合着回答。
    “还是韩非讲的故事,也是卫国人,嫁女儿的时候教女儿说,‘一定要多攒私房钱啊,做人家的妻子被休弃回娘家是经常的事情,能终生在一起是侥幸的事情。’那女子果然攒了许多的钱财,被休之后带回家的财物是陪嫁财物的数倍。”白简笑得愈发开心,“这卫国人,都是极其精于算计的,我倒觉得天下的女子,该多跟卫国的女子学学。”
    “你啊,顽皮。”桓逸揉了揉白简的长发,宠溺地笑着。
    白简忽然收敛了笑意,从桓逸的怀中起身,跪坐在他的对面,伸出双手的拇指轻轻抚摸着桓逸的墨羽般剑眉,柔声细语,“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拙然,我虽然不懂朝堂争斗,但也能想象你身在其中的艰难,尤其是当你功高盖主、言而成虎之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她轻轻叹了口气,亲吻他的眉心,温柔至极,“圣上虽然会贬谪卫密,但是也同样会擢升其他的人来制衡于你,只会多,不会少——兄弟之情与江山社稷,轻重不言而喻。拙然,不管你想做什么,或进或退,或攻或守,我都与你一起。”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有一日你厌倦了皇室与朝堂,愿意与我遁隐,只要你不那么要求锦衣玉食,我靠我的手艺,可以养你一辈子。你愿意同我学医也好,学调香也好,总之,是过一种靠手艺吃饭、不再勾心斗角而怡然自得的生活。”
    她有些向往,倾身趴在他怀里,喃喃细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只关心那些简单的俗事,煮茶,酿酒,看书,调香,耕田,采药,抚琴洞箫,泛舟采莲……拙然,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愿意跟我过这样的日子,我们就躲得远远的,好不好?”
    桓逸听着她的柔声慢语,心底涌起满满的感动,怀中这个弱小的女子,居然说要养活自己一辈子。
    她不愿与任何女子分享一个男子,宁愿扮成男装掩藏保护着真实的自己,也不愿寄于哪个男子的篱下。她占有欲极强,睚眦必报,随性不羁,女子这样的心性,在世俗眼中纯属异类不能相容,会众口烁烁地批判她离经叛道,不守妇道枉为妇人。可他就喜欢这样的她——男装时候不卑不亢的泰然,女装时候的温柔莞尔的恬然。
    他伸出双臂环抱住她,深情款款地回答,“好,墨儿。”他亲了亲她的耳垂,“我也真的倦了,但身为皇室贵胄,也要为黎民苍生为计。墨儿,我只有两个心愿,一是将屡次刺杀你我、掩藏在朝中的细作揪出来;二是铁骑踏平西闵,彻底伤了西闵的元气,让他十年之内不敢再犯我元启边境。这两个心愿了了,不管用什么方法,诈死也好,请辞也好,我就与你一同离开这里。我们回宣州城好不好?那里山水俱佳,在府邸前院开个医馆,我给你当学徒。从此再没有什么安宁王爷,只有白简的夫婿……”
    桓逸的声音低沉而缠绵,边说边亲吻着白简发丝和耳垂,白简越发动情,有些按耐不住,轻轻地推他,在他耳畔呢喃,“拙然,我们去卧房好不好……”
    桓逸低沉地笑出声,眼里也极为动情,他起身穿好靴子,打横抱起她,走出书房,走向卧房。
    屏风后,帐幔低垂,润泽的香气从瑞兽口中袅袅窨出,榻上人影纠缠,外衣亵衣扔了一地。女子婉转的娇吟和低泣的求饶充斥于帐内,一声声欲迎还拒、似泣似涕、销|魂蚀骨的“逸……求求你了……”抓人心肝一样,让昂然律|动的男子更加欲罢不能。
    “求我什么?”男子故意慢了节奏,浅浅厮磨,欲进不进。她每在床笫之间忘情之时便会唤他“逸”,那样又软又糯又媚又荡地拖长了声音的称呼,只属于颠|鸾倒|凤的时刻,简直就像专属的暗语和催|情剂一样,让他更受蛊惑。
    “求……求你……给我……逸……给我……”她双手揽着他的颈项,哭泣一般地求她,眼神迷离,红唇娇艳,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不是正在给你吗?”男子终于狠狠地深入采幽。
    “要……更多……”她的言语因为他的动作而断断续续,明明承受着无尽的欢愉,却又像永无餍足一般,半咬着下唇,伸出小舌细细地舔着嘴唇。
    她诱|惑|淫|靡的动作更加刺激了桓逸,他伸手将她抱得离自己更近些,俯下身粗暴地含住了她的双唇凌虐着她的唇舌,将她一双玉腿高抬置他的双肩,身子卯足了劲狂风骤雨一般地冲击着她。她所有的呜咽、呻|吟、娇语都被他尽数含在口中,粉嫩的身子似暴雨中的海棠一般剧烈飘摇。
    终于,他停了下来,将她轻轻放在锦褥上。而她,浑身轻轻抽搐着,已经蜷成一团没了意识。他下床拧了条温热的湿布巾,擦干净彼此的身子,将布巾扔于一旁,回到榻上,将她圈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依旧泛红的身子,抱着她一同睡去。
    贞和六年,腊月初五。
    当朝一品太傅卫密遭弹劾,被贬谪。公罪结朋植党、私罪交游非类、娶妾逾制,贬太傅卫密为太子家令,废卫氏嫡三女卫蕙与安宁王桓逸之婚事。卫密由一品降为五品,虽官降四品,却仍是京官;卫党之大部分党羽也被剪除。
    陟尚书令项怀戎补太傅位,品第一,金章紫绶,进贤三梁冠,绛朝服,佩山玄玉。
    项怀戎是项穆的父亲,在升补太傅之前为正三品文官,尚书令统管文书与群臣的奏章,项怀戎任尚书令职间既有贤名又颇得圣上倚重,故得此陟升。其子征虏将军项穆为从三品军职,于高邙战事屡有战功,年轻而骁勇,亦得贞和帝的青眼。一时之间,项家两父子在朝堂之上,风光无限。
    腊八节,年的气氛越发浓郁。
    腊八节既是佛门的“佛成道日”,又是祭祀祖先和神灵、祈求丰收和吉瑞、驱疫迎祥的节日。在宫廷,皇帝、皇后、皇子等都要向文武大臣、宫女侍从等赐食腊八粥,并会向寺院放米供养僧侣。虽按照惯例,朝廷官员在腊八节可得三日休沐,但身为安宁王却也不曾得闲,连日来多半留在宫里。
    早上食过了一碗香糯的腊八粥,白贲出了白楼,漫步穿过园子,向前院的候诊内堂走去。今日是那麻风病人的最后一次诊脉。
    园子里铺了一层新雪,劲瘦的黑梅枝上剪雪裁冰,疏影清绝。荷塘已结冰,褐色的残荷莲蓬萧然于冰雪湖面上,远远望去,别是一番水墨意趣。空气清冷,阳光却晴好。白贲微微眯起眼,她的心情,也晴好。
    春山和春田两名小厮早已候立于前院的垂花门旁,见着白贲过来,齐齐了喊了声:“先生,早。”
    白贲嗯了一声,走在前面,“一起进来吧。”
    内堂内早已洒扫干净,室内熏着伽阑香,那麻风病主人坐在内堂东侧的榻上等候白贲的到来,小童垂手立于一旁。
    白贲慢悠悠地踱着方步,抬眸看见二人,淡淡地说了一句:“过来啦。”也并不停步,径直走到红木平头案后,坐稳,随手拿起案几上的青玉云豹镇纸在手中把玩。
    片刻,翠陌端着煮好的辛夷白花汤进来,如往常一般给白贲和那对主仆盛汤。白贲靠在圈椅的椅背上,慢条斯理地喝着汤暖身,“公子也喝碗汤,暖暖身子。每年葭月到次年首阳,这三个月每早我都要喝碗辛夷白花汤的。方才在园子里赏梅站得久了,待我暖暖身子,还请公子稍后片刻。”
    那麻风病人已经笑着说,“不急,不急,无咎公子慢慢喝。”他自己也端起碗来喝了几口。
    半刻钟后,白贲抬手让翠陌进来收拾了碗盏,示意那病人过来案前诊脉。白贲开了药方,又命春生去将已经调配好的药膏端进来,并示意小童服侍他家主人脱衣涂药。
    如往日一般,春山和春田帮着涂好了药膏,那小童又服侍着主人穿戴好衣物。春生将丸药和药膏一并递给小童,那小童结了诊金和药资。
    “今日腊八节,眼看着就是年。公子的病已愈全十之七、八,可择日启程返乡了。按时吃药涂药,七日后定然痊愈。”白贲站在内堂中央,领着春山和春田要离开内堂。
    那麻风病人和小童快步过来道谢,走到白贲身前两步遥,拱手弯腰而拜,“多谢无咎公子活命之恩!”
    白贲看着面前拱手弯腰道谢的病人,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医者本分,银货两讫,公子无需言谢。”
    那弯腰的病人直起身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刀,奔着白贲的前心就刺了过来,那小童也抛开了手中的药膏,握着一柄长锥,齐齐向白贲袭来。
    白贲躲闪不及,心口处被男子的短刀刺中,随后就被身旁的春山和春田推向一旁,春山和春田抽出缠腰软剑,力达剑尖,双剑分别扫出,刺向主仆二人。那主仆二人在出招后脸色就已丕变,运气用力便发现浑身瘫软丝毫使不上力气,就是方才刺中白贲那一刀,也未曾刺入多深。春山劈剑向下,砍中了男子的左肩。那小童也不敌春田,握锥的手臂挨了一剑,长锥脱手落地。不到半盏茶的短暂功夫,主仆二人便被制服。
    刺杀发生时,守在内堂门口处的春生便跑向后院叫人,等他回来时,刺客已然被制服。随着春生进来四位小厮打扮的男子,他们同春山、春田一样,都是桓逸的暗卫。
    白贲脸色平静,早已在平头案后坐下,淡淡地说了一句,“绑起来吧。”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抛给春山,“春山,接着!一人一粒,一日一次。”
    “你使毒!”那主仆被捆绑牢靠,恨恨地盯着白贲指控。
    “是啊,我是使毒,不过,只要你们不运气、不动武,走出我这灵兰阁一刻钟后毒便自解。”白贲犹自把玩着手中的青玉云豹,懒洋洋地说,“等了你们好久,还以为你们放弃刺杀我了呢。”
    春山和春田已经将白贲扔过来的药丸塞进了二人的口中。
    “死也要死的明白!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下的毒?那辛夷白花汤?”小童一脸的绝然,却很平静。
    “这房间一直在熏着加了料的伽阑香,混合着辛夷白花汤的味道,这两种味道于空气中相融合,不管你们喝不喝那汤,只在一呼一吸之间就会产生软筋散一般的药效。当然,可能你们已经提前服了解毒的药,不过这香毒除了我亲手调配的解药,别的解药根本不管用。”白贲笑了笑,指了指春山和春田,“他俩都提前服了解药;而我,不懂武功,中不中毒无所谓。”
    “你是说,这四次诊病,每次你都下了一样的毒?”小童继续问。
    “是的。”白贲不紧不慢的语调,尽在掌握又有些惋惜,“虽然很心疼我那极其昂贵的莺歌绿伽阑香来做香毒的基调,但我更心疼我自己的命。如果你们不是刺客,那倒是白白占了我这好大的便宜,就算是王公贵族也都求不得这极品的绿棋沉香呢。”
    白贲走到被绑缚的两人身前,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短刀和长锥,“是不是诧异为什么我中了刀、而刀上还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而我却没死?”她看着那麻风病人,扯了抹笑,“我贴身穿了一件雪蛛丝甲,而你的力度还不足以刺破丝甲,所以,我根本没受伤。如果没有这雪蛛丝甲,你现在的确就看到我的尸体了。所以,这不是你失手。”
    白贲召唤春山过来,“春山,这短刀和长锥,上面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你小心收好,跟春田一人一只,留着打赏下次来刺杀我的客人吧。”
    白贲抚了抚袖口上的刺绣云雷纹,扔下一段话就走出了内堂,声音清越而悠扬,“将这两人给你们王爷送去吧。唔,对了,把那药丸和药膏也一并带着,这麻风病必须治好,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再说,我也不想他全身溃烂而死,医者仁心,那样的死,太遭罪太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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