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拙然

28 风云涌


未出正月,边境就祸乱频仍,西闵扰边无度。一连数日,桓逸都被留在宫中,与太子、军中将领一起,面君商议对策。以桓逸的心思,必然是要严惩西闵杀入腹地的,但现内有细作,外有策应,攘外必先安内。
    同往年的应对之策一样,贞和帝还是属意于让桓逸领兵。可桓逸却一反常态,并不赞同贞和帝的决策,以细作深藏、敌暗我明为由,恳请延缓数月出兵。
    言语间,贞和帝和安宁王颇多龃龉,意不合甚深。
    贞和帝微愠,语气不善,指责桓逸,“朕早就下旨让你全力擒拿细作,奈何这许多时日下来,只是抓到一些无名小卒,那隐藏在朝中的细作却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你安宁王何时变得如此无能?!”贞和帝的右手握拳,狠敲了一下案面,“现在朕让你领兵,你又推脱!我堂堂元启诸多武将,就非你不可么?”
    “陛下息怒!”桓逸、太子、项穆及几位将领跪了一地,安抚圣怒。
    “陛下,臣绝非因己推脱,亦不敢自命不凡,臣唯恐臣领兵在外,若细作与敌寇里应外合有所图谋,臣不能及时护得京畿周全。况,敌所图未明,凡事豫立而不劳,京畿之安危、圣上之周全为重中之重。那西闵年年扰我,多忍他几时又何妨?”桓逸虽跪而直,言辞不卑不亢。
    “细作细作!又拿细作说话!朕何尝不知细作之危害?你且把细作给朕揪出来看看!”
    “若安宁王不放心陛下的安危与京畿的周全,臣请旨出兵西闵,定不负圣意!”项穆向前一步,铿然请命。
    桓逸闻声,冷眼扫过项穆,示他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鄙夷神态,不等贞和帝开口,就冷冷地回绝,“项将军真是建功立业心切,莫不是从三品的官品太小,项将军看中本王这车骑大将军的官品了?”
    “属下惶恐不敢!”项穆虽心下忿恨,当着皇帝、太子和诸位将军的面,也得忍着忿恨谦卑回答。
    “桓逸,你今日放肆了!”贞和帝蹙眉起身,不悦得紧,“朕念在你府上刚刚被袭,知你心中焦虑,便不怪罪与你。若是不想让别人替你出征西闵,就尽快把隐匿在朝中的细作给朕揪出来,否则,也别怪朕提携他人。诸位爱卿也都散了吧,改日再议。”
    “臣语失。”桓逸垂眉。
    “好了,都散了吧。”贞和帝挥了挥衣袖,转身不语。
    “陛下,臣还有事……”桓逸开口。
    “退下吧,你也在宫里盘桓了好几日了,早些回府歇着。有什么事,改日再议,朕想清静清静。”贞和帝依旧背对桓逸,伸出左手揉了揉眉心,拒绝的姿态明显。
    缓步走到门口的太子和项穆,也都在竖耳细听,听到贞和帝并不给桓逸说话的机会,二人对视无言,稳步走了出去。
    “听闻这几日三哥跟陛下争执了好几次?”桓遐一边给桓逸倒酒,一边笑问。
    “我觉得那个不是你该关心的重点。”桓逸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笑着回答。
    “那我该关心什么?三哥来我府上,我是不是该多避嫌一些?毕竟,三哥最近和三皇子走得也比较近。”
    “嗯,你果然明白。”桓逸夹了一口鱼腹肉,吃得怡然。
    “三哥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做弟弟的自然站在三哥这边。”桓遐了然一笑,知道桓逸已经动手布局了,“你就真不怕陛下让项穆替代你领兵征西闵么?”
    “太子那边自然是巴不得让项穆领兵,如此便宜之开门揖盗,比暗杀我要方便得多。不过,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纵然恼我不肯即刻领兵,也断不肯放项穆去征西闵——项家也须被掣肘。再则,我虽没有将查明之事尽数告知陛下,却也故意放出了一些线索惑人视线的,以陛下的心性,心中难免不会有所怀疑。”桓逸眸色深沉。
    “三哥打算怎么做?”桓遐看着神色笃定的兄长,心中甚安。
    “打草惊蛇,上屋抽梯。”桓逸清浅地说出八个字。
    桓遐不语,联系着近日桓逸的所作所为和这八个字,静默地思索了片刻,渐渐了然,“我手上也还有一些用得上的人势,定会助三哥一臂之力。”桓遐举杯邀饮,“这件事平息之后,三哥就要再赴沙场了吧?”
    “是,这次定要杀到西闵腹地。”桓逸声音微沉,心中明了,再离开安阳城,便永生都不会回来了,以后与这个弟弟,怕也相见无期,好不容易冰释前嫌得以亲近,却又数着日子等待生别离。
    “我朝与西闵纠缠数年,那西闵无赖一样,无非是仗着瘴疠之险为屏障,挡着我朝的军队。听三哥胸有成竹的说要杀到西闵腹地,莫不是找到了应对之策不成?”桓遐脸上挂着浅笑,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端坐桌旁,举箸优雅,一身做工精细的竹青色提花羽翼四狮团窠联珠纹的袍子,分外的眼熟——那日白贲来给他诊脉,穿着是一样的袍子。这般精美珍贵的料子,想来是宫中贡品,定是圣上赏赐的,三哥也不避讳,就这样公然的与无咎公子穿着一致,怨不得关于安宁王断袖的传闻如此之甚嚣尘上。
    桓逸淡淡看了桓遐一眼,不以为意,“的确,无咎公子帮我配制出了克制西闵瘴疠的解药。出征之前便让将士们服下,一直用药,即便进入密林雾瘴深处,也不会再如往年一般颓然染疾、有心无力。”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而你现在盯着看的袍子,无咎公子也有一件一样的,是我分与他的。”桓逸放下了杯箸,正色看着桓遐,“四弟,我只能跟你说,不管什么断袖之言龙阳之好,我与他是一体一命的。你是我亲厚的弟弟,他是我极为重要的人,我想,我应该认真地告诉你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三哥,你真的……”桓遐听完桓逸的这番话,心下一坠,暗想他既然肯如此坦然地承认与白贲的关系,怕是阳损之事也不是空穴来风。
    桓逸知道桓遐想说什么,他淡淡一笑,“福祸相依,取舍自择,四弟莫要耿耿于怀,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不可说,不可说。”
    “那无咎公子,我见过三次,确是风雅之人,又难得有一身傲骨,不卑不亢。既然是哥哥看中的人,那做弟弟的也贺喜三哥得一知己。”桓遐把盏敬他,转又笑道,“上次三哥让府里人送来的梅花沁,着实好喝,若是三哥方便,可否再帮小弟向无咎公子讨一些来?”
    “这有何难?他偏偏就是个贪恋杯中之物的!灵兰阁的院子地下,不知道被埋了多少自酿的好酒。改日,我带他携酒来你府上,一起痛饮几壶!”
    “如此,便说定了!”
    “他是个嘴刁又贪杯的,到时候你让府里的厨子挑着拿手的、精细的菜肴做上几样,定能哄得他开心……”
    “你就是这么说我的?”白简一只手拿着铜匙往香炉里添加香丸,一边斜睨着桓逸,冷哼了一声,“嘴刁、贪杯?唔,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般的不堪,哼。”
    知她是佯装生气,看她那冷淡睥睨的模样,也觉得讨人喜爱,桓逸忍不住伸手来去捏她的脸颊。
    “啪”的一声拍掉了他的手,“我最近的确嘴刁了,不得不说,你府上的厨子,比起灵兰阁的厨子,做出的饭菜要好吃得太多。诚如夫子所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直截了当,“我想吃鱼,想吃三合镇的清蒸鲈鱼。”
    “墨儿这几日调试药方,磨粉配药,的确是辛苦了。我又在宫中盘桓数日,着实冷落了墨儿。”桓逸走到她身前,轻轻环住她,伸出右手拇指轻抚她发青的眼眶,“听一仑说,我在宫里的这几日,你都不眠不休的调药配药?你一向是最懂得慢条斯理享受闲逸生活的人,偏偏遇见我之后,总是让你劳心劳力。”
    她放松地将头枕在他的宽肩上,戏谑地答,“欲将取之,必先予之。我想把你这么优秀的男人拐走,总要先付出酬劳以示心诚呀。”
    当初,桓逸从宫中取得了《西闵山河志》,就想着拿给白简,看她是否能依据书中记载找出克制西闵瘴疠的解药。白简对着书籍研究了数日,虽发现一些记载,却碍于不能亲自接触染了瘴疠的病患,无法配出精密对症的解药。桓逸获悉,便暗中调集人手,赶赴西闵瘴雾之林感染瘴疠,确认染疾之后又快马送回安阳城安宁王府。
    那些染病的手下刚刚被送到安宁王府,只来得及跟白简匆匆交代几句,桓逸就被召进了宫,一连数日,不曾回府。白简就顶着白贲的行头,不眠不休地守着这十名染了瘴疠之毒的暗卫,悉心调制解药。
    看着这些暗卫,白简的心中就想起在数九寒天守护在灵兰阁的那些暗卫、那些为了保护她而丧命的暗卫,越发的移情,想要尽快医治好他们,不能再折损任何一人!也亏得桓逸选拔的都是身体素质极好的暗卫,在这番长途颠簸、日夜兼程赶路之后,仍保持顽强的生命迹象,没有一人染疾而亡。
    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医治,总算是控制住了病情,白简的心也放了下来。配好了次日需要服用的药丸,卸掉了几日来顶着的白贲的妆扮,沐浴更衣,添香熏被,疲劳感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下午,桓逸回府,匆匆换下官服穿上常服,与她见面简短询问了瘴疠的医治情况后,又匆匆出了府。再回来时,就是这般时辰。
    身体累极,可却没有丝毫睡意。白简眯着眼,偎在桓逸的怀中,听他轻声讲诉这几日的行踪。
    她安安静静地听着,心中很是感激他愿意将这些朝堂争斗讲给她听,他将她置于平等的位置,不会因为她的性别而对她讳莫如深,也不会如寻常男子那般嘲笑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或者标榜“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当她是伴侣更是知己。
    “这样,是要逼着太子那边先动么?”她一边听着,不时的插问一句。
    “是。一定要圣上亲眼见到太子的所作所为,由他亲自下手惩治太子。如若我把手中掌握的证据和线索交给圣上,一是怕斩草不除根,二是怕圣上心存犹疑记恨于我。”
    她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又软软糯糯地问,“可有把握让太子暴露?”
    “以太子的性子,我再逼得紧一些,他肯定是会动的,他总是心急,总是戒不掉得意忘形的浮躁。他喜欢矢上加尖,我便将他置于顶峰。”
    “唔,我记得你说过——揣而棁之,不可长保。”白简的声音越发模糊,困意来袭,一只手握住桓逸的衣襟,脸向他怀中埋了埋,咕哝着说了一句,“拙然,我要睡了,好困……”
    “嗯,一起睡。”
    这一觉,白简睡得香甜绵长,等醒来,已近午时。
    她这边在帐内悉悉索索的束胸穿衣,帐帘屏风外就传来熟悉的声音,“醒来了,可还解乏?”
    “今日不用进宫么?”
    “告了假,也没上朝,今日要好好陪你。”桓逸笑着走过来,“醒来的正好,盥洗之后一起用午膳。下午带你出去逛逛。”
    盥洗完毕,端坐桌前。
    “咦,这清蒸鲈鱼的味道,跟三合镇鱼馆做的一般无二。”白简尝了一口鲈鱼,欣喜地对桓逸说。
    “嗯,知道你喜欢,早就让府里的厨子按着河口鱼馆的做法去学了,昨晚你说想吃鱼,我才想起这事。今早去问,说是早能做出来了,我最近一直忙着,竟然给忘记了。早上特意吩咐厨房里做了,正好等你醒来一起吃。还有这花雕酒,也是你喜欢的。”桓逸看她吃得开心,也笑得和暖。
    一顿饭吃得欢愉。
    饭后,两人去桓逸的书房消食,一边下棋一边说着话。
    “拙然,是否要把医治瘴疠的方子交给皇上,让宫中开始准备药丸?对西闵的战事,也近在咫尺了吧。”
    “先不要,我现在还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已经找到抑制瘴疠的方法,攻入西闵的时候才能出其不意。况且,宫中现在人多手杂,如果将解药交给宫中太医们去配制,我怕他们会暗中下毒。”桓逸落下一颗黑子。
    “要等把他们都揪出来后再准备么?怕是有些晚。”白简微微沉吟,“要不,我回灵兰阁配药好不好?”
    “不能放你回去,绝不放你住在灵兰阁,太危险。”桓逸伸手紧紧握住了白简正准备落子的手,坚定的语气,“必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才心安!”
    白简微微一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他的手,“拙然,我不是说要搬回灵兰阁去住,我只是想帮你多准备出一些解药而已。有了药方,配成药丸就要简单得多。”
    “这瘴疠解药的药材也都算寻常,灵兰阁不是一直都有人守着吗,存储的药材够配出许多呢。只寻些你信得过的人手,将药材按比例磨成粉调和均匀团成丸便成;只要有个略懂医术的人,我便能教会他如何调配。我也无需每日往返,你若不放心,陪我去一两次即可。”
    “也不用担心动静太大,我知道你手下暗卫的本事,一般人是不可能轻易靠近灵兰阁的,保密的话,应该也不成问题。”她一直含笑地看着他,把心中所能想到的他的担忧都替他说了出来。
    “好不好?”她又柔声浅问。
    “好。”桓逸再无反对的理由,心中为她所付出的一切感动,只化作一声简简单单的“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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