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拙然

27 稳剥茧


书房里有半晌的沉默。耿一介向桓逸禀报完近日所得之重要信息后,安静立于一旁看着桓逸陷入沉思。
    桓逸身着竹青色提花羽翼四狮团窠联珠纹的长袍,多半年不曾上战场,肤色不再黝黑,而呈麦色,一只惯握刀枪剑戟的右手,此刻正握着一叠纸,左手中指和无名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案面,深渊一样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果真是他!不觉得太心急了一些么?”桓逸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耿一介,“这还没大婚呢,一群人便早早地勾结到了一起,看不出他年纪轻轻的,倒很有魄力。本来这王储之争,本王从不打算趟进这浑水,日后圣上驾崩,谁登基都是继承桓姓江山。可本王偏偏容不了卖国求荣之事!寸土不让!”桓逸的左手紧紧握成拳,眼里怒意翻滚,“我元启国大半的江山,都是先帝一寸一寸亲手浴血打下来的!岂能让不肖子孙说割让就割让!”
    “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耿一介开口,随时待命的架势。
    “先去看看老四。一介,备车,去安世王府!”桓逸将手中的纸稿收好,披上耿一介递过来的黑羽大氅,系上带子,脑海中犹自思量:这些年,老四想必是过得真委屈,他这几年对老四不闻不问太久了。
    桓遐是位真正的闲散王爷,虽在北方有封邑,但同桓适、桓逸一样,都被贞和帝留在京城。因着桓适和桓遐的母妃都奉养在宫中尊为太妃,贞和帝便以在太妃身前尽孝道为由,不曾放他们去自己的领地;桓逸却是因为常年征战在外,在朝堂上领着车骑大将军的军职,俨然贞和帝的左膀右臂,也不放他去封邑之地。桓适和桓遐心中却都明白,贞和帝不准太妃在王爷王府奉养,偏偏养在宫中,无非就是为了钳制这两兄弟、放在眼皮子底下,处处防范罢了。
    桓逸扯了抹冷笑,亲兄弟是防得死死的,可惜,亲儿子没防住。这个高高在上的龙座,让太子殿下等不及了,为了早日登上帝座,不惜拿他三叔的性命和南方富庶诸州来换。
    桓遐自上次中了“两世彼岸花”之毒后,虽然毒已解,但身上仍是恹恹,恢复得极慢,整个人也清瘦了许多,歪在榻上,一袭蓝衣显得脸色越发的苍白。看见桓逸,赶紧起身下地相迎,眉眼间的喜悦依稀可辨。
    桓逸大步上前扶住了桓遐,让他依旧歪在榻上,细细询问了身体康复状况,又自责几句,诚心实意地说自己这几年对四弟冷落了太多。
    “三哥,不要这样说,小时候的情意,我都记着,你为我挨那一刀,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桓遐惯常平板无波的脸上有着温和的笑,“帝王之家的兄弟之情,情深情浅,立场抉择,又有多少是我们能够左右的?再者,三哥这几年也并不怎么在京城,纵然与我走得远了些,也不怪三哥。”
    “四弟……”桓逸伸出大手搁在桓遐的肩上,一时无言。
    “前几日三哥府上遭遇刺客,定是有了眉目吧,不然,三哥今日也不会过来。”桓遐淡然开口。
    “你知?”桓逸一惊,挑眉。
    “从前是不敢肯定的,最近这几日,才慢慢理出许多头绪。”桓遐笑笑,并不隐瞒,“想必三哥今日来,定然已查清了许多事情,也明了,这一两年,很多事情的发生,总少不了拉我当个垫背,不管我是如何隐忍、如何小心、如何回避。”这话说完,桓逸就想起之前那对麻风病刺客的供词,他们暗杀的数位朝廷命官,背后都纠缠着太子和桓遐两人的影子,难分真假。
    “你也知我暗中养了不少暗卫,可我养的这些暗卫没做别的,光为我挡灾了,无奈,还挡不住。”他自嘲地笑。
    “从前,我只是以为是皇兄心有嫉恨,故意为难我,时刻戒备我,找各种契机打压我。自上次中毒之后,才隐约明白,皇兄刚登基那几年,的确是存心蓄意;而最近这两年,我却是替人背了不少黑锅,也连带着让皇兄没能对我停手,却不想都是掩人耳目,白白让人诬陷利用。”桓遐声音淡淡,有苦涩有无奈。
    “四弟,都怪做哥哥的自私,对你不闻不问太久,从不曾对之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用半点儿心;圣上屡次打压,我也不曾为你说过一句话。若不是涉及到自身的身家性命而牵扯到你,我竟不知,四弟这些年白白受了这些委屈。是做哥哥的不好。”桓逸心中负疚,蹙眉沉声低语。
    “三哥,言重了。”桓遐依旧笑着,眼里有着明澈的笑意,“别说年少时得三哥多年护佑,就是这几年,三哥也未曾伤我一分。今日能得三哥这一番话,四弟再无遗憾!”
    “这次,为兄一定要把幕后那黑手揪出来,也定会在圣上面前还四弟一个清白。”桓逸信誓旦旦,心中暗暗想着,如果可以,定会尽全力争取让桓遐去北方守着自己的封邑,能活得自在一些。不过,在没有十足把握促成之前,不好随意许诺,怕最后不成功让桓遐失望更多。
    桓逸直视桓遐许久,压低了声音问:“可恨圣上?”
    “不恨。”桓遐云淡风轻一笑,“既生于帝王之家,并无尺寸之功且为王侯,纵是屡被削压,依旧是锦衣玉食香车宝马,有何所恨?”他眼中涌起悲悯,“我小三哥三岁,如今已妻妾在侧,子女绕膝,而三哥……”他停下话,没有把后面的说完。犹豫了半晌,憋红了脸,不置信地问了一句,“外面传得厉害,说是三哥不能……了,又跟无咎公子生了断袖情愫,可是真的?”
    桓逸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微微拧了拧眉,将脸转开,并不说话,算是默认。其实,他是想否认,却又不能否认,又不想欺骗桓遐,只好不回答,随他去猜好了。
    不等桓遐再说什么,桓逸就转移了话题,“四弟对于名利想得极是豁然,如此,为兄也便放心了。你这身子定然是没有调养好,等我回府,派人护送无咎公子过来,好好给你调理调理。来跟你说这一番话,我心里也畅快许多。还得赶紧回府,安排些后续事宜……”匆匆忙忙的告辞,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是夜,芰荷院。
    白简还没睡,洗漱完毕,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忽闻房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知道是桓逸。
    “墨儿,睡了么?”桓逸轻声问。
    “唔,还没,正养瞌睡虫呢。你今日难得回来得早。”她的话语间使用了“回来”二字,早就将自己的闺房当成了二人的洞房。
    “也总得让我偶尔闲一下不是,我又不是铁打的,恨不得多得一些闲,与你一起厮磨。”每晚过来之前,桓逸必都洗漱完毕,换了干净的衣物。
    她听了,不语,吃吃一笑,侧过了身,等他上塌。
    “老四的身子怎样?”桓逸从安世王府回来后,就派人护着白简过去。
    “没什么大碍,肝郁,思虑重,解毒后也没有悉心调养。放心吧,我给开了方子,悉心调养着,不用多久就能活蹦乱跳了。”她等他躺下,主动钻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腰,一只小手开始在他后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手指沿着那条长长的疤,摩挲一遍又一遍。
    “可知这疤是怎么来的?”桓逸看着她的眉眼,眼神里尽是柔情。
    “应该是战场上受伤得来的吧——你浑身上下好多伤疤。”她不是不好奇,只是不愿问,他身上的每一道疤都狰狞纠结,当时定是伤得极重,她不愿他再回忆起那些血染的伤。
    “不是战场上得来的。我十四岁那年,先皇带着我们兄弟四个狩猎,遇到了刺客。那时候,四弟比较黏我,我俩多半形影不离,那次狩猎,我俩也在一处。这一刀,是为了救四弟,被刺客砍伤的。”桓逸微微一笑,“那时候身形也没长成,那一刀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后背上,以致成年后,这道疤贯穿了整个后背,看起来比较唬人,其实当时没有这么长。”
    白简因他谑语瞪了他一眼,让他翻身趴下,伸手剥开他的单衣,手指沿着那道疤细细爱抚,嘴上满是心疼,“看这疤就知道,当年伤口一定很深,你当时一定遭了很多罪,至少折腾掉你半条命吧。”
    “是啊,发烧,溃烂,结痂,崩裂,反反复复,真的是折腾掉进去半条命。好歹,算是救过来了。当年四弟才十一岁,看我那样子,也陪着掉了不少的眼泪。”他坐起身,敛好了衣物复又躺下,将她依旧抱着,任由她两只不老实的手玩他的衣襟。
    “今日为何要与我说这个?”她有些好奇,柔声细问,知道他今日去看了桓遐,又让她去给桓遐诊脉,想来,他是有话跟她说。
    他揉了揉她的长发,“因为今日才确定,之前是我冤枉了老四。”
    她眨了眨眼睛,“刺客的事儿?”
    “是,墨儿聪明。”他抓起她的一只手,凑到嘴边笑吻,“总算是查出了幕后主使,再步布一个局,就能收网了。”
    白简安静地躺在他身边,听他讲给她听。
    “还记得那个高总管么?左手少了小指,身上混着狐臭和赵清献公香的易容男子?一介特意找了一位有狐臭的男子,身上穿着熏了赵清献公香的袍子,让我们的人记住这个味道,又将那断指的特征与诸人说明了,就循着这两条线索去寻。果然,那高总管是赌场常客,在赌场发现了他的踪迹。”
    “手下的人也没有打草惊蛇,一直暗中跟着,看他平时都出入何处、于何处落脚。他平日里的身份却是李彦府里的管家!李彦是项穆手下的领军长史,是项穆的心腹。项怀戎与项穆虽是新晋的权贵,明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几年前,就已经是□□的中流砥柱,是太子的人。这次卫密遭贬谪,项怀戎升太傅,太子也功不可没。”
    “项怀戎当了宰相,圣上又赐婚将项灵芸许给太子做正妃,项家的利益与太子的利益算是紧密结合在一起了。谁都看得出,目前圣上对太子恩宠犹盛,百年之后,继任的帝位应该也不会做他人之选。可惜啊,可惜,太子却等不及了。他还不及弱冠之年,就垂涎龙椅已久。”
    “我手下的暗卫,又在项穆的府里发现了几位西闵人,这西闵人本是冲着跟太子缔盟来的,但太子定不会将这几人置于东宫,便扮成了一般门客的模样,安排在了项穆的府邸。每有要事,太子也会暗中与这几位西闵人私会。”
    桓逸冷哼了一声,“墨儿,你可知太子与西闵皇帝达成了怎样的契约?太子与西闵人合力剿杀我,以我的项上人头作为缔约条件之一;条件之二就是割舍西南最富庶的戬州、蕲州、钦州和德州!我元启一共也不过才十六个州!这四个州的粮产占全国粮产的三分之一!”桓逸的眼中汹涌着怒意,“割让了这四个州,我元启三分之一的百姓就要挨饿!太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手笔!一舍手,就是四个重州!”
    “用你的命和四个州,来换什么?”白简伸手温柔地抚平桓逸皱起的眉头,轻声问。
    “西闵出兵攻入安阳,协助太子逼宫逊位,以后西闵和元启,永绝战事。”桓逸咬牙冷语。
    “没有你,西闵就那么容易杀到安阳城下么?没有你,就没有别的将军能抵挡西闵军队的入侵么?”白简不解地问。
    “我的军中曾经有几位骁勇善战、有勇有谋的将军,一位被谋杀,还有几位不是被贬谪,就是在沙场重伤残废。随先帝征战沙场的老将们多已致仕;年轻的一代,项穆算是个人才,他手下也笼络了几个善战的——可惜都勾结成了一丘之貉。”桓逸叹息了一声,“并不是没有我,元启便没有战斗力,只怕到时候里应外合,不用抵抗,便放敌入关了。皇后娘家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到时候,太子若要逼宫,皇后母家也定然站在太子一方。”
    桓逸如果被杀,朝堂上和后宫里,定会沆瀣一气。当今皇上的兄弟,也就桓逸一人有权有势,另外两个兄弟,自顾不暇何暇他顾?朝堂上又刚刚清洗了卫党,一众新晋官员还看不清时事和方向,又有谁敢贸然顶着项家正盛的风头,质疑忤逆?太子这番行迹又做得不留痕迹,若不是桓逸暗中蓄养的暗卫力量强大,他也早死了几个来回;还不等皇上和朝堂上洞悉些什么,西闵的军队就杀到城下了。三皇子母妃燕家在朝堂上虽也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但跟太子及其身后的势力想相比,还是弱上许多。
    “拙然,那个帝座就那么吸引人么?居然让太子盲了心目,要弃元启的百姓温饱于不顾?要弃他三叔的性命于不顾?”白简叹息了一声,伸出双手轻轻环住他的颈项,“我觉得,太子的执念像是贪婪的恶魔,把善性都抹杀了,好可怕。”
    “是啊,我也觉得他很陌生,不再是小时候跟在我身边,一口一个‘三叔’的小太子了,他居然也能处心积虑地养起杀手死士、屡次布局谋杀朝臣了。又或许,他一直记恨着小时候,我狠狠打过他几次的仇吧。他总当自己是太子、未来的天子,而我却当自己是他的叔叔。”桓逸惨淡一笑,很是怆然。
    “揣而棁之,不可长保——说的就是太子这样的人。他小的时候,便喜欢出风头,喜欢什么都占个极致,所欲所求都要最好的。那时候,因为这个,我没少教训他,也常常对他说‘揣而棁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的话。长大之后是收敛了不少,谁想,骨子里还是一样!想来,他是一句都没听进去,白白枉费了我一片苦心。身为太子,手中明明已掌握了世人艳羡的权势富贵,明明已经握有锋利的锐器,可他还是不满足,还是想要在锋刃上再加一重锐利,这‘矢上加尖’便是说加便能加的么?怕是要折损原来就有权势富贵罢!”桓逸一字一句地沉吟,情绪有些激亢。
    “你会手软么?”她目光清泠,正色问道。
    “不会。我会将太子的所作所为都告知圣上,然后,带兵征讨西闵,定要灭了西闵方肯罢休!”桓逸铿然立誓,“这也算我为元启做的最后一件事,最后一次杀戮!”
    “拙然……”白简轻轻唤他的名字,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也对他承诺,“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知你伐西闵之心,那我就尽全力帮你配制出克制毒瘴的解药,让你带着军队,杀到西闵的腹地。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等你,守候你。”
    “墨儿,我唯恐这一天不早些到来!我真的倦了,累了。”桓逸轻呼一口气,“等我带兵走了以后,便送你回宣州的家中可好?等我征战结束都安顿好,便回家与你团聚。”他想起什么似的浅笑,“说来,还有一份礼物在宣州城等你呢,可还记得我送你的白玉梅花簪?剩下的玉料,那老匠人会打几件精致的首饰给你。等我们回了宣州,再也不让你扮男装,你着女装的样子能把人迷死……”
    “好,都听你的,拙然说什么都好。”她笑意盈盈,眼波流转,轻轻凑上粉唇去吻他的唇,探出香舌滑进他的口内,一双小手也不安分地游移,轻易地点燃了夜火。
    他反客为主,低喃道,“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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